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擁有高樹露的體魄,加上借勢於柳蒿師的入城,和宋念卿的臨終一劍,步子越來越大,最後一步,直接跨過了數十丈距離,狠狠撞向王仙芝。
王仙芝大踏步向前,似乎沒有蘊藏太多講究,迎向那一人一劍,就是簡簡單單一拳揮出,一力降十會而已。
兩股磅礴氣機先於兩人天人體魄發生撞擊,天地之間驟響黃鐘大呂的莊重高妙之音。
轉瞬之間,人身即劍的徐鳳年以肩頭撞向王仙芝,而王仙芝僅是一拳砸在了徐鳳年的額頭。
王仙芝年復一年阻擋象徵天力的東海大潮,尚能巋然不動,更可毫髮無損,但是扛下這次撞擊,竟然雙腳深陷黃沙,倒滑出去十六七丈遠。
徐鳳年也不好受,被一拳擊中額頭眉心,離地尺餘高度的腳步交錯,依舊維持住了御風而行的姿態,後撤距離,跟王仙芝大致相當。
雙方都沒有等到卸去全部撞鐘之勢在身上留下的“餘燼”,就不約而同開始了第二次對撞而奔。
這回是兩肘率先碰撞格擋,王仙芝一掌斜向上推出,推中徐鳳年心口。
徐鳳年則是一掌拍下,拍在王仙芝頭頂。
徐鳳年的身形激盪,最終在八九丈外的空中懸停,止住了頹勢,衣袖輕微搖動,飄飄欲仙如登天。王仙芝沒有倒退,但是雙膝沒入沙地,擡起頭,望向那個神情平靜的年輕人,麻衣老人沒有說話,當自己登頂人間之後,心如古井不波,苦等多少年了,終究再不復有當年指斷木馬牛的那種心情,那是一種訝異驚喜慶幸皆有的大雜燴,真正是如飲醇酒。
王仙芝撣了撣袖子,沒來由笑了笑。躋身一品後同境之爭,尤其是金剛境界的高手死鬥,體魄氣機融爲一爐,往往就是各自抽絲剝繭拆衣卸甲的過程,先祛除傍身氣機,才能損毀身軀筋骨。但是這小子跟自己都一樣自信,幾近自負的地步,那就是不管你氣機如何充沛,反其道而行,偏要一勞永逸,先壞你根本再談其它!
高樹露曾用“氣蒸大澤,力撼雄城”來譬喻一品境界的宏偉氣象,其實此言玄機重重,後世武人大多癡迷於身負龐大氣機帶來的庇護,就像官場中人尋見了大靠山和護身符,一路順風順水,久而久之,就忘了堅持如何自力更生,竊玄理問長生的指玄也好,自詡與天地共生共鳴的天象也罷,在王仙芝看來其實都走岔了道路,這些人不論如何得勢,逃不過門下走狗寄人籬下的可悲命運!
千年以來風流無數,王仙芝爲何唯獨敬重呂洞玄李淳罡兩人而已?一人過天門而不入,大笑返人間,一人乾脆就不屑天門爲我開,我可自開天門!
王仙芝雙腳陷地,徐鳳年凌空而站。
頗像是一場天地之爭。
看似雲淡風輕的戰場,在王仙芝拔出一隻腳,徐鳳年同時壓下一隻手後,風雲突變。
地面上,一座狀如石碑的泥劍破土而出,徐鳳年也隨手扯下了一縷雲氣作劍。
王仙芝手託泥碑大劍,一躍而起,徐鳳年伸手握住雲氣長劍,身形猛然下墜。
第三次交鋒,兩人仍是選擇硬抗,沒有半點花哨念頭,泥碑在徐鳳年胸口一寸寸撞爛,而云氣也在王仙芝胸膛一寸寸攪碎,當泥碑碎屑塵埃落定和雲霧煙消雲散,當世武評上的天下第一人跟天下第六人,左拳對右拳,拳頭劇烈撞擊,身軀各自紋絲不動,出現有違常理的剎那靜止,但是王仙芝的麻衣和徐鳳年的袍子都出現一陣陣漣漪移動,跌宕不停休,兩人原本分別馭劍的手掌,也不甘落後,再次握拳碰撞在一起,方圓數裡內,地面巨震,雲霧輾轉,王仙芝被擊退回地面,落地之時,就是掄臂甩出一拳,無與倫比的激烈拳罡硬生生從地面上撕扯出數條黃色蛟龍,一同撲殺徐鳳年!
徐鳳年哪怕擁有高樹露的體魄,也可以心意駕馭指玄劍氣,但魂魄欠缺,畢竟不再能夠具備天象意境,只能在高空中雙臂交錯擋在胸口,憑着比佛門金剛不敗之體猶勝一籌的身體,擋去那一記拳罡,之後幾條黃沙泥土凝聚而成的蛟龍,趁虛而入,徐鳳年收回左手,掐住一條蛟龍脖子,迅速捏殺此龍,黃沙潰散如落雨,一腳踩在蛟龍頭顱之上,把黃龍踩撞回大地,屍體,或者說屍氣在地面上呈現出一尾斃命長蛇的倒塌跡象。
王仙芝得勢不饒人,在地面上步步而行,期間不斷出拳砸向天空,白色拳罡和黃色長龍,一同激射向立於雲霄下的年輕藩王。
地發殺機,龍蛇起於陸地!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眉心一枚紫金印記熠熠生輝,非但沒有一次躲避,反而就如同自尋死路,主動尋找白虹拳罡去或拍碎或截斷,雙腳如履平地,一次次踩塌騰空的黃蛟。
若是遠處有人有幸觀戰,一定會震懾驚駭於這邊的恐怖異象。
地上,不斷有白虹貫穿長空,無數黃色的蛟龍紛紛扶搖而上,像是在跟傳說中的天庭咆哮示威。
而天上的一襲素白長袍,似是在賭氣一般,硬生生要把白虹惡蛟都斬殺在天地之間,不讓其騰雲駕霧化爲真龍。
這一幕恢弘壯闊的場景,足足綿延了一炷香時間,戰場也推進了十數裡地遠。
王仙芝走過之路,滿目蒼夷。
天空中,雲氣黃沙攪合一團,然後一起簌簌然落下,世人喜歡以雲壤之別形容兩者巨大差別,此時此景,早已混淆不清。
黃龍士揹着少女遠行,以免被足以殺人於無形的氣機波及,時不時回望戰場,老人幫自己閨女拎着那杆向日葵,忍不住唏噓感慨,懷中的賈嘉佳仍然沒有醒來,只是下意識摟着貂帽,帽兜裡裹着那支綴珠金釵。
黃龍士腳步不停,但始終轉頭看着那幅人力造就的畫卷,長卷緩緩鋪於人間,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停下,何時是盡頭,天曉得。黃龍士有些出神,喃喃道:“廟堂裡的張鉅鹿,江湖上的王仙芝,有這麼兩號人物,一個官場不倒翁,一個老不死,其他人哪來的出頭之日?擱誰站在他們身後,都是一個想一想就讓人絕望的事實。永徽之春的那班事功學問皆是上佳的文臣,武將中有廣陵道的盧升象,還有那些鬱郁不得志的宗室功勳。天下武林中,鄧太阿的劍,顧劍棠的刀,曹長卿的書生意氣。擱在以往和以後,隨便摘出任意一個,都是響噹噹的風雲人物吶。”
黃龍士收回視線,繼續神神叨叨,“大秦失鹿,離陽也不遠了,碧眼兒就是離陽的那隻‘鹿’,他自知下場,無退路可言,已經開始着手安排後事。他若是獨活而不退,那麼天下寒士就看不見前程了。”
“但王老兒非但不退,反而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個文臣極致,一個武夫巔峰,這兩人,初看境界相當地位相同,其實骨子裡是大不同啊,文武殊途,果然不假。老夫當年給江湖氣數拔苗助長,好來一個釜底抽薪,應該沒錯。”
“老夫看多了書上故事和書上人,這些年殫精竭慮,事事按部就班,臨了卻要錯上一回?”
黃龍山最後一次回頭,是戰事開啓後的半個時辰後,沒有看到意料之中的雲壤混淆,而是天地氣象格外清明。
黃龍士嘆了口氣。
那小子,多半是輸了前半戰。
事實確如黃三甲所料,即便徐鳳年以高樹露體魄,再依次搬出了慕容寶鼎的立佛,使出薛宋官的胡笳拍子,武當的仙人撫頂,等等,種種玄通,配合得天衣無縫,也僅是擋下了那場彷彿沒有盡頭的地發殺機。
半個時辰,徐鳳年破去不下百道拳罡,絞殺了不下四百條蛟龍。
這只是徐鳳年的“一氣”之事。
第一撞之前,徐鳳年一氣就已呵成,再無吐氣絲毫。
甚至他已經準備好在換取第二口生氣之時,如何應對王仙芝雷霆萬鈞的攻勢。
但是徐鳳年三次遊歷江湖幫他涉險而過的謹小慎微,反而造成了不大不小的惡果,
出招之時仍在暗中蓄力的王仙芝找到了一個不是絕佳的時機,使出了比起廣陵江畔針對王小屏還要聲勢浩大的一次鎮壓。
地發殺機的同時,天發殺機!
共同碾軋身處其中的徐鳳年。
一直爲徐鳳年所用的天上雲氣脫離軌道,僅是眨眼間的烏雲密佈,一如斗轉星移,就足夠改變徐鳳年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艱難均勢。
徐鳳年不是沒有感知到王仙芝的後手,只是在他預料之中,還有半炷香左右的光陰,王仙芝纔會引下天上氣象,迎合地發殺機,有十之七八的把握將自己圍困在那座牢籠之中,最終成全王仙芝最後的人發殺機!
這也是魂魄不全帶來的些微影響,但是面對王仙芝,這點偏差,足以讓他陷入大險境。
王仙芝擡起一隻手肘,手心貼合,重重擰動,手掌隨之猛然顛倒。
世間輕鬆之事,可不就是那“易如反掌”?
王仙芝嘴角掛着冷笑,拭目以待。
殺一個僅有高樹露體魄的徐鳳年,他絕不會以爲有多難。
人發殺機,天地反覆。
以徐鳳年所站位置爲圓心,涇渭分明不知千萬年的天地,竟是真的翻覆了!
地在上,天在下。
徐鳳年的不幸在於沒有多餘氣機在身,但是不幸中的萬幸也在於此,否則就算是軒轅青鋒柳蒿師這種大天象高手在場,也要一身修爲化作齏粉。
王仙芝當時對王小屏出手,可以說是才遞出小半招,這也在情理之中,此招初衷本就是爲了針對齊玄幀這樣的仙人,精髓在於顛倒氣數因果,別說是天象境界,越是修爲高深的陸地神仙,越是折損厲害。
徐鳳年順勢而爲,跟隨掉轉的天地一起轉換站姿。
人生天地間,當頂天立地。
如果說這是可望不可求的嘴上豪言,無法人人適用。
那麼徐鳳年一直沒有這麼大的野心,他只是覺得不論是誰,只要站在一個位置上,就得爲之扛起點什麼。
是普普通通的市井百姓,就扛起父母養老之責。是世家子弟,就扛起家族香火傳承。是廟堂將相公卿,就要扛起天下興亡。
徐鳳年只記得那趟北行關外,自己在馬車上跟徐驍承諾過,徐驍留下來的擔子。
他扛得住。
徐鳳年的確扛下了王仙芝帶來的天地之重。
跟隨天地頭腳倒立的徐鳳年雙膝逐漸彎曲。
高樹露體魄的年輕藩王第一次流露出頹色,滲出了一股血絲,不是七竅,而是匪夷所思的眉心。
王仙芝嘴角冷笑更濃,在徐鳳年即將扛下所有天威地勢之時,在他靠着天人體魄就要掙脫牢籠之前,老人身形一閃而逝。
下一刻,王仙芝衝入牢籠,一手握住倒立姿態的徐鳳年的脖子,往下一扯。
破開牢籠邊緣,狠狠砸入地面。
如彗星撞地。
大地龜裂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
王仙芝十指交纏,雙手握出一拳。
大喝一聲,魁梧身軀就要下墜。
一劍破空而來。
來自北涼境內武當山蓮花峰頂。
有人御劍更御風。
一劍一人撞在下墜之勢的王仙芝身側。
王仙芝被撞出去數十丈。
地上徐鳳年的躍出巨坑,眉心依舊血流不止,模糊了那雙眼眸,更模糊了那張臉龐。
宛如神仙中人的劍仙御劍畫弧直下,落在他身邊。
兩個徐鳳年並肩而立。
在空中剎住身形的王仙芝眯了眯眼,臉色略顯陰沉,俯瞰地面。
新至戰場的那個徐鳳年微笑道:“我有一劍,要走完六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