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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徐北枳裴南葦一同坐入停在巷外的馬車,徐鳳年摘下貂帽拿捏在手上,愉快笑道:“樹大招風,你遠風波,扛不住那風雨自來。不過還真沒想到,以前他們來北涼惹是生非,都是衝着徐驍來的,如今竟然有人願意挑我來當墊腳石,看來幾趟江湖沒白走啊。這位搖扇子畫美人的風流子,道行高低不好說,眼光真心不差。”
裴南葦偷瞥了一眼這位可勁兒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世子殿下,結果一下子捕捉到,徐鳳年把貂帽還給她,打趣道:“胭脂正副兩評,北涼如今有四人,你這個已經殉情老靖安王的裴王妃是其中一個,要是被他畫上桃花扇面,公之於衆,惹得朝野震動,本世子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這哥們真是挑了個好時候,如果徐偃兵韓嶗山任何一人可以脫身,就沒他什麼事情了,直接揍成豬頭丟出北涼”
徐北枳輕聲道:“可以趁機讓陵州軍政兩座官場都動起來。”
徐鳳年自是一點就破,略作思量後點頭道:“有道理,咱們跟那對主僕來一場貓鼠捕殺,陵州掌權校尉都尉都參與其中,加上官府兵房行房,還有遊隼鷹士負責盯梢監視,共同編織出一張大網。這傢伙不是想着出名嗎,我就遂了他心願,白白送給他一個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給他機會,就看他有無本事接下燙手山芋了。有沒有指玄境,一試便知。而且陵州武官的治軍水準,他們手裡頭的刀鋒是銳是鈍,差不多也可以被這塊送上門的磨刀石給大致磨出來。橘子,你這麼一說,我都有點不捨得殺他太快了。”
一直當啞巴的裴南葦終於首次出聲,柔聲笑道:“殿下真是生得一副好心腸,對治下百姓如此,對擅權武官是如此,連無親無故的外地人也不例外。”
徐北枳開始閉目養神。
對於這個被徐柿子專門用來噁心年輕靖安王趙珣的花瓶女子,他沒有半點好感。
徐鳳年沒有理睬言語挖苦的裴南葦,仍是不讓徐北枳偷懶,說道:“你擔任陵州刺史之後,文官這邊別駕宋巖已經馴服,有金縷織造王綠亭在內的黃楠三個家族攀附於你,武將有韓嶗山擔任陵州副將,汪植跟你更是老相識,還有焦武夷出任陵州第三把手校尉,嗯,再加上一個跟你一樣從北莽投奔北涼的年輕人,他會跟焦武夷一起給你的刺史府邸當左右門神,差不多算是搭好了架子。董越騎黃兵曹這幫從邊境上退下來的功勳武人,暫時肯定會收斂幾分氣焰,也不奢望他們幡然醒悟就要對我做出死忠投靠的壯舉,畢竟他們一手造成的陵州積弊,已經容不得他們意氣用事,再說了,他們那幫沒捱過刀子吃過苦頭的子孫後代,夾起尾巴做人,做不了幾天,遲早會舊態復萌,做長輩的,有幾個能狠下心往死裡跟後輩講道理。所以這幫秉性難移的紈絝子弟,指不定相比從前的井水不犯河水,更加怨恨我這個把他們架到火堆上的可惡世子殿下。屆時走了我這個陵州將軍,就得由你來背黑鍋。”
徐北枳平靜說道:“就憑他們?”
徐鳳年小聲笑道:“反正陵州幾百頂官帽子都交給你了,陵州事務我以後半點不管,只是我不攔着你殺人,當然,估計要攔也攔不住,但是你能少殺點還是少殺。”
裴南葦想起了先前此人說要慢殺孫寅的酷烈陰毒,一點不懷疑新任陵州刺史會殺人不眨眼,而且肯定是殺人不見血不沾手的那種,這樣的讀書人,在青州在襄樊城,很少見,似乎直到她離開後,纔出現一個。
到了杏子街,即使有貂帽遮耳的裴南葦都察覺到了外頭的異樣,不是太過喧鬧,杏子街除了深更半夜,正月裡就沒有不吵的時候,此時車簾外有着反常的安靜。她掀起簾子一角,看到陵州將軍府邸外車水馬龍,文官武將都一個個穿着鮮亮公服甲冑,興師動衆得一塌糊塗,眼觀鼻鼻關心,連相熟之間的竊竊私語都極少,彷彿是害怕被世子殿下誤以爲朋黨貨色。徐鳳年走下馬車,那班北涼徐家的四十餘臣子,竟是自動文武分列左右,隱約是一個小朝廷的森嚴氣象,徐鳳年看見了陵州治中周建樹大人,一個沒什麼名士風骨的文人,在文泉街,他的官職最高,可唯獨他跪到最後。沒有看到鍾洪武一系的越騎校尉董鴻丘和兵曹從事黃鐘,卻看到了沒有明確派系靠山的洪原,此人右手已經握不穩輕巧物件,故而那柄北涼刀常年懸在左腰。還有一些生疏面孔,不過看官服武袍,品秩都不低。上一次周建樹等人進府,都得到了去殿下書房耳提面命的殊榮待遇,這一次殿下只是說要設宴犒勞陵州諸位,沒那份運氣了,無形中自覺比別的官員高人一等的周建樹,跟着跨過門檻,差點偷笑得合不攏嘴。
將軍府邸大堂,從未如此燈火輝煌,光是稚童手臂粗壯的紅燭就點燃了二十來根,宴席上不過是些粗茶淡飯綠蟻酒,年紀輕輕的陵州將軍高坐主位,獨自坐北望南。名義上仍是龍晴郡官員的徐北枳,跟今天進入州城的宋巖都坐在左邊最靠前的位置,世子殿下的言辭不鹹不淡,沒什麼故作高論,不過酒宴尾聲,衆人聽到殿下喊出宋巖的名字,就知道好戲上場了,頓時正襟危坐,望向那個緩緩起身的黃楠郡太守,大家的眼神都很複雜,這個宋太守,不愧是經略使大人的得意門生,看風向比誰都準,乘龍術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果不其然,世子殿下跟在座各位陵州父母官宣告了宋巖即將擔任陵州別駕,一時間道賀言語不斷,好似比祝賀之人自己當上別駕還要興高采烈。宋巖疊手還禮一圈,眯眼笑着坐下,哪怕一些個人往年不對付的陵州官員,也沒有遺漏,看來宋別駕暫時還沒有要恃寵而驕的跡象。
放下酒杯後的徐鳳年手肘抵在紫檀椅子扶手上,相比下方諸位的刻板坐姿,身體微斜,就顯得有些輕佻隨性。若是以往,底下那些個猴精猴精的官老爺,也就要嘴上殷勤恭維,反正就是浪費些不要銀錢的口水,但是心裡就會不以爲然。不過今天鬧劇過後,再沒有誰在私底下謾罵周建樹這傢伙是隨風倒的牆頭草,反而由衷佩服治中大人當初的遠見。當官的之所以越來越圓滑,都是被恩師諄諄教誨過,被政敵坑慘過,被同僚飛黃騰達刺激過,給一點一點辛苦打熬出來的處世智慧。徐鳳年不等他們平復心情,就又給陵州官場砸下一顆沉悶春雷,“宋大人榮升陵州別駕是一樁喜事,還有徐北枳將出任陵州刺史,此事本世子已經與經略使大人商量過,李大人並無異議。”
周建樹第一個猛然站起身,使勁拍了拍公服雙袖,似乎是下跪上癮了,跪倒在地,腦袋朝向附近的徐北枳,沉聲道:“下官參見刺史大人!”
治中大人如此捨得老臉不要地給人帶了個好頭,那些在陵州跺腳震城的文武要員也就順勢紛紛拜見徐北枳,一些猶自不服氣的,告訴自己就當給世子殿下跪下了,絕不是跪拜那個北蠻子身份的外鄉年輕人。
一場酒宴盡歡而散,羣官起身告退,徐鳳年和新任刺史大人都沒有動彈,陵州別駕宋巖就不得不負責起這份送客職責。等他繞過那堵恢弘影壁,走回官邸大堂,就看到世子殿下跟刺史大人結伴迎面走來,宋巖快步迎上,徐鳳年輕聲笑道:“宋別駕恐怕要暫時在這裡暫居半旬,你的官邸還需要些時日和人手,去置辦物件和打掃乾淨,換成別人,隨便對付一下就行,可宋別駕是本世子請來州城的貴客,半點疏忽不得,還望宋大人擔當些。”
宋巖誠惶誠恐道:“殿下多慮了,非是下官自誇,而確是不計較這些身外之物。殿下真的不用在宅子一事上費心,下官又不是那兩袖清風的清官,這些年自己也積攢下一份厚實家底,陵州城內即便寸土寸金,也買得起稱心的住處,剛好趁機將貪墨銀兩一口氣全花出去,以後本官若是敢在陵州別駕的任上搜刮民脂民膏,煩請殿下派人抄家便是,就當給陵州賦稅做了些功勞。”
徐鳳年笑道:“跟別人不能這麼說,跟你宋巖大可以坦誠相見,別的官員貪污受賄,只要被我逮住,不說一定摘掉官帽子加以刑罰,總歸是要他們吃了多少就吐出來多少,不過你宋巖可以法外開恩,只要有功於陵州,收取銀子裝入私囊,不算什麼。本世子不是那種眼睛裡揉不進沙子的苛刻之人,這句話今天就撂在這裡,以後徐北枳膽敢拿此要挾你,你儘可以找我訴苦。本世子一定給你撐腰。還有,之所以多此一舉給你置辦宅邸,不是想着收買你的人心,本世子還沒那麼空閒,你也沒那麼簡單就被我收買,只是不得已而爲之,黃楠郡青榮觀和蓮塘兩件禍事,你事後也知曉大概的緣由了,跟我這個陵州將軍走得近了,高官厚祿會有,但也隱患不少,所以你記得跟宋小姐提醒一聲,以後出城可以,但最好不要太過刻意隱秘,我怕陵州城裡的遊隼鷹士,萬一有所疏漏,就擋不下一些禍事了。當然,大體上,陵州城內很乾淨了,我只是怕萬一,因爲很多事情只要有了萬一,就什麼都沒了。”
宋巖疊手作揖,語氣沉重而激動,說道:“殿下如此厚愛宋家,下官定當傾盡全力輔佐刺史大人,爲殿下排憂解難,爲陵州百姓謀福祉!”
徐鳳年點了點頭,等宋巖擡頭後,笑問道:“宋小姐去隔壁那兒跟閨友相聚了?”
宋巖在自己地盤的黃楠郡上,還能跟世子殿下隱隱拿捏幾分架子,這會兒已經全無地頭蛇氣焰,畢恭畢敬答覆道:“殿下英明。”
徐鳳年一臉無奈,玩笑道:“宋別駕啊宋別駕,你纔剛到州城幾個時辰,就已經心甘情願給本世子當奴僕了,有點名士風度行不行?”
宋巖一副天經地義的神態,閒適笑道:“要是哪天刺史大人再度高升,等下官順利接任,肯定還得再卑躬屈膝一些。”
徐鳳年欣慰笑道:“這就對了,這纔是本世子想要的那個陵州別駕宋巖。”
徐北枳也抱拳說道:“以後有勞宋別駕了。”
宋巖趕忙還禮,“理當如此。”
道別之後,徐鳳年跟徐北枳繼續在府上閒逛,徐鳳年輕聲道:“如今陵州官員看待你徐橘子,就跟當初他們看待我這個陵州將軍一樣,興許你還要慘點,好歹我是佔據北涼正統的世子殿下,你則是個無法信賴的北蠻子,要不是如此,我也不會一口氣幫你找來那麼多人。柿子橘子,難兄難弟啊。幸好我馬上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你要是在陵州舉步維艱,我可不管你。”
徐北枳突然說道:“其實你一可以就把孫寅放在陵州刺史的位置上。”
徐鳳年搖頭道:“不說什麼先來後到,光憑你我的交情,也沒有讓他佔據你座位的道理。你要是現在不當這個狗屁倒竈的陵州刺史,幽涼兩州更不可能,以後怎麼能以最快速度當上北涼道第二任經略使。孫寅如今的前程,對我對他,皆大歡喜。”
徐北枳輕聲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
徐鳳年疑惑地嗯了一聲。
徐北枳嘆氣道:“古人說慧極必傷,情深不壽。結果你兩樣都佔了。”
徐鳳年大大咧咧摟過徐北枳的肩膀,爽朗笑道:“古人還說過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怕什麼?”
徐北枳笑了笑。
徐鳳年咦了一聲,“橘子,你這可是頭回誇我,不行,我得去爆竹慶祝下。”
徐北枳掙脫開徐鳳年的摟肩,沒好氣道:“滾你的。”
世子殿下還真是一溜煙小跑離去。
徐鳳年在正月初四晚上見過經略使李功德之後,就再沒有去過書房,也不準任何人進入,不說閒雜人等,連每日都要看幾眼窗口鳳仙花的呼延觀音也不能例外。
在徐北枳面前雲淡風輕的徐鳳年獨自走到書房外,臉色凝重,推開房門,那封密信原封不動安靜擱在書桌上,徐鳳年臉色痛苦猙獰起來,又被他強行抹平,搬了條椅子坐下,跟密信面對面,世子殿下默然無言。他與李息烽約定自己原本正月初三日入城,最終拖到了初四,爲的就是想讓李功德見過朝廷張鉅鹿親筆手書的密信後,良心發現,在北涼和朝廷搖擺不定中,多一天時間的權衡思量,選擇留在北涼。後來徐鳳年婦人之仁地說出三封密信,分別送給徐驍褚祿山和皇甫秤,很多餘地加上“三封”兩字,爲的就是讓遞出一封偷偷私藏一封張首輔密信的李功德,可以懸崖勒馬。可這位北涼從未虧待過的李叔叔,仍是沒有改變主意,就那樣走出了將軍府邸大門。至於爲何李功德“畫蛇添足”說出李翰林被誘往北莽南朝,橫生枝節,徐鳳年起先有點納悶不解,但很快邊關諜報密信就說明一切,他徐鳳年算計朝廷算計趙勾算計張鉅鹿桓溫,可對方何曾心慈手軟,順水推舟,反過來打了個北涼措手不及,連許多蟄伏南朝的離陽大諜子都浮出水面,其中一人甚至做到了南朝掌兵三千的校尉,只爲了成功將李翰林帶往京城,如果不是徐偃兵緊急趕赴幽州支援皇甫秤,徐鳳年恐怕就真的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徐鳳年怔怔望着那封沾染上一些灰塵的密信。
北涼就這般不得人心嗎?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椅子瞬間四分五裂,怒道:“你李功德就這麼人心不足?!”
聽聞動靜的韓嶗山剛要闖進書房,聽到這句質問後又立即停腳。
徐鳳年低聲陰沉笑道:“誰不想當皇帝,當不成皇帝,誰不想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品大員?若不是你徐鳳年自找麻煩,李功德就算要反出北涼,那也得等到徐驍死後,金縷織造李息烽纔敢動手。”
徐鳳年踏出一步,攥緊那封密信,在他手上褶皺不堪。
驀然!
徐鳳年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
兩封密信的封泥有輕重之別,這一封,分明是所謂的真密信,李功德本該交出那封封泥淺淡的密信纔對。
徐鳳年衝出書房,離開過廊後,朝着經略使官邸一掠而去,直接躍過了樹立在兩棟大宅子之間的高聳牆頭。
在李府花園飄然落地。
跟在空中俯瞰到的兩個身影打了個照面,那一雙女子嚇得不輕。
徐鳳年平靜問道:“李叔叔在哪裡?”
兩位女子中的李負真張大嘴巴,沒有回過神,倒是年幼習武的宋黃眉一臉憧憬和崇敬,嚥了口口水,笑臉相向道:“殿下,我跟李姐姐纔跟經略使大人喝過了一壺春神茶,大人說他要去書房看書去了。”
徐鳳年笑着點頭,蜻蜓點水,一掠而逝。
宋黃眉剎那震驚過後,一個蹦跳,扯住李負真的袖子雀躍道:“看吧看吧,負真姐姐,我就跟你說世子殿下是那滿身殺氣的絕世高手,肯定殺過很多人,你就是不信!現在總信了吧?!就殿下這份神出鬼沒的輕功,沒有小宗師境界,根本使不出的!我看啊,外邊傳說世子殿下親手宰了提兵山山主第五貉,就是真事!我得趁着沒被趕出將軍府邸,趕緊跟殿下拜師學藝去,便是給他老人家端茶送水也樂意啊。”
比起宋黃眉的眉飛色舞,李負真垂下眼簾,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