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陽關臨時召開了一場緊急軍事會議,除了率領輕騎遊曳在葫蘆口外的北涼騎軍統帥袁左宗,燕文鸞,何仲忽,陳雲垂,顧大祖,周康,這五位邊軍中官職最高的步騎大將,連同都護褚祿山在內,再加上涼州關外左右兩支騎軍的副將,涼州將軍石符和幽州將軍皇甫枰,還有茯苓柳芽重冢以及清源四座軍鎮的主將,以及黃來福這樣的實權校尉二十餘人,三十多位北涼武將聯袂出席議事。 如果按照北莽女帝以人頭數算軍功的價格,誰能夠在此時攻破這座關隘,當真是滔天戰功了。
原本很少直接對邊事指手畫腳的徐鳳年這次召集衆人後,開門見山地提出一個大膽戰術,遠比先前既定方略要更爲激進,不僅僅是“幽州步軍向西傾斜,陵州騎軍向北傾斜”那麼簡單,而是要將流州當成真正決定第二場涼莽大戰勝負的關鍵戰場,其地位甚至隱約還要超過那座尚未建成的拒北城和整個涼州關外,何仲忽陳雲垂兩位副帥都持反對意見,輩分資歷要稍淺的錦鷓鴣周康,明確贊成年輕藩王的意見,燕文鸞和顧大祖則沒有表態,因爲如此一來,實在是太冒險了,他們的北涼王,竟然是擺明了要跟北莽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對攻大戰!
你用重兵打我涼州關外,那我就打爛你的北莽南朝!
顧大祖作爲昔年南唐砥柱的現任北涼步軍副帥,在春秋戰事尾聲中,曾提出“要守疆土,必須戰於國門之外”,照理說徐鳳年這個方針應該很對老將的胃口才對,但是顧大祖在權衡利弊之後,忍不住又一次低頭望向桌案上的那幅涼莽對峙形勢圖,憂心忡忡道:“王爺,此舉未必妥當啊,且不說流州那邊我方騎軍能否一路推進到南朝腹地,拒北城以北,即便柳芽茯苓重冢一線有幽州步軍幫助駐守城池,可在兵力對比上,我們顯然仍是處於絕對劣勢,這種劣勢,不是幾座城牆就能彌補的,一旦讓鬱鸞刀、和寧峨眉領兵共同西進,兵力懸殊就會更加誇張,懷陽關這些關隘城池不是不能丟,怕就怕到時候丟得太快,導致何、周兩位將軍的騎軍喪失依靠,牽一髮而動全身,倉促之下,孤懸關外的拒北城,如何擋得住北莽主力大軍?沒了拒北城,哪怕大半個北莽南朝都給流州騎軍搗碎了,於大局無補啊。”
燕文鸞一手負後,一手指向地圖,“咱們不妨反着來看待這件事,先假設葫蘆口無戰事,我幽州步軍主力乾脆全部調入涼州關外,是全部,而不是原先的三萬人,那麼茯苓柳芽等軍鎮阻滯敵軍的效果就會更大,比如讓我留在這懷陽關,顧大祖你領兵去重冢軍鎮協防,陳雲垂選擇銜接涼州流州的清源軍鎮,如此一來,拒北城以北的整體防線,不敢說如何銅牆鐵壁,好歹也能給流州騎軍贏得兩到三個月的時間……”
燕文鸞麾下兩位步軍副帥還沒說話,倒是左騎軍主將何仲忽火急火燎道:“不行,絕對不行!在座各位都是自己人,有些話我說不說大家心裡都明白,拒北城以北地帶,懷陽關尚且註定守不住,更何談柳芽茯苓數鎮,你們三人,難不成想白白送給北莽蠻子三次功封藩王的機會?
!”
說到這裡,何仲忽猶豫了一下,望向並肩而立的徐鳳年和褚祿山,“王爺,不是我何仲忽小覷了那些流州的年輕武將,事實上號稱西楚雙壁的寇江淮謝西陲也好,還是曹嵬和鬱鸞刀也罷,我都很欣賞,假以時日,我說不定給他們提鞋都不配,只是接下來這場大戰不容有失,北莽董卓黃宋濮那幫蠻子可以犯一些錯,可惜我們北涼錯不得絲毫!那些年輕人畢竟……太年輕了啊!何況流州本就還有個老成持重的黃宋濮坐鎮,如今爛陀山倒戈,流州騎軍本就不多,而且除了龍象軍算是老營出身,其餘騎軍可都成軍沒多久,相互之間,也無只有經歷一場場戰役後纔可培養出來的默契,若是某個環節出現紕漏,一着不慎,豈非滿盤皆輸?”
周康皺了皺眉頭,有些底氣不足地建言道:“如果何老將軍是擔心流州沒有一個主心骨,不然乾脆讓袁統領親自去主持大局?”
褚祿山搖頭道:“涼州關外騎軍的戰事,袁左宗必不可少,我們需要一名騎將,他必須能夠運用騎軍達到‘遠水也解得了近渴’的境界,這種事情,北涼只有袁左宗做得到,我褚祿山也不行。所以流州那些年輕騎將多半是要各自爲戰,從頭到尾都是如此!”
當世兵家公認決定了西壘壁大決戰的那場公主墳一役,袁左宗是當之無愧最大功臣,因此甚至可以說沒有袁左宗的領軍長途奔襲,如今中原姓趙姓姜還兩說。
褚祿山曾經做出過千騎開蜀的壯舉,與盧升象的雪夜下廬州,並稱爲春秋戰事之中的兩大經典騎戰,但是比起袁左宗臨時起意的擅自奇襲公主墳,無疑要遜色一些,要知道就連陳芝豹事後都承認,自己比袁左宗更晚意識到公主墳戰場的意義所在。所以徐鳳年世襲罔替後第一件事就是讓袁左宗擔任騎軍統帥,而褚祿山僅是出任名義上的北涼武將第一人,事實證明這種一虛一實的搭配,當時仍未能夠真正服衆的新涼王沒有選錯人,也正是此舉,使得北涼邊軍沒有出現大的震盪。
剛剛從兩淮道經略使府邸秘密返回北涼的徐北枳站在角落,一言不發,長途跋涉讓他有些疲憊不堪,乾脆就站在那裡閉目養神。
身材矮小瘦弱氣勢卻穩壓堂內諸將的燕文鸞彎曲雙指,在桌上磕了磕,轉頭問道:“褚都護,曹嵬當時從邊軍抽調出去的一萬騎,鬱鸞刀的一萬幽騎,寇江淮夾雜有相當數量流州青壯的騎軍,再加上一個臨時接手臨謠鳳翔兩鎮總計不過六千騎軍的謝西陲,還有寧峨眉那支大傷元氣後得到緊急補充的鐵浮屠,五名年紀加在一起也不過是兩個燕文鸞的年輕騎將,當真要賭他們力挽狂瀾?我們涼州幽州這幫老人,是不是太苛求他們了?”
這場爭論的根源,其實就在於那幾位年輕人能否擔起大任,能否對得起涼州邊軍的慷慨赴死。如果無法讓北莽南朝傷筋動骨,無法迫使北莽中路大軍陷入“孤軍深入”的境地,哪怕流州騎軍殺敵再多,哪怕把西京廟堂的文武百官殺了個乾淨,就像顧大祖所說,事實上對大局並無裨益,拒北城一丟,兵力空虛的涼州必然失陷,這場仗也就不用打了
。
褚祿山搓了搓手,嘿嘿一笑,眼角餘光打量着年輕藩王。
徐鳳年正要出聲,就在此時,徐北枳終於開口說話,“當年大將軍帶着徐家軍南征北戰,馬踏六國,我記得那會兒蜀王陳芝豹、褚都護、袁統領這撥人都極爲年輕吧,徐璞吳起等人,歲數其實也不算大,連燕將軍當時都算是青壯將領,所以那會兒離陽兵部纔會有‘娃娃校尉,及冠將軍’的酸溜溜諷刺。無論是寇江淮謝西陲,還是曹嵬鬱鸞刀寧峨眉,也非是那種紙上談兵的‘大家’,除了曹嵬尚未立下大的軍功,其餘人人都戰功赫赫,例如原本名聲不顯的寇謝兩人,曹長卿尚且敢任用他們分別擔任西楚東西兩條戰線的主將,爲何我們北涼就不放心了?”
徐北枳笑眯眯問道:“難道說是咱們流州騎軍戰力太不值一提?還比不上七拼八湊出來的西楚騎軍?”
不等誰給出答案,徐北枳就跨出幾步,走到桌前,繼續說道:“北莽太平令出此下策,步步爲營,無非是想要在涼州關外戰場一點一點蠶食北涼鐵騎,其實也一樣是逼着我們北涼陪北莽一起依循‘下策’行事,說句難聽的,北涼鐵騎只要選擇在拒北城以北跟北莽蠻子耗到底,那麼就算我們不兵行險着,不靠流州戰事來冒險破局,屋內各位,也難逃戰死的下場,只不過是早晚的事,要我說啊,咱們別總想着怎麼輸得不那麼難看,不能只想着拼光了邊軍,只爲多殺掉十萬幾十萬北莽騎軍,而是要想着怎麼贏,贏得讓北莽和離陽都心服口服。”
徐北枳伸手指向桌面,突然收斂了笑意,沉聲道:“現在機會來了!就擺在我們眼前!”
徐鳳年轉頭看着這個傢伙,微微一笑。
燕文鸞何仲忽這撥春秋老將,可不是血氣方剛的愣頭青,聽過徐北枳的言論後,並未出現太多心神激盪,反而愈發小心謹慎。
錦鷓鴣周康是公認北涼邊軍裡頭性格暴烈的武將,素來推崇最好的防禦便是進攻,大概也清楚今日議事結果也許會決定北涼的存亡,沒有順勢火上澆油,反而字斟句酌道:“那些年輕人的帶兵才華毋庸置疑,現在我想確認一件事,那就是羣龍無首的流州幾支騎軍,真能牽着黃宋濮的鼻子走?”
作爲唯一一位北涼文臣,徐北枳突然做出一個讓滿屋功勳武將哭笑不得的舉動,指了指不遠處的北涼王,“這個得問他,今天的爭執都是這位折騰出來的。”
臉上有幾分蒼白病容的徐鳳年啞然失笑,緩緩道:“寇江淮謝西陲兩人用兵習慣,相信各位都看過拂水房諜報和朝廷刺史級邸報,已經大致瞭解過,各有奇正,廣陵道戰事的轉折點,西楚國勢的由盛轉衰,其實就在寇江淮當初一氣之下離開戰場,至於此事其中緣由,不在今日討論範疇,也涉及寇江淮的隱私,但是我們回頭來看那場讓朝廷大軍焦頭爛額的戰事,不難發現這對西楚雙壁一左一右,拱衛西楚,對手有閻震春、楊慎杏、盧升象、吳重軒、陳芝豹等人,無一不是當世兵法大家,雖然後期戰事開始傾斜離陽,當然其中也有一些沙場以外的因素,使得盧升象陳芝豹兩人並未傾力出兵,但西楚大體上依舊能夠保持均勢,殊爲不易,所以說寇謝兩人在流州再度聯手,我很期待
。”
徐鳳年笑道:“如果流州的對手是擅長奇兵的董卓,而不是用兵持重的黃宋濮,我會跟很多人一樣不放心,事實上,流州方面,我真正當做心腹大患的人物,是那位導致爛陀山倒向北莽的夏捺鉢種檀。”
褚祿山陰測測道:“所以王爺這次專門給種檀那小子安排了一頓大餐,留在涼州關外的吳家九十騎,將會在徐偃兵的帶領下奔赴西域,配合曹嵬一起截殺種檀。”
徐鳳年低頭望向北莽南朝疆域地圖,輕聲道:“北莽軍力極爲強大,否則也不會讓我們北涼如此頭疼,但是北莽廟堂那邊,種種弊端,積重難返,遠比我們北涼想象中要更爲暗流涌動,之所以這次孤注一擲要以流州作爲破局所在,真正意義,不在涼莽邊境戰場,而在北莽內部,我要讓北莽耶律慕容兩姓、南朝北庭兩座官場的對峙,從幕後走向臺前,讓那個揚言要將我們頭顱按斤兩賣的老婦人,再也無法用鐵腕彈壓局勢。”
燕文鸞深思後點頭道:“這個思路……很有意思。”
然後燕文鸞神情複雜,看着陳雲垂、何仲忽這些與自己一同戎馬生涯的老傢伙們,“我們老了,雖然還騎得馬挽得弓殺得人,可是比起鬱鸞刀那幫年輕人,畢竟還是老了。”
屋外秋風漸起。
遲暮之年的老將燕文鸞不知爲何望向屋外,怔怔出神,喃喃道:“老了就老了,那就最後再扶年輕人一把。”
徐鳳年望向衆人,微笑道:“我相信流州那些年輕人能夠帶來驚喜,我也相信屋內諸位能夠守住拒北城。”
徐鳳年略作停頓,伸出手,重重按在桌上那幅涼莽形勢圖上,“如果一定要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我北涼鐵騎甲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