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稱賣炭妞的赤足女子乘坐牛車入城以後,幫忙爺孫賣完木炭,就返身走向城門。憑藉女子直覺,她堅信那隻人貓是在等待幽燕山莊讓本宗吃癟的白頭男子。
她沒有徑直出城,而是登上城頭,坐在城牆上,搖晃着一雙腳丫。
練氣士想要證道飛昇,有一條捷徑千年不變,那就是斬一條惡龍,將那顆墨珠吞入腹中,溫養一甲子以後,根據史料記載便可頭頂生角,半龍半人,將來就能先過天門,再入主一座江海龍宮。
她覺得機會來了。
六百輕騎騎將盧崧,身世清白,歷年攀升,由地方州郡層層遞交給京城兵部報備的履歷,沒有半點出格之處,正值壯年,西楚觀禮太安城一事,天下大勢洶洶而動,前不久還收到了一份兵部密敕,要官升一級,即將親身領兵千餘驍騎,參與對西楚舊地幾個叛亂重災區形成的隱性包圍圈,盧崧生得俊朗風流,有文人雅氣,唯一爲人詬病便是嗜好服用藥餌寒食散,每逢酷寒,也要光腳踩踏木屐,長帶寬袖,行走如風。
三百重騎騎將王麟則與儒將盧崧截然相反,作風跋扈,出身一支春秋末尾才紮下根的鄉族宗室,三百精騎都是不服天王老子管束的王家子弟兵,倒也不如何窩裡鬥,欺負自家人,只一門心思爲禍外鄉鄰郡,前些年實在是讓郡守倍感棘手,幕僚支了一招,招安!郡守大人舔着臉跟朝廷死乞白賴求了一個雜號將軍下來,纔算勉強安撫住及冠沒幾年的王麟,開祥郡王氏,作爲根基不牢靠的外來戶,靠的是動輒出動五六百號青壯子弟的持械血鬥,才硬生生把臨近大族打服氣了,王麟的爹,是春秋裡活下來的百戰老卒,跟幾位麾下兄弟一起卸甲以後,這二十年間陸續走得十之八 九,但也留下一份不容小覷的家業,可惜王麟是個敗家子,遊俠義氣,沒事就拉人紙上談兵,明擺着天底下沒什麼仗可以打,仍是把少說得有二十幾萬兩真金白銀的厚實家底都砸在了那支騎兵上,買馬養馬,購置兵器軍械,開闢校武場等等,都是一張很能吃銀子的血盆大口,好在三百鐵騎成制後,再沒有給州郡惹麻煩,王氏三百騎,披甲乘馬,就往寂靜無人的平原上練兵衝殺,若是卸甲下馬,就拉去深山老林,往往要待上個把月纔出山,官府只當什麼時候王氏家產難以爲繼,家道中落,王麟這頭初生牛犢也就該消停了,哪裡預料到這次三百鐵騎疾馳數百里,直奔神武城,私下都在猜測是不是神武城哪位公子哥爭風吃醋,又惹惱了這個經常一怒爲紅顏的情癡瘋子。
王麟率領有官家身份的三百精騎開道,身後兩百餘彪悍壯漢亦是乘馬狂奔,刀劍都用布條裹住,王麟與這幫在金字山安營紮寨的草寇是老交情了,每次入山歷練士卒,多半是雙方拉開陣仗,不帶兵器在密林中大打一架,互爲攻守,每次以半旬或是一月爲期限,可傷人卻不可殺人,直到一方象徵性全軍覆沒爲止,原本王麟以軍法鐵律治理部卒,戰力可觀,自然勝多輸少,今年金字山上分批次來了幾十號陌生臉孔,不太好親近,偶爾手癢才入局廝殺,哪怕僅是小二十號人,每次都能讓王氏子弟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那個姓任的女子,出手那叫一個狠辣,久而久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打不相識,倒也算實打實打出了一份不俗交情,畢竟根子上,兩夥人都是同氣連枝,草灰蛇線,可以綿延千里以外,北涼!
這趟出行,毫無徵兆,可謂精銳傾巢出動,幾個當下沒有露面的隱蔽牽頭人,不約而同跟三方勢力給了個開門見山的冷血說法,事成了,榮華富貴,失敗了,就把腦袋砸在神武城外。王麟對此沒有太大顧慮,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們王氏父子能夠有今天,看似是他爹的苦心經營,不惜金銀肯塞狗洞,方方面面都打點到位了,其實真相如何,王麟比誰都清楚,比如王家的管事,纔是真正深藏不露,王麟一身武藝,盡出於那名看似酸儒的教書匠。這個世道,世代相傳的傳家寶可以賣,才情學識可以賣,女子身軀可以賣,人情臉面可以賣,唯獨賣命,除了傻子,沒誰願意賣。王麟惜命更怕死,可他願意賭上一把,要賭就賭一把大的,小打小鬧,一輩子就是當個雜號將軍的命。
任山雨在內十數人是最後一撥從北涼秘密潛入金字山的北涼鷹犬,別看她妖嬈如郡城裡賣肉賣笑的名妓,舉手擡足都是勾搭人的嫵媚,骨子裡實則十足的草莽氣,不過任山雨個子不高,哪怕快三十歲了,如同還未完全長成的少女,小巧玲瓏,偏偏要去拎一對宣花板斧,劈起人來就跟剁豬肉差不多,從不手軟,金字山經過多年演化,魚龍混雜,她上山落草後,有幾個不長眼的傢伙半夜摸門而入,第二天寨子幫衆就看到院外一地碎肉,幾條野狗家犬都吃了個滾圓,後來任山雨幾次動怒砍人以後,最喜歡的一個動作就是提起板斧在她鼓囊囊的胸脯上蹭去血跡,天曉得這麼一個童顏女子,怎就能有那麼波瀾壯闊的胸前風光。
先前當三股勢力匯流,瞪大眼睛終於看到正主,不論是盧崧王麟還是任山雨這些亡命之徒,都有些吃驚,竟然是北涼下一任大當家的?這讓王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是怎樣的死敵才能讓這位北涼世子需要勞駕千騎去保命?任山雨美眸流轉,以往都是色胚男子目不轉睛盯着她瞧,風水輪流轉,今天換成了她,任山雨在北涼豢養的江湖人物中只算堪堪二流人物,跟大劍呂錢塘和南疆巫女舒羞這類二品宗師,還是有些差距,只能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刀口舔血,哪裡能夠親眼見到這位當年名動北涼如今名動天下的年輕人,一路上她都遠遠盯着那個跟盧崧並肩騎馬的白衣世子,京城觀禮期間,傳出兩件壯舉,一刀撕裂御道百丈,大殿外揍得顧劍棠義子像條狗。
任山雨對此將信將疑。
終於臨近神武城。
盧崧王麟和任山雨在內的一線精銳戰力,都在一瞬間心知肚明,哪怕對面僅有一人,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場生死大戰了。
那名黑衣老者,有一種勢。
力拔山河勢摧城。
神武城外一片肅殺,地面寬闊平整,可供百騎整齊衝殺,這讓精於騎戰的盧崧和王麟相視之後,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如釋重負。
可當兩人察覺到世子殿下竟是一騎當先後,都有些驚慌失措,這傢伙若是死了,他們這輩子就算徹底完蛋了。按照常理,擅長帶兵的盧王二人本該乘機一鼓作氣涌上,可不知爲何,當他們看到城外黑衣老者跟白衣白馬幾乎同時展開一條直線上的捉對廝殺,都忘了發號施令,不僅是他們和身後八百騎出現略微失神,任山雨跟兩百多悍匪也都一臉愕然,尤其是少女模樣卻天然內媚的金字山頭號草寇,眼皮子不由自主跳了跳。
城外殺機驟起。
城內一名不起眼的青衫文士,身材修長,可能是臉龐俊雅的緣故,給人文文弱弱的感覺,手指輕輕捻動一截柳。
北莽一截柳。
插柳柳成蔭,被一截劍氣插在心口,傳言只要不是陸地神仙,一品高手也要乖乖赴死。
他面帶微笑,一臉懶洋洋神情,在太安城沒能殺掉下馬嵬內的目標,給離陽和北涼掀起風浪,沒關係,在神武城外渾水摸魚,也不差。
城北方向,一名少女扛了一杆早已失去花瓣的枯黃向日葵,沿着城牆外圍,往城東這邊蹦蹦跳跳而來。
偶有早起行人遇見這小姑娘,都有些惋惜,模樣挺周正的,就是腦子好像有些毛病吶。
城東,徐鳳年策馬狂奔,不知是否性子急躁,急於一戰,已經不滿足戰馬速度。
戰馬前腿撲通一聲跪下,前撲出去,徐鳳年身形飄搖,一襲白衣急掠前行。
剎那之後便是相距僅僅十步。
徐鳳年一掌外翻,一掌擰內,腳步輕靈,說不出的寫意風采。
一肘擡起,恰好彈掉生死大敵韓貂寺的探臂,雙手猛然絞纏住人貓左臂,一個掄圓,以旁門左道躋身天象巔峰的徐鳳年就將這尊春秋大魔頭給摔砸向了城頭!
一氣呵成!
依稀只見黑衣如投石車巨石砸向城牆之後,雙腳一點,踩在牆面上,以更爲迅捷的速度反射而回。
世人眨眼之快,在兩人之間卻是百年之慢。
韓貂寺一掌推在徐鳳年額頭。
黑衣直接將白衣向後推滑出二十餘丈。
此時衆人才意識到城牆晃動,有無數積雪墜落在牆根。
徐鳳年不僅腰間懸涼刀,還有背後負春秋。
韓貂寺等徐鳳年站定之後,這才緩緩捲起一袖,露出滿臂紅絲。
好一場白衣戰黑衣。
好一幕白頭殺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