徐鳳年,徐偃兵,呼延大觀,澹臺平靜,鐵木迭兒。
五騎南下陵州。
其中三人躋身武評十四人,澹臺平靜如今是世間最具氣象的練氣士宗師,還有一位則是北莽最有希望問鼎劍道的天才青年,登評只是時間問題。這個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陣容,比起大破北莽萬騎的吳家九劍,仍是勝出許多。鐵木迭兒不知道爲何要有這一趟南行,內心深處也頗爲牴觸那個年輕藩王,只不過呼延大觀說要他隨行,鐵木迭兒就只能老老實實跟着。北莽傳言那姓徐的不但繼承了李淳罡的兩袖青龍,鄧太阿也傳授了飛劍術,雖然徐鳳年一直習慣佩刀示人,但鐵木迭兒毫不懷疑徐鳳年真要用劍的話,自己根本不是對手。鐵木迭兒一路沉默寡言,數次想要詢問從不願承認是自己師父的呼延大觀,想問這個男人自己這輩子有沒有可能在劍道造詣上超越徐鳳年,鐵木迭兒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練劍起少有勝負心的他,不一樣了。五騎馳騁在那座被譽爲塞外江南的陵州驛路上,鐵木迭兒一直在細心觀察徐鳳年的言行舉止,不是沒有發現蛛絲馬跡,比如徐鳳年雖然把涼刀懸佩在左腰,但這位北涼王其實是個隱蔽的左撇子,他與人爲敵時是右手刀還是左手刀,必定有着天壤之別。再就是徐鳳年雖然看上去氣機流淌緩慢而乾涸,如逢枯水期,水面極淺,幾乎見底。但是鐵木迭兒卻清楚,如果說自己的氣機運轉如正值汛期的一條河水,乍一看氣勢洶洶,那麼徐鳳年便是那離陽的那條廣陵江,越是無水,越見崢嶸,水道之深之廣,讓人悚然。
五騎在陵州最北部一處停馬,折出驛道,沿小路轉入一座山脈,山路上不斷有健壯涼地健兒在北涼士卒的護衛下,用將那石條、石塊、石板從大山中運出。爲五騎領路的是一位早就守候在入山口的拂水房諜子,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反而沒有太多諜子該有的精明,散發着近山之人獨有的粗糲氣息。漢子姓劉,是拂水社二等房的一名諜子小頭目,他只知道自己要接人,但到底是接誰事先並無告知,等到遇到那夾雜有各地口音的五騎後,這名諜子也吃不準是來什麼來頭,可既然統領陵州諜報的拂水社甲字房大璫,都破天荒說了幾句重話,他也就小心翼翼陪着那五騎入山。漢子一路上字斟句酌給他們介紹着這座採石場的歷史,說這兒在當地叫見魚山,陵州士子喜歡稱爲大嶼洞天,從大奉王朝在北涼更西的地方設立西域都護府後,如今青蒼臨謠那幾座軍鎮的打造,石料大多都是從此開鑿而出,後來清涼山王府的建造是如此,涼州邊關那邊耗時六年的虎頭城更是如此。
徐鳳年五人到最後不得不牽馬而行,來到一座山頂俯瞰峰巒,開春後,滿眼景象鬱鬱蔥蔥,只是視野所及,就如他們腳下這座一枝峰,其實早已是個空殼子,自大奉起,經過將近五百年的石料開採,這個位列道教三十六福祉之一的大嶼洞天,就真成了名副其實的洞天,由十六-大洞羣和近千個洞體組成,在側峰一枝峰望去,羊腸小徑的棧道爬滿山脈,主峰那邊偶有屋檐飛翹的道觀掩映在一籠綠意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北涼數以萬計的採石匠人在此爲了生計勞碌奔波,而問長生之人則在此出世修道。
徐鳳年站在山巔,怔怔出神,大嶼洞天從年初開始燈火通明瘋狂開採,迎來了採石量的最高峰,爲此連那素來不問世事的幾座道觀真人都坐不住了,生怕那個年輕藩王真要鐵了心把整條山脈給徹底挖空,到時候他們上哪兒找洞天福地去?在清明前夕,就有三位年邁真人聯袂拜訪陵州刺史府邸,言辭委婉跟徐北枳提出異議,甚至不惜用上了此舉有傷北涼根基氣數的理由。徐北枳以禮相待,但是官府該用什麼進度採石還是照舊如常。作爲罪魁禍首的徐鳳年當然深知其中秘辛,他放出話去,要在第三條重冢防線後再起一座虎頭城,而且只用三年時間,由經略使李功德和一位墨家鉅子擔任督監,他徐鳳年則會親自擔任副監,尚未命名的新城會枕蘅水而面崧山,比虎頭城規模更加宏大,屆時便會成爲新的西北第一巨城。城池會不會建造?當然會,徐鳳年就是要以此告訴北莽北庭和西京尤其是南院大王董卓,北涼要在他們哪怕成功摧毀虎頭城、柳芽茯苓和重冢三線後,依舊要再破一城才能進入北涼道境內。本就並不寬裕的北涼財政賦稅會不會因此而繃斷?答案也是當然,但是徐鳳年本就是在孤注一擲,整個涼州除了三線邊軍和鎮守關隘的軍伍,其餘所有人都要奔赴蘅水崧山一帶,爲建造新城而添磚加瓦。這一切,其實都是爲了一年後那場葫蘆口決戰打掩護做鋪墊。徐鳳年必須逼迫北莽不得不把視線都放在涼州一線。爲此,徐鳳年甚至跟褚祿山討論出了一個涼州勝流州輸的慘烈方案,因爲流州只有勝和輸,纔有縱深意義,僵持態勢下,流州沒有任何戰略價值,當然流州即便輸,也只能讓北莽和柳珪贏得只有慘勝,那麼寇江淮就成爲至關重要的一枚棋子,正是寇江淮的到來,促使褚祿山生出這個對敵人很對自己更狠的念頭,然後徐鳳年答應了。
這意味着三萬龍象駐軍,流州青蒼三鎮,尚未遷入北涼舊有三州的十萬流民,必定會陷入險境。
而他徐鳳年的弟弟徐龍象,首當其衝。
所以當徐鳳年答應的時候,褚祿山神情複雜。之後在清涼山梧桐院,徐渭熊之所以對徐鳳年沒有什麼好臉色,未必不是她內心深處對徐鳳年這個決定有所牴觸。
徐鳳年指了指遠處的一個洞窟,轉頭對澹臺平靜笑問道:“自我聽說大嶼洞天的採石後,就一直弄不明白爲什麼洞窟那麼宏偉,洞口卻那麼狹小,當年只聽師父說過,在洞裡採石其實沒外人想象那麼艱辛,用子承父業、徒循師業的採石人的話來說,那就跟刀切柔軟豆腐差不多,只不過石材給吊到洞外後,就會很快堅硬如鐵。澹臺宗主,你知道這裡頭有什麼玄機嗎?”
澹臺平靜輕聲道:“許多保存千百年依舊完好無損的墳冢古物,重見天日之時,都會煙消雲散。山腹石料出山變硬,大概是相同的道理不同的呈現,是物氣相溶的結果。”
徐鳳年欲言又止,強忍着笑意,憋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年少時性子無良,又口無遮攔,琢磨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解釋,覺得那些石料由軟綿轉爲堅硬,其實就跟雛兒在青樓裡見着世面後,脫了褲子一般。結果跑去聽潮閣這麼一說,被師父罰抄了好幾萬字的聖賢經典,當時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襲白衣如仙人的澹臺平靜深呼吸一口氣。
呼延大觀壞笑着把大致意思跟貨真價實的“雛兒”鐵木迭兒一說,後者翻了個白眼。
徐鳳年轉頭問道:“澹臺宗主,再問一個問題行嗎?”
練氣士大宗師冷笑道:“不回答行嗎?”
徐鳳年只好厚着臉皮問道:“一個人,有沒有可能在湖底不吃不喝十幾二十年?最上乘的道家辟穀食氣,或者是佛門面壁禪定,能否做到?你們練氣士有沒有類似神通法門?”
澹臺平靜默不作聲。
倒是呼延大觀開口說道:“只要不是在湖底,就都有可能。”
徐鳳年陷入沉思,那鎖骨穿鏈牽刀的楚狂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這是自他去武當山練刀起就很好奇的事情,當時只以爲是自己境界不夠,不懂一品修爲武道宗師的厲害,可當他達到金剛境界後,發現就算躋身金剛境也萬萬做不到,之後接連晉升指玄境界和天象境界,徐鳳年仍是沒能得到合理的答案。後來在高樹露封山解開後雙方一戰,他成就天人之身,才知道要做到楚狂人那個地步,唯有擅長養氣的陸地神仙才能勉強做到,但事實上楚狂人的武道境界在如今的徐鳳年眼中,其實並不算太高明,一品是有了,可絕對不到天象境界。這就足以讓徐鳳年百思不得其解了。當初鎮壓與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一樣出身北莽公主墳的雙刀老人,是老黃出的力,但真正謀劃的是聽潮閣頂樓幕後的師父,可師父至死,也沒有給出任何線索。
徐鳳年突然感慨道:“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相安無事,自可垂拱而治。垂拱而治,呵,說起來輕鬆,其實歷朝歷代,除了那些個幸運時值天下承平的享樂皇帝,身處盛世,要想着開拓疆土,身處亂世,要想着守住祖業。退一步說,真做到了文武並用,那麼智者出謀,到底爲誰而謀,是爲帝王謀,還是爲百姓謀?張鉅鹿的死,不正是民爲貴君爲輕的代價嗎?勇者出力,會不會得隴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也過一過坐龍椅的癮?仁者養望,泥沙俱下,其中有沒有沽名釣譽?比如像宋家老夫子那樣偷藏曆年的奏章副本,以求自己名垂青史?信者效忠,會不會有臣子愚忠,其實是在遺禍社稷?”
徐鳳年自嘲道:“當皇帝啊,誰不想?我年少時就經常想,除了那個如今已經沒了的大俠夢,接下來就是皇帝夢了,一朝權在手,殺盡天下礙眼狗,天下女子都是自己的,多爽快。只不過隨着時間推移,就發現當皇帝,真的不輕鬆,趙篆爺爺要殺徐驍,趙篆老子殺薊州韓家,臨死還要殺了張鉅鹿才能安心閉眼。趙惇和離陽沒有接受兩禪寺李當心的新曆,沒有選擇讓天下多有六十年太平,而是讓他趙家子孫多了幾年國祚而已,我想也正是那一刻,趙惇和張鉅鹿這對原本可以千古流芳的明君名臣,開始真正分道揚鑣了,張鉅鹿纔可以下定決心求死,趙惇就硬着頭皮讓碧眼兒去死。捫心自問,我要是有天終於做了皇帝,面對那麼多取捨,會不會越來越問心有愧?會不會殺徐北枳陳錫亮,殺褚祿山袁左宗,會不會拆散北涼邊軍,讓那些一心想着死在塞外馬背上的老人,一個個死在煙雨綿綿的中原牀榻上?以後我徐鳳年的子孫,男子會不會爲了爭搶一張椅子,同室操戈,兒時信誓旦旦,言笑晏晏,大時笑裡藏刀,反目成仇?女子會不會嫁給她們根本不愛的人?”
徐鳳年望向徐偃兵,笑問道:“徐叔叔,這算不算婦人之仁?”
徐偃兵點了點頭,不過說道:“是有慈不掌兵的說法,但也沒有說掌兵之人就要事事鐵石心腸,跟大將軍齊名的春秋四大名將,不管是葉白夔還是顧劍棠,平時治軍領兵都十分平易近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真正心狠手辣的時候,也就是用兵的那些時候,這一點褚祿山就做得很好。”
徐鳳年輕輕望向南方。在那邊,有個人甚至做得比褚祿山更好。
五人牽馬下山,一直站在五人遠方的劉姓諜子依舊帶路,在山腳處,湊巧碰上一大隊從深山處走出的採石人,碎石鋪就的山路僅供三四人並肩而行,小料石材採石人層層疊疊捆縛在獨輪車上運往山外,大塊石料則擱置在驢車牛車上,還有許多采石人背石負重結隊而行。比起南詔紫檀楠木那些一寸一金的皇木還能以河流運輸,石材運輸要更加顯得笨拙。徐鳳年在要上馬出山的時候,看到一名白髮蒼蒼但身材高大的年老採石匠體力不支,背後那塊長條石料猛然傾斜,老人整個人就隨着石料摔倒在碎石路外,好在老人身體猶算健壯,並沒有傷筋動骨,就勢坐在地上,有些尷尬,苦笑連連。一名披甲佩刀的陵州採石督官睜隻眼閉隻眼,沒有像離陽境內那些官府狗腿那般趾高氣昂砸下鞭子,任由一名肌膚黝黑的年輕採石人偷偷停下腳步,遞給老人一壺烈酒,附近北涼士卒對此想要上前阻攔,那名副尉模樣的督官輕輕搖頭,用眼神制止了麾下士卒的上前。
只不過當徐鳳年走近時,七八名士卒都同時按刀,虎視眈眈。這座採石場,如今不對外開放,能夠進來的外人,都是跟官府親近且在拂水房那邊有着家世清白記錄的人物,畢竟大嶼洞天那幾座大小道觀還需要香火支撐。涼莽大戰已啓,祈福之人越來越多,最爲富饒的陵州自然香火鼎盛,不論富人窮人,都要求一張平安符之類的,徐北枳就給陵州境內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訂立了條不成文的規矩,以往不必上繳官府的香火錢,要十里抽二三四不等,如大嶼洞天這種身處禁地的香火錢,因爲是官府網開一面,就要抽四,因此徐北枳在買米刺史之後又有了類似吃香刺史、扒皮刺史的“美譽”。還是劉姓諜子出面,那些負責採石運送的陵州軍卒才退回去,但眼神依舊戒備警惕。
那名喝了口烈酒的採石老人擡起頭,看着眼前這個披着裘衣的英俊公子哥,也不如何怯場,大概本來就是健談的人,主動笑着說道:“這位公子是去崇山觀燒香的吧,不是老兒給崇山觀說好話,那裡的姻緣籤真的很靈光,這些年老兒見了許多公子小姐許願後都還願來了。老兒那不像話的孫子,也是在觀裡求得中上籤後,果真給老兒找了個挺好的孫媳婦。如今陵州都說,除了武當山的籤什麼都最靈,就姻緣籤來說,就要輪到崇山觀嘍。”
說到興起,極爲好客的老人下意識擡起手,像要請那位公子哥喝一口,但是很快就縮回手,顯然是意識到這種二十文買上一斤的綠蟻,雖然他們這些採石人喝得精貴,可換成眼前這種世家子,哪裡喝得下嘴?
徐鳳年本來都已經要接過酒壺,可當老人縮手後,也就只能作罷,笑着蹲下身,很快徐偃兵就從馬背上摘下一隻酒壺丟過來,徐鳳年伸手接住後交給老人,“老伯,喝我的。不介意的話,都拿去好了。”
老人也不客氣,接過那酒壺後,擰開了後使勁嗅了嗅,哈哈笑道:“都是綠蟻酒,一樣的名字,可公子的酒光是聞着就知道更值錢,老兒這輩子就喜歡喝酒,有人送酒喝,不會不收。不過往我孫子這隻酒壺裡倒幾口也就行了,再多也沒那臉皮要。”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壺裡倒了幾兩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隻粗劣酒壺,再把精緻酒壺還給徐鳳年,老人不忘說道:“老兒多嘴說一句啊,公子可別惱,雖然公子你看着就是大家大戶裡出來的有錢人,只是過日子啊,可不能這麼大手大腳的,家業再大,也得精打細算才行。公子要是不愛聽,就當老兒放了個屁,千萬別把酒要回去。”
那個黝黑青年有些緊張,相比他這個一輩子都在深山跟石頭打交道的爺爺的言談無忌,他去過更多的陵州郡城縣城,更知道厲害輕重,也見過許多鮮衣怒馬的紈絝子弟,聽過許多將種子弟的跋扈傳聞。雖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錦衣遊騎,一口氣關押了很多有錢人家的子弟,但這個年輕採石匠真正近距離對上這種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齡人,還是相當緊張。
徐鳳年微笑道:“當家的人,是得有這麼個當家的法子。對了,老伯,我聽說你們大魚山採石場每人每日採石量是八十斤,兩趟入山出山,雖說有二十五里山路,卻也不至於太過吃力,怎麼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來斤重石?”
那年輕採石匠不想爺爺對外人說太多,於是出聲提醒道:“阿爺,咱們要動身了。”
在孫子的幫忙下,老人蹲着重新系好捆綁石料的牛皮繩,緩緩站起身後,轉頭對徐鳳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過這麼個規矩,不過公子有所不知,採石場還說了,在做成一百二十斤的任務後,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賞錢,老兒和孫子還有前頭的兩個兒子,四個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兩趟,怎麼也能多背個四五百斤,那就是四五十文錢,對咱家來說,可了不得。老兒還有些氣力,兒子孫子也都孝順,只讓老兒背一趟,這不就想着一趟多背個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賺兩三文錢那也是好的。官府那邊結賬也一直爽快,咱們幹活也就有幹勁。”
徐鳳年笑着點頭。
老人興許是喝了幾口好酒,意猶未盡,笑臉淳樸,最後對徐鳳年說道:“不過老兒我一大把年紀了,賺不賺那兩三文錢,也不算什麼事。只是聽說王爺要在涼州北邊建造一座大城好打北莽蠻子,老兒就想雖然這輩子是沒機會去北邊了,但趁着好歹剩點氣力,每天多背二三十斤,既能賺兩三顆銅板,又覺着以後那座城造起來了,說不定老兒多背的那點石料,趕巧就能多扛下北蠻子幾箭,一想到這個,老兒心裡頭就舒坦。村子裡很多年輕娃兒都不跟他們爹一起採石了,見過陵州很多城裡風光,心也就大了,嫌棄開山挖石沒出息,都去當了邊軍,咱們這幫老頭子多背幾萬斤石頭,早點把城給建起來,他們說不定就能多回來幾個過年。”
老人突然停頓了一下,望着遠方的天空,輕聲呢喃道:“聽採石場當官還有當兵的人說,王爺家後頭那三十萬塊石碑,得有一半都是用咱們大魚山的石料。家裡有娃兒投軍的那些老傢伙,都說如果有天家裡有誰回不來了,要在那些碑上刻上名字,那麼用咱們家鄉這兒的石料,也是好的。”
老人已經開始前行,身後突然傳來那個富貴人家年輕公子哥的喊聲,“老伯,你等一下。”
隨後年輕採石匠詫異看到那人脫掉裘衣,交給那名高大如男子但容貌似神仙的白衣女子,那人走到自己爺爺身邊,不由分說解開繩索,背上了石料,看着不像是個會做粗活的公子哥,揹着一百多斤的石料竟是氣定神閒。那人身後各個氣態非凡的四個人則悠悠然牽馬而行,更襯托得那傢伙……腦子有點不正常?這到底算怎麼回事?膚黑年輕石匠一時間有些走神,難不成現在的北涼紈絝公子都這麼好說話了?倒是老石匠比孫子更加“心安理得”些,活到了七十多歲,老人雖說這輩子都在跟不會說話的石頭打交道,但也許是越是跟死物相處更久,反而更看得清人心黑白,老人不知道那個送酒喝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好人,但相信起碼不是什麼壞人。對於身邊這位公子哥爲何會幫忙背石出山,老人想不通也懶得想,就像大魚山的採石匠代代相傳,山中有洞,洞中藏潭,潭內又有似魚似蛇的靈物,等待化龍之日,只是誰都沒親眼見着,如今眼界越來越廣的年輕人是不太信了,但老一輩仍是都願意相信。
一行人背石出山後,跟那個奇怪俊哥兒嘮嗑了一路的老人,都已經拍着胸脯說要把村子裡最俏的姑娘介紹給他了,有他這在村子裡說話還管用的老兒牽線做媒,這事兒準成!可惜那俊哥兒說他有了媳婦,這讓老人很是遺憾啊。最後那年輕人在卸下石料後,跟老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語,說他會盡力的。老人也沒聽懂在說啥,只好笑着點頭。
鐵木迭兒本以爲這無非是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吃飽了撐着,與那些採石匠收買人心,少不了讓那陵州諜子“無意間”泄露身份,不曾想徐鳳年披回裘子後,就那麼直接出山了,連那諜子從頭到尾都矇在鼓裡,根本不知他們的真實身份。到最後,鐵木迭兒只能是覺得這年輕藩王真的很無聊,否則道理講不通。
五騎來到這大嶼洞天,結果是四騎率先離山,那個當時聯手徐偃兵給鐵木迭兒一行人造成致命麻煩的高大女子,不知爲何說要回山一趟。
澹臺平靜單騎入山,最終牽馬走入大嶼洞天另外一座側峰的半山腰,但是沒有入洞,就站在洞口等着,暮色,夜色,晨色,她終於等到了兩個外鄉道士。
一位年輕道士和一位年幼道士,道袍明顯不同於採石匠經常見着的大魚山道人裝束。
年輕道士對澹臺平靜溫和致禮道:“貧道武當李玉斧,見過澹臺前輩。”
那個小道童也跟着師父,有模有樣行禮道:“小道武當餘福,見過澹臺前輩。”
澹臺平靜看着這對從武當山走出然後走入大嶼洞天的師徒,淡然道:“李掌教也望見了大契機?”
李玉斧微笑道:“貧道還要感謝前輩的守候。”
澹臺平靜看似站在洞口,實則是攔在洞口才對,語氣不算有多和善,“此緣初起於我們師徒,是我們看着白蛇走江蛻變成蛟,然後看着它沿江上游。如今又是我們……是他,親手牽動異象。”
那年幼道童一本正經說道:“腳下大道,人人可行。”
澹臺平靜看着這個故作高人言語的孩子,笑了笑。
給人盯着瞧得小道童微微漲紅了臉,很快氣勢大弱,小聲說道:“是師父說的。”
武當山現任掌教的年輕道士眼神溫暖,擡起手摸了摸徒弟的腦袋,“是你說的。”
看着這對師徒,澹臺平靜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神色,掩飾後說道:“地肺山,廣陵江畔,你也結下一線之上的兩緣,但是……”
李玉斧輕輕擺手,微笑道:“澹臺宗主大可以放心,我們來大嶼洞天不是要爭什麼,不過是貧道想帶着餘福多走走看看。”
澹臺平靜搖頭道:“你道家不爭,就是大爭。”
澹臺平靜看着不急不躁的武當年輕掌教,緩緩道:“大秦以前,一向是推崇天人同類,你們道教聖人率先提出天地不仁之說,我師父曾評,‘此中真意,天地於人無有恩意,也無惡意,’‘足可謂天地起驚雷’,後世學淺之輩只憑喜好,曲解爲躋身聖人即可看待世間萬物爲芻狗。大秦末,儒家聖人提倡人性本善以及天人感應,其根祗卻有重返天人同類的趨勢,黃三甲稱之爲‘撥雲見月’,而非‘開雲見日’。至於佛教,是外來之教,不去說它。”
澹臺平靜眼神驀然尖銳起來,緊緊盯着武當掌教,“你李玉斧要以一己之意,擅自爲天下蒼生做決斷,當真敢言自己無錯?”
李玉斧平靜道:“自己行事,行對事,行錯事,都比‘別人’要你做好事壞事,要更有理。”
李玉斧不再看向觀音宗宗主,而是擡頭看着天空,似乎在與天言語,“天地生人,不悲不喜,天地死人,無憂無慮,在這生死之間,豈可操之於那些早已超脫生死的‘人上人’?生於天地死於天地,不該問如何長生,當要問一問,爲何生我,以及如何活得更……儒家的有禮,道教的清淨,或者是佛門的慈悲。在這人生一世的百年自問自答之中,會有人得,也會有人失。後世終歸有人自知、自重、自強、自立,還有那自由。人生雖苦短,浩氣自長存。”
澹臺平靜怔怔看着這個膽敢“問天”的年輕道士,無奈一笑,讓過洞口道路,踏步前行離去。
就像有樣東西,不管如何珍惜,但如果不能獨有,那她就乾脆不去看了。
小道童彬彬有禮對着她的背影躬身說道:“謝謝前輩。”
澹臺平靜回望一眼,笑問道:“呂洞玄?齊玄幀?洪洗象?”
小道士愣了愣,“前輩,我叫餘福。”
李玉斧帶着小道童進入山洞,點燃早就備好的火把,曲曲折折走了半個時辰,才走到一座碧綠深潭畔,把那支火把放在山壁間,然後從行囊拿出好些油壺和一盞古樸油燈,盤膝而坐,彎腰點燈,餘福也跟着坐下。
等了半天,小道童也沒看到平如鏡面的潭水有絲毫動靜,只好看着那燈芯,納悶問道:“師父,咱們這是要做什麼啊?”
李玉斧柔聲笑道:“無聊了,就背誦經典。”
小道童哦了一聲,開始背誦《珠囊目錄》,小半個時辰後,實在是口乾舌燥,轉頭苦着臉。
李玉斧輕聲道:“累了就休息。”
小道童開心一笑。
李玉斧之後爲那盞油燈添了一次油,期間吃過一些幹棗果腹的餘福已經昏昏欲睡,李玉斧讓孩子枕着自己的腿休息打盹,緩緩入睡。
李玉斧也開始閉目養神。
深潭水面輕起漣漪。
然後跳出一尾半身赤紅半身雪白的小魚,依稀可見鯉魚的形狀,雙須極長。
它游到潭邊,雙須輕柔靈動搖曳起來,遍身魚鱗熠熠生輝,猶如龍甲,大放光明。
李玉斧睜開眼睛,微笑道:“廣陵江畔一別,你我又相見了。”
它搖動雙須和白尾,意態歡快。
李玉斧輕聲道:“我願護你走江之後入海,幫你化龍,若是後世大旱難熬,你可願爲人間興雲佈雨?若是有君王不仁,你可願代天示警?若是你自覺孤單,可會仍然不去興風作浪?若是你再無相剋厭勝,可會與世人相安無事?”
它靜止不動。
李玉斧笑道:“作爲你龍興之地的北涼,有他在,你不用擔心。民心所向,天地同力。”
它微微擺尾,破開水面,懸浮在水潭上方。
李玉斧輕輕掐指,“三日後,你我一起下山入江,在廣陵江入海口,然後再道別。”
它好像點了點頭,緩緩潛回深潭。
李玉斧微微嘆息,低頭看着嘴角流着口水的小道童,聽着孩子含糊不清的囈語,喃喃道:“小師叔,等你開竅時,李玉斧斬斷天地之前,會請她回來。那以後,便沒有來世了。”
李玉斧閉上眼睛,嘴角有着笑意,“其實如果有來世,讓我再喊你一聲小師叔,那該有多好。可惜,沒有了。”
祥符二年春,兩個武當山道士離開北涼,開始沿着廣陵江一路徒步往東。所到之地,都有一場場貴如油的春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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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西蜀春帖草堂的女主人謝謝聽說那年輕藩王的陵州之行,竟然膽小到需要帶着數位武道大宗師纔敢離開涼州,她對其十分嗤之以鼻,尚未見面,就對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十分看輕,自然而然對於身邊男子當年的單騎入蜀感到愈發憤懣不平。
只不過當她陪着兩個當世最富傳奇色彩的男人,親眼看到那五騎出現在視野。
沒有理由的,這位女子第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人。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那個年輕人,好像真的有資格讓如今的蜀王重返陵州,有資格讓謝先生爲了對付他,專程輾轉蜀地捕蛟養龍。
當然,她也越來越討厭那個叫徐鳳年的傢伙了。
但是很快登評過兩次胭脂評的大美人謝謝,就是憎惡這麼簡單了,而是連殺人的心思都有了。
因爲那個傢伙在下馬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謝姨是吧?怎麼沒帶孩子一起來陵州啊,紅包都準備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