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侯良纔講出了事情的原委。
他低沉的聲音似乎把陸明帶到了多年以前那個遙遠動的蕩年代。
“我本是一個孤兒,從我記事起就不知道父母是誰,到處流浪。每天飢一頓飽一頓的,靠人施捨或偷點什麼的艱苦度日。你看我這麼瘦小就是當時餓的。”邊說他邊指了指自己瘦弱的身體。
“十多歲的時候,正趕上文化大革命,我跟着串聯的學生來到了北京。我整天跟在一羣學生屁股後面,倒也能混個飽飯。但不久學生們都回家了,我無家可歸,只好流浪在北京街頭。那個冬天特別冷,我每天穿着單薄的衣裳叫花子一般四處尋覓剩菜剩飯。就在我感到絕望的時候,一個人進入了我的生活。他那時大約六十多歲的年紀,高高的個子,戴着一副眼鏡,很和藹。他看我可憐,把我領到他家。那是一個四合院,他單身一人住在兩間房裡。我來之後和他住在一起,他給我買新衣服,還讓我去上學。他真的待我很好。我們在一起形同父子,他讓我叫他林伯。”說到這裡,侯良臉上露出嚮往的神色。
陸明知道對一個貧困悽苦的人來說,別人給的好點點滴滴都會牢牢記在心裡,永遠也不會忘記。人在困難的時候對人情對世故感受最深,雪中送炭可讓人記住一輩子。
“那些日子裡我也感到了和別人一樣的溫暖,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候。我感覺我也有家了,儘管我們沒有任何血脈關係。我從心裡早已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也從來沒把我當成外人看。每天他送我去上學,放學後接我回家。在那個時候我就在心裡發誓,等長大以後我一定要好好孝順他,妻兒滿堂,讓他享受人間的天倫之樂。”侯良臉上的笑意漸濃。
雖然他說的很慢,但陸明能感受到他內心並不平靜,感情是那樣的低沉熱烈。
陸明看到侯良的眼角有淚水滑落,被感染了,心中頓生酸澀之感,險些陪他掉下淚來。
侯良似乎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壓抑多年的感情一下子發泄出來,任淚水在腮邊滑落,嘴脣蠕動了幾下,卻沒有任何話語。那些歲月他本不願去回憶,那些窮苦的日子至今想來仍是那麼苦澀。
陸明想象着一個破衣爛衫的孩子被好人收養後的那種心情,那是一種怎樣的烙印?那種親情或許早已超越血脈的束縛,或許還要勝過很多親生父子。
親情不在於親,而在於情。那是人間偉大的感情,其中有關愛、有付出,任歲月流逝無法斬斷,任萬水千山無法阻隔。尤其是父母長輩對子女晚輩的付出,愛無窮情無盡,即便生死兩隔也無法忘記。
早就紮根在侯良心中的那段父子情一直塵封在心底最深處,而今猶如開閘的洪水一般猛然爆發開來。
如果時光倒轉,我願回到過去的那些日子裡。
如果回到從前,我要叫您一聲“父親”。
如果您還在,我願坐在您的身邊和您一起回憶過去安享現在。
可是時間無法回頭,只有您的影子還在我的心裡,儘管還是那麼清晰卻再難相見。
侯良縱有千言萬語,只能埋藏在心裡,把他的身影烙印在腦海裡。
陸明沒有吱聲,靜靜等他恢復平靜。
半晌,侯良才緩過神來,抹了把臉,尷尬道:“侯叔讓你見笑了。”
“不,侯叔乃性情中人,能與您這樣的人交往是我的榮幸。”陸明肅然道。
“我接着往下說。”侯良擦乾了淚水。
繼續道:“後來我聽林伯說,他是滿清皇族後裔,竟是正宗的愛新覺羅氏。我當時問他貴爲皇族,就算經歷了戰亂也不致於淪落到如此地步啊。他當時面露痛苦之色告訴我他們家族的一些隱秘之事。”
陸明靜靜地聽着,不敢有絲毫打斷,到了現在才終於進入了正題。
又道:“他的爺爺曾經貴爲親王,顯赫一時。晚清末期,隨着革命軍興起,滿清政府逐漸失去控制權,後來被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所推翻。他家的政治地位雖然一落千丈但生活並沒有頹落多少,照樣使奴喚婢,吃着山珍海味。就在那時他父親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幾年之間輸了很多財產,後來甚至將皇帝賜給的幾件重寶偷偷拿出去輸掉了。這件事使他家迅速衰落,不久他的爺爺活活被氣死,他父親羞憤之下尋了短見,母親也追隨而去,短短數月家破人亡。那時他僅僅幾歲,家中遭此變故,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後來他認爲父親輸掉了那幾件重寶才遭此劫數,所以發誓要追回來,以使父親含笑九泉。”
說到這裡,侯良喝了口茶水潤了潤嗓子,繼續道:“他自幼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裡,從小見識過很多珍寶,後來爲方便查訪寶貝又專門研究古董,成了行內頂尖的專家。”
“你知道在那個顛倒黑白的年代,搞這些東西是冒着怎樣的風險?那時候,破除四舊,消除一切封建殘餘,當然包括那些老東西了。它們的身上殘留着封建氣息,誰要是捨不得就是復古復辟思想,是要被揪出來遊街被批鬥的。所以在那個時期很多老東西被毀於一旦。”
這些陸明有所耳聞,曾聽外公等人說過家裡的古畫、瓶瓶罐罐的被燒的燒、摔的摔,如果留到現在都值錢了。
“你可以想象,他這樣癡迷於古董,與當時的社會是多麼的格格不入,結果可想而知。沒過多久,他就遭人告發,被關進牛棚,整天挨批鬥遊街。但他又非常固執,從不肯低頭認錯,多次遭受毒打等非人的折磨。身體上的摧殘和精神上的苦悶抑鬱,使他在某一年的大好春光中含冤而逝。”侯良講到這裡,雙眼噙滿了淚花。
這是對父親般那個長者遭遇的痛惜,更深藏着對他深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