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府在外姓人齊玄幀白日飛昇以後,龍虎山便極少有四大天師共聚一堂的盛況,哪怕當年人屠徐驍率數千鐵騎兵臨山腳,龍虎希字輩第一人趙希翼也不曾破關而出。襄樊三萬六千周天大醮,四大天師裡也只是去了兩位。近二十年趙丹坪在京城做成了那青詞宰相,與羽衣卿相趙丹霞南北交相輝映,更是聚少離多。國子監左祭酒桓溫與當朝首輔張鉅鹿師出同門,道同政合,兩人親如兄弟,唯獨在一事上意見分歧,世人皆知張首輔獨尊儒術,貶斥佛道,而正統儒家出身的桓溫則十分推崇黃老清淨,在京城裡與趙丹坪相交甚深。趙丹坪雖身在天師府千里之外,但依舊長官着龍虎山教規教戒與齋醮科儀兩大門類,趙丹霞對外統領天下道門,對內僅是象徵性管教教理,至於修煉方術,名義上由老天師趙希夷統率,實則交由幾位靜字輩打理具體事宜,趙家宗親趙靜沉負責府門接待,被天子賞紫賜號的白煜負責學說論辯,經常開壇講經說道,與白蓮先生同是外姓道人的齊仙俠只管練劍,以及偶爾傳授靜字輩以下道士劍術。天師府各脈同氣連枝,各自榮華,相輔相成,纔有今日龍虎山黃紫顯貴的大好時光。
天師府主殿玉皇殿西側有一條古碑綿延的碑廊,其中一座青玉大碑獨茂碑林,高達三丈,乃第四代龍虎山祖師遷至此地樹立,上書紫霄福地四字,傳聞與徽山牯牛大崗那塊“獨享陸地清福”共成子母碑,此時一名穿正黃色尊貴道袍的道人站在碑頂,遙望徽山大雪坪,一臉憤憤然,碑腳站着三位都上了年歲的老道,穿戴各有特色,最年長者鬚髮如雪,涼鞋淨襪,身上只是一件尋常的魚肚白蘇紗道袍,並不怎麼出彩,但好歹披了件出塵的方士鶴氅,隱約有幾分得證大道的長生氣派。
年齡次之的老道就要邋遢太多,一件青布厚棉袍子,可見污漬斑斑,似乎怕冷,腳上踏着一雙厚底暖鞋,加以棉布裹腿,讓人好奇這老道如何有資格站在這天師府內宅。
剩下一位則就嚇人了,內袍正黃不說,還外罩了一件紫色大褂,華美尊貴到了極點,天師府宗室嫡系可穿黃,趙靜沉趙凝運父子便是如此,龍虎山寥寥無幾的尊貴真人可披紫,白煜屬於這一範疇,而那可以黃紫於一身的道士,毋庸置疑,唯有道門掌教趙丹霞一人!
與天子同姓的四位大天師,一生中大半時間都在閉關圖破關的趙希翼,才氣超羣卻生性散淡的趙希摶,道門領袖趙丹霞,擅寫青詞雄文的趙丹坪,終於碰頭,招搖山大雪坪異象都落入天師們眼中,李淳罡讖語劍來,正是被趙丹坪阻攔才使得天師府桃木劍不至於出鞘飛離,後面也是趙丹坪出聲要求老劍神還劍,聽到回覆後,趙丹坪怒發衝道冠,趙希摶爲老不尊,笑得不行,趙丹霞與父親趙希翼相視一笑,且不說境界高低,養氣功夫差不多算天下無敵。
趙希摶年輕時候就與侄子趙丹坪不親,總覺得這孩子打小就不討喜,陰沉沉的,沒半點趙姓子孫的大氣,因此老天師從不掩飾對趙丹霞的偏愛,趙希摶趙丹坪叔侄二人可以說是命理相剋,雖有至親至近的血緣關係,但雙方見面都沒好臉色,這趟趙丹坪離京回家,大半是與兄長商討如何應對朝廷最新幾項政事,帝國版圖改制,道門原本二十四治區必然要尾隨其後作出修改,再者設立僧正一職後,崇玄署極有可能脫離鴻臚寺,佛道之爭,教義之爭在表,氣運之爭在裡,絲毫馬虎不得,有了僧正,就等於朝廷強行選出官方認可的佛頭,屆時勢必要與道教祖庭的掌教趙丹霞一爭高下。小半原因是那北涼世子到了龍虎山,加上北涼王徐驍在京城掀起大波瀾,趙丹坪對姓徐的全無好感,未嘗沒有迴天師府藉機懲戒那年輕世子的意圖。
趙希摶沒好氣道:“趙丹坪,還站着祖師爺的石碑上頭做啥,李淳罡就沒想搭理你,你喊破喉嚨也無用,要不你飛劍一個,去大雪坪與李淳罡鬥個天昏地暗?叔叔可勁兒幫你搖旗吶喊。”
趙丹坪冷哼一聲,還是飄下石碑落地。飛躍碑頂,本就於禮不合,當時只是惱恨李淳罡的蠻橫手段,才顧不得身份忌諱,現在稍稍冷靜下來,趙丹坪也就不再堅持。
被軒轅敬城強行突破境界驚擾清修的趙希翼雙手插袖,感慨道:“這人拼卻性命入陸地仙人境界,實在是可惜可嘆,假使他願意循序漸進,有望實實在在的飛昇。”
最富仙家氣態的趙丹霞點頭道:“經此一役,徽山氣運已經摺損殆盡。”
趙希翼面有戚容:“禍福無門唯人是召。古人警語,不可不察啊,我龍虎山當引以爲戒。丹坪!”
趙丹坪雖說性格偏激,但道法武功心智才氣俱是當世一流,聽聞父親一聲喝斥後,原本想與叔叔趙希摶爭執幾句的念頭立即消散,靜心凝神,頓時鋒芒斂盡,再無要與那李淳罡爭強鬥狠的跡象。天師府傳承一千六百年,多數情況是代代父子相傳,掌教天師若無子嗣,便由兄弟叔侄繼承,絕無外姓道人或者女子接任的先例。上任掌教天師趙希慈膝下便無子嗣,當初是由弟弟趙希摶或者侄子趙丹霞還是趙丹坪接過清治都功印、鎮運劍、泰皇經籙三件法器,天師府的意見並不統一,山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祖宗本意是讓趙希摶接過大任,趙希摶也乾脆,直接逃下山去逍遙江湖了,撂下一句傳我不如傳丹霞,這纔有了趙丹霞做掌教的局面,趙丹坪當然心有怨氣,後來他去京城,明眼人都知道里頭有賭氣的含義。武當山的掌教可遠比不得天師府掌教,後者五百年來一直公認是南方道教的祖庭,武當山王重樓死後讓來讓去,在龍虎山許多道士看來不過是撐死了區區一山掌教,爭了也沒意思,怎可與天師府相提並論,若是五百年前的那個武當還差不多。所幸天師府在趙丹霞手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舉成爲天下全部道門領袖,本意是要在天子腳下自立門戶的趙丹坪才真正低頭,故而父親趙希翼纔有那一番福禍無門的凌厲說辭。
趙丹坪冷淡道:“那李淳罡重返劍仙境界,是一樁壯舉不假,可他偏偏在大雪坪與我龍虎山借劍一千,這事情傳出去,天師府顏面何存?”
趙丹霞輕聲微笑道:“面子這東西,在丹霞這邊丟了,就由丹坪在京城那邊多多撿起便是,能者多勞,大哥在這裡先告罪一聲。”
“大哥你這潑皮無賴的說法,成何體統。”
趙丹坪無奈道,語氣不再一味刻板生硬,這些年離開龍虎山,在天子身側豈會是簡單的書寫青詞?遇到諸多因緣巧合,體悟天道,纔有了拂塵破百甲,與黑衣僧人楊太機鋒相爭。趙丹坪的性格逐漸通透如意起來,不再像壯年時候那般激烈,動輒要與人玉石俱焚。擱在十幾年前,趙丹坪早就提劍去了徽山找李淳罡麻煩。
說來玄妙,天師府能有如今融洽氛圍,很大程度歸功於趙丹坪晚年得子的趙靜思,這孩子排在靜字輩末尾,武學天道天賦倒也平平,但勝在性格敦厚如溫玉,是個至情至性後輩,全無半點心機,哪怕是脾氣古怪並且與趙丹坪不對眼的趙希摶,遇上趙靜思,也要會心笑上一笑,天師府上下總喜歡拿一些趙靜思的糗事樂事說笑,更難得是天師府外姓中最出類拔萃的幾位,如白煜和齊仙俠都打小與趙靜思處得好到恨不得穿一條褲子,山上修行的女冠道姑都樂意逗弄這位天師府正黃道人,便是隻是少女的女冠,也敢大膽拿他開玩笑。老天師趙希摶便直言趙丹坪這輩子最大功德能耐就是生了這麼個兒子。趙靜思最大的特點就是走神,經常前一刻還在與人聊天,後一刻就發呆不語,山上人最怕他讀書找人解惑,因爲不管任何單薄的書籍,他能讀出千百個稀奇古怪的問題,連掌教趙丹霞這樣好耐心的長輩,都能被追問到吹鬍子瞪眼,讀書讀傷了眼睛的白蓮先生學問足可謂不遜色於趙丹霞,自嘲生平有三怕:怕打雷,怕走路,怕趙靜思問問題。可見趙靜思的刨根問底是何等威力。
趙希摶嘖嘖道:“李老頭兒重返劍道巔峰,十有八九要跟王仙芝有一戰了。”
趙希翼撫須笑道:“似乎與鄧太阿一戰會在前頭髮生。”
趙丹霞與趙丹坪兄弟兩人相視一笑,家中兩老與李淳罡王仙芝都是一輩人,對待李淳罡踏入仙人境界一事自然“別有用心”,境界與地位高如兩老,除去潛心修道證長生,以及關注道門氣數,實在很難找到什麼事情可以去忙中偷閒開個小差。天師對世人而言,高不可攀,但在天師府趙姓宗室內,其實也並不如何,終歸是一家人,也就是子孫看待長輩的尋常眼光。趙希翼揮揮手說道:“丹坪你儘管與丹霞說大事去,我好不容易從棺材裡爬出來透口氣,要跟你們叔叔拉拉家常。”
趙丹霞與趙丹坪領命離開碑廊。
趙希翼看着弟弟,感傷道:“一回相見一回老,希摶,不知道這輩子還能見到你幾次。”
趙希摶沒好氣道:“矯情,你不閉關,不就天天相見,看到你吐。”
趙希翼搖頭道:“王重樓修成了大黃庭,我卻始終登不上老祖宗指路過的玉皇樓,愧對先祖啊。”
趙希摶氣呼呼道:“沒登入玉皇樓成爲天人,就沒臉面見列祖列宗了?那我還不得把祖宗們給氣得登仙再下凡啊?”
趙希翼笑道:“不說這個,你那徒弟境界如何了?”
趙希摶笑逐顏開,頑童一般伸出大拇指道:“這個!”
“何時下山?”
“等打贏了齊玄幀那頭座下黑虎,就可下山。”
“善。”
趙希翼點頭道,隨即有些擔憂,“上次蓮花頂十年一度的佛道辯論,因爲那白衣僧人有事不曾列席,我道門贏得也十分辛苦,若非有白煜力挽狂瀾,未必能勝出。聽說這次兩禪寺很是奇怪,非但李當心與幾位大德高僧不擔任主辯,還讓一位小和尚代替兩禪寺出席。對了,白煜提起這小和尚還與一位小姑娘一同來過天師府,白煜說小和尚很有慧根,以後成就之高,興許能與李當心並肩。”
趙希摶頭疼道:“我才懶得操心這事,只是口舌之爭,本就無聊,在蓮花頂坐上幾天幾夜風吹日曬的,不是遭罪是什麼。說到底也就是一場吵架,吵贏了也沒什麼好得意的。”
趙希翼憂心忡忡道:“本來也沒什麼的,贏了就贏了,就當替道門掙了幾分面子,可如今朝廷布局大有玄機,等同於撒下一張恢恢天網,贏了還好,如果輸了,三教氣數增減,恐怕就數我們道門最吃虧了。”
趙希摶沒心沒肺道:“要不是老祖宗說啥要跟人打一個小賭,就沒這煩心事了。大哥,你知道老祖宗在跟誰賭,賭什麼,賭注又是什麼?”
趙希翼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也只知道是同姓之賭,賭誰後飛昇,賭注是一印換一印。”
最是懶散的趙希摶一陣頭大,“也就老祖宗喜歡瞎折騰,當年要是樂意跟齊玄幀一同登仙,你齊玄幀白日化虹,咱姓趙的便乘鶴飛昇,那才叫解氣!”
趙希翼笑而不語。
趙希摶嘿嘿笑道:“其實我也知道老祖宗的那點小心思,咱龍虎山號稱每百年必有大真人證道,得怪咱們兄弟叔侄幾個都不爭氣,要是他老人家早早飛昇了,萬一五十年裡無人長生不朽,這個臉就丟大了,估摸着這才狠下心與那人賭誰後飛昇。”
趙希翼瞪眼道:“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