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山掌教王重樓仙逝於小蓮花峰。
隨着這個消息從北涼向東西南蔓延開去,天下道門轟動。不是說一指斷滄瀾嗎?不是說才修成了大黃庭嗎?怎麼說登仙就登仙了?要知道此登仙非龍虎山的證道登仙,而是死了,與凡夫俗子一般病死老死,武當山對此更是並未絲毫遮掩,與此同時,世人得知王重樓逝世後,掌教武當山的並非山上德高望重僅次於王重樓的陳繇,不是最年長的丹鼎大家宋知命,也不是劍術超羣的啞巴王小屏,而是不到三十歲的武當年輕師叔祖洪洗象,洪洗象是誰?連許多北涼香客都不知姓名,耳目靈敏的,最多隻知這位被王掌教器重的小師弟無甚野心,只是做些騎牛散心、註疏經義、築爐煉丹的瑣碎事情,偶有士子文豪登山作賦,達官顯貴上山燒香,都見不到這個年輕道士的身影。
小蓮花峰上龜駝碑,一位在這座峰上長大的青年俊雅道士換了一身裝束,雲履白襪,以一根尾端刻有太極圖案的紫檀木道簪別起髮髻,身上寬博長袖的道袍異常嶄新尊貴,有兩條劍形長帶縫於道袍鈕釦部位,名蓮花慧劍,這是武當特有的裝飾,六百年前大真人呂洞玄騎鶴上武當,以仙劍大道創武當兩束道袍慧劍,寓意斷煩惱斬塵根。對武當而言,在劍道天道俱是天下第一人的呂祖師爺羽化飛昇之後,便開始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近百年,再無巍巍祖庭氣象。
年輕道士輕輕躍上龜駝碑,望向被雲霧繚繞的上山神道階梯,小時候上山,那時候他面黃肌瘦,腳力孱弱,武當漫天鵝毛大雪,石階堆滿了厚厚積雪,道士們根本來不及掃雪,於是他便被年邁師父揹着,據說大師兄在玄武當興那塊牌坊下等了一天一夜,上山的時候他偷望了幾眼大師兄,每次大師兄都會笑臉相迎,像富裕街坊家裡一座剛好暖和卻不燙手的火爐,他清晰記得那會兒大師兄才只是兩鬢霜白,等他長大,便悄然與師父一般滿頭銀霜了。大師兄的確不太像是個武當掌教,劈柴燒火醃菜做飯蓋房掃雪,樣樣去做,他的好脾氣,都是從大師兄那裡學來的,所以大師兄說他是武當未來百年的希望,他雖然膽小怕事,可終究沒有逃避,與二師兄陳繇習道德戒律,與三師兄宋知命請教丹鼎學說,與四師兄一同研究玉柱心法,看五師兄練劍,至於天道是何物,師兄們皓首窮經都沒得出個所以然,所以他不着急,一直覺得只要在山上呆着,總有一天會悟透。十四歲時騎牛,遇見了那一襲紅衣,念念不忘,耽誤了功課,大師兄並未責罵,後來再見她時,她說要去江南,再不相見了,他壯了膽子跟大師兄說要下山,大師兄問他還回不回來了,他沒說,他從不說謊。可大師兄依然不生氣,只是說小師弟等會兒,等大師兄修成了大黃庭,你便下山去好了,當年師父要你做天下第一才準下山,是騙你的。這麼大年紀的小夥子了,總待在山上跟一幫糟老頭廝混,的確不像話呀。後來他便耐着性子等到了大師兄修成大黃庭,只是出關時,他自己卻退縮了,次次走到玄武當興的牌坊,擡頭望着呂洞玄以劍寫就的四個大字,都默默轉身上山。最後大師兄舍了一身大黃庭,自知將死,在小蓮花峰山崖邊上,揉着他的腦袋,笑着說掌教由二師弟來做好了,你下山去,不去大師兄就踢你下去,玄武當興什麼的,順其自然便很好,哪有讓你扛這個擔子的破道理,大師兄臨死纔想明白一個道理,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道大不算大,人情比道大。我輩修道無非修心。
二師兄陳繇不知何時來到峰頂,輕聲笑道:“掌教,以後再看禁書,就正大光明一些。”
站在龜駝碑上的新任武當掌教回頭,蹲下身,苦着臉問道:“二師兄,大師兄本意是讓你做掌教的,你惱不惱我?”
老道人陳繇哈哈笑道:“讓我來做武當掌教?虧大師兄想得出來!明擺着打架打不過龍虎山四位天師,吵架更是吵不過那個白蓮先生,這不給武當丟臉嗎?別說我,你去問問宋知命俞興瑞,誰樂意做掌教?若是跟五師弟說這個,看你的小王師兄不拿劍砍你!”
蹲在石碑上的小師弟揉了揉臉頰,嘆氣道:“二師兄,打架吵架,我好像也不太在行。”
一向不苟言笑的陳繇開懷打趣道:“師父當年說過,我們五個加起來都不頂你一個。再說了,咱們武當也沒想着要跟人打鬧,一朝國師也好,羽衣卿相也罷,武當自立祖庭以來,便對這個不感興趣,千年來,龍虎山削尖了腦袋要去京城,咱們可是次次拒絕入京。祖師爺呂洞玄早就把話說明白了,天地間俗氣陰氣最重地,都是皇宮,去不得去不得。雖說如今山上香火可憐,可總餓不死誰,山清水秀,人人相親,那些個小道童見着你這位師叔祖,有些甚至得喊你太師叔祖,可他們何時是在怕你?只是敬你而已,誰不樂意幫着你放牛?這擱在龍虎山,可見不着。那邊天師府是天師府,龍虎山是龍虎山,涇渭分明,不如我們武當山和氣。大師兄私下說山下的道理是和氣生財,山上嘛,和氣生道。我覺得大師兄修爲高是高,可道理打小便總是說不過我,但這句話,我覺得在理。”
年輕掌教擔心道:“不知道下山遊歷的小王師兄的劍道如何了?可別真去了吳家劍冢或者龍虎山打打殺殺,唉,小王師兄的劍,過於不求劍招而求神意了。”
陳繇寬慰道:“五師弟劍道天賦造詣都是山上第一,救人比不得大師兄,傷敵卻要比大師兄還厲害,臨行前你又給了他《參同契》,相信五師弟只要肯花點心思由道轉術,大有裨益。”
再不宜被武當山小輩道士稱作師叔祖的洪洗象尷尬道:“我那本《參同契》是瞎寫出來的,”
這一刻,山中暮鼓響起,霧靄靈犀般散去,大小蓮花峰風景盡收眼底。
洪洗象站起身,眺望而去,怔怔出神。
陳繇微笑道:“喊你掌教又何妨,喊你便不是我們的小師弟了?大師兄去世又何妨,武當山便要塌了?玄武當興五百年興不起又何妨,你便不是洪洗象了?師父當年帶你上山,自然存了由你擔起興盛武當的念頭,可更多隻是希望你能逍遙自在,大師兄更是如此,小師弟這些年倒騎青牛,牛角掛書,神仙一般無憂無慮,我們這幫老傢伙看着羨慕吶。一日一卦,次次愁眉苦臉,我們偷偷看着也歡喜。因此下山不下山,我們都不在乎。”
陳繇的規矩,宋知命的丹鼎,俞興瑞的玉柱,王小屏的劍意。還有大師兄的習武更修道。
過了玄武當興牌坊,山上人人相親。
這便是洪洗象的家。
騎牛看書讀書,煉丹只是解乏,八步趕蟬只爲那一張蜘蛛網。山巔隨罡風而動,只是想看清山外的風光。與黃鶴餵食說話,只是覺得好玩。
這就是是他的道。
我不求道,道自然來。
武當歷史上最年輕的掌教沒有言語,只是長呼出一口氣。
踏出一步。
這一步遠達十丈。
直接踏出了龜駝碑,踏出了小蓮花峰。
武當七十二峰朝大頂。
七十二峰雲霧翻滾,一齊涌向小蓮花。
洪洗象踩在一隻黃鶴背上,扶搖上了青天。
陳繇擡頭望着異象,喃喃道:“師父,大師兄,你們真應該看看,小師弟一步入天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