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土謀將拜翰林,天下儒士尊問天。
乃當今聖上,在五十年前的殿試封賞之上,御筆親提的兩聯詩句。京都翰林也僅僅只受八千萬裡大唐境內的謀臣文將所跪拜,而問天,則受天下文士所敬仰…
可見岳陽問天,在當世學智一脈中的地位是何等超凡。
但,世人大多隻知問天學智敢問天,卻少有人知,問天山頂的學智,敢和天比高。只因,山頂住着位天地間智識第一的老人家。
不過…
今日這位老人家和傳聞說的,好像不太一樣…
一身被竹炭烤得灰黑的麻衣,十隻全是油脂的的手指,跟着兩個小輩一併蹲坐在火堆旁。
毫無高人風範…
竹火燒起滴落的油脂,不斷“噼啪”作響。
應該是輔料充足的原因,今天的肉,烤得比以往更嫩黃、芬香。光聞着,便讓人垂涎三尺。
三人正拿着剛烤好的鮮肉津津細品…
“嗯…嗯,這味道果然鮮美,甜中帶甘…”老人家眯眼享受地品論。
夏尋微笑說道“可惜沒有酸梅…烤出七分乾脆,添上酸梅醬汁那會更美三分”
老人細細地把手中整隻烤鼠吃光,用手巾擦去嘴邊油脂。
和藹笑道:“飢腸一飯,這算是你伏的一計嗎?”
夏尋淡淡笑道:“我沒想過…”
“呵呵”
“真的嗎?”老人笑,沒等回話再道:“但我可伏了你一計…”
夏尋並未差異:“作爲後輩,您要見我,於情於理我總得來讓您看上一看”
老人往火堆里加了幾根竹枝:“你一點都不像你爺爺…卻和小瘋子他們的老師很象,都那麼倔強。”
夏尋不答。
老人繼續問道:“這幾十年他在北地過得可好啊?”
夏尋點點頭:“逗孩耍樂,安好”
“哎…”
老人看着火堆輕嘆,似乎回憶起些許往事:“在他心裡一定很恨我…”
“當年若非我們,或許他兩就不會敗得這麼慘了……”
“不過,這也挺好。不然還得一直打下去…”
“……”
老人自言自語說得很慢,夏尋沒有出聲打攪。
“老隱可讓你來什麼話了?”老人從回憶中緩過來,問道。
夏尋搖頭:“沒有…”
“呵呵”
老人緩道:“沒有也應該…”
“因爲,你來岳陽,本身就代表着一句話了…”
“但是…你來的太直接了…”
夏尋有些尷尬,慌忙解釋道:“我真的,只是想找些答案而已…”
老人擺擺手,打斷話語:“你就這麼自信,我能爲你解去心中疑惑?”
夏尋思考片刻:“不確定,但你是世間上站得最高的那位。我總要試試…”
“呵呵…”
老人搖頭呵呵一笑:“我算不得站地最高,你知道的”
夏尋不作答,等老人繼續往下說。
“此世間站得高比我的,至少有還有四人”老人拿起竹筒,喝入一口溫水。
“天機榜的學智一脈上,先是有天機皇策、神算鬼謀,之後纔到我這個問天智。”老者慈祥地看着夏尋,微笑問道:“是遮天蔽日吧?”
夏尋輕輕點頭。
老人繼續問道:“你爺爺比我站得更高,他都只能爲你封存,不敢爲你解惑。你又憑什麼認爲我能幫到你呢?”
聽完此話,夏尋神色頃刻間爲之一萎:“難道你也不能?”
老人搖頭:“你爺爺既然敢任你出來,你該知道的話他必然已經跟你說過。你不該知道的,便不是你能知道的。我又能幫到你什麼?”
夏尋深深皺眉,把手中竹鼠也吃光了,學着用手巾擦嘴。方纔擡頭,堅定說道。
“幫我解道”
“呵呵…”
老人呵呵一笑,用手拍了拍夏尋的腦袋:“你的道和別人不一樣…”
“遮天封體,蔽日鎖魂,此乃仙人鎮。非道心通達圓滿者,無解…”
“只能自己尋道自解,別人幫不了…”
老人的話說的模糊,但夏尋都知道他想說什麼。
在離村前夕,夏隱就清楚地給夏尋說過其中緣由。可這些都不是夏尋想聽的,他有些着急…
“路在何方?”
或許是夏尋太急了,不自覺中,說話的語氣變得有些無禮。引得靜坐旁聽的少女,擔憂地偷偷往老人看去…
只是,只老人面色如常,並未不悅。
“煉一世紅塵”
夏尋眉頭皺得更深,
這個答案和讓他今世莫修行,沒任何區別。
因爲這句話,往直接裡說,就是讓一個凡人在世間打滾一世。待臨老了,或許還能看破些東西,或許還能登道望天…
可是,那又有何用?
老人一笑繼續說道:“或是識盡世間人心,通讀上古三易,智比天地,自然就道心圓滿了”
夏尋尋思…
老人沒有打攪,把雙手放到火邊暖和。
少女又待了片刻後,便行禮,靜靜地帶着雄雞入屋去了。
火堆由於沒人加薪,逐漸弱下…
“人心我已識得十之八九,三易我卻只通讀命理周易。至於連山、歸藏,至今已失傳數萬載,我如何能通讀得了?”夏尋問答。
老人玩味一笑,隨意撿起一根竹枝,輕輕地在地上畫了數筆。
“周易仙神經,破入道人心。
連山萬里城,超度世間魂。
龜藏藏天齡,…………”
“……………………”
“呵呵…”
老人說着、寫着,突然呵呵笑起,不再往下說去…
地上的劃痕歪歪扭扭地,呈現出一個字。
夏尋看了眼地上,便懵懵懂懂地回憶着老人說的每一個字。
老人話雖短,但字字珠璣大有學問…
“……”
深冬寒風拂,吹熄了竹火堆中最後一朵火苗。
微微的寒意,微微地襲來,讓人單薄的夏尋不由微微地抖起身子。
忽然,
喃喃自語的夏尋猛地睜眼張嘴,恍然大悟似的。
老人點點頭,有讚賞之意:
“長輩的遊戲,小輩插不上手。但是小輩的遊戲,長輩也管不了…”
“你們這一輩的路,會比我們更難走。你們還要承下長輩留下的殘局…”
“……”
“多謝指點”夏尋恭敬道
“去吧…從正門出,我準備了些小禮。”
“這…”
“你的朋友在山下等你了,快去吧…”
“……”
本來夏尋還有好些話想說。
可是,聽聞老人言中有送客之意,夏尋也不敢再問了,不然會顯得唐突。
而且老人家其實已經說了很多,話中內容也已經涉及到了某些秘辛。
若再深入,恐怕就要觸碰到那些恐怖存在的皮毛了。
這些也不是夏尋這個層次所能私語的…
所以,他只能無奈地深深向老人鞠躬行禮,入屋…
陽光普照在覆雪竹林間,微微暖意,融化細桑雪。
雪土上剛寫成的歪扭字,很快便化爲了水潮,讓人看不出那到底是什麼…
“天機皇策,神鬼謀算智。”
“八方盤計,覆滅蒼生稷。”
“岳陽言契,……”
“……”
幽靜的竹林,幽幽響起一首,已經快被世人遺忘的歌謠。
是老人在吟唱…
他獨自坐在林間,擡頭望天。
慚愧的眼神中,隱隱泛起點點閃光,
是思憶…
“小輩過招,總比長輩過招好…”
夏尋,聽不到。
因爲他已經入屋了。
竹屋不大,方圓十餘丈,
屋內陳設雅緻古典,透着濃濃地書香氣。穿過廳堂屏風,便是一條延長的石道,石道繞過經樓連通問天下山路。
那位少女,手中拿着一巴掌大的瓷瓶,正在正門口候着。
“這是先生爲你準備的,名補天,共數十二。日後遮天若有損,食用一顆便可彌補”少女遞過瓷瓶。
夏尋微微鞠躬,接過瓷瓶:“在下夏尋”
少女還禮:“芍藥”
“告辭”
“再會”
夏尋把瓷瓶放入懷中,往下山石道走去。
“菜譜寫好了,記得送上山來”
“好”
芍藥轉身入屋…
那位老人家,不知何時已經坐在廳堂的太師椅上,低着頭細細吃着手中熟肉。喃喃說道:
“這小子做菜有一手”
芍藥點頭應道:“恩,真的很好”
老人想了想才擡頭,意味深長地說:
“既然如此,那你千萬別去他住過的竹棚…”
今天天氣很晴朗…
正如夏尋此時的心情一樣,豁然開朗。
苦尋了十多年的事情,在今天終於有了些許蛛絲馬跡。夏尋理解夏隱隱瞞他通讀三易方可破道的苦心,那是因爲怕他年少輕狂而去鋌而走險。
這其中的風險莫大,而且連山難尋,歸藏更難覓。但再難的事情,有個苗頭總是好的…
所以,這應該是他離村以來,心情最好的一天。
可是…
當他踏入下山的正路時,不好的預感瞬間襲來
在山下的道口,站着四人兩鳥。夏侯、墨閒、白繡、羅訣,神色慌張地注視着他。
在四人身後數十丈遠,百餘位藍白道袍戴冠修士,怒氣騰騰…
這讓夏尋心底不由一愣,連忙加快了下山腳步。
“出事了?”夏尋大汗淋漓地問道
“尹天賜死了…”羅訣說道。
“楊維和楊軍兩兄弟也死”白繡在一旁搶過話,又連忙補充說道:“兵部侍郎手諭,兩千玄甲重騎從驪山調入岳陽,已在南下…”
“噌噌……”夏尋剛走出下山石道,身前遠處,百劍出鞘,快步襲出。
“走,回七星再說!”
與此同時,夏侯急喝,一把拉着夏尋就騎上大鳥。
“縫…”
外圍的百餘戴冠修士,正要出手。兩隻大鳥展翅一撲,沖天飛起…
“扛不住就來問天找我啊!!…”
在天上遠遠傳回白繡的喊聲…
這…
這太突然了。
夏尋根本來不及說一句話,就已經被夏侯扯到鳥背上,沖天而去…
那幾句言語實在說的太快,話中內容實在太多…
他不由得有點發蒙。
尹天賜怎麼會死?他明明只是重傷失血罷了,連經脈都沒斷他一根。而且他不是已經被及時擡出竹林救治了嗎?
那兩名純陽弟子又怎麼也死了?兩劍破腹離心脈還有絲毫,最多就是穿腸破肚,失血過多導致休克昏死。況且他們是沖天境的強者,當天踏雪結束就會有門內教習前去接應。怎麼都不可能就這樣死去的…
高空上的寒風,冷醒懵懂中的夏尋。
“什麼時候死的”
“皆是今日…”墨閒在另一隻鳥背上說道。
夏尋更是不解,兩人傷的時間不一樣,卻都是今日死去,這本身就很離奇:“死因?”
“失血而亡”墨閒道。
“你是不是給銅錢和七星上毒了?”夏侯今天表現得冷靜少話,表明他很清楚今日之事到底有多嚴峻。
夏尋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向墨閒說道:“是血止不住,還是補不上?”
“尹天賜是傷口血止不住,補不及失。另外兩人是補不上,失不及補。”
“經過哪位聖手醫治?”
“問天餘冠川,純陽袁靜水…”
夏尋沒在問話,又一次陷入苦苦沉思。
墨閒說的兩位,都是杏林中赫赫有名一方聖手。如果這兩人出手救治的傷者,都落得個失血而亡的下場,那理由便只有一個。
這傷不簡單…
至於傷到底簡單與否,夏尋自己最清楚。他從不懷疑自己的所射出的每一個銅錢和刺出的每一劍。所以他才,都無法想通,這三人怎麼就死了呢?
而且,這並不是僅僅死了三個沖天強者這麼簡單。因爲,所有人都知道,這三人都是被夏尋針對性伏下重筆,纔會被他所傷。更重要的是,這三人都是夏尋在衆目睽睽之下,用極其狠絕的手段,放血重傷至生死一線。
三人在失血而亡的跡象之下,奪命者毋庸置疑,只能是夏尋。
如果說,李巖的死,夏尋是無意爲之。那這三人的死,所有人都必會認爲,夏尋是故意爲之。
這一切,最終導致的結果,也只有一個。
殺人者,償命!
朝堂之上一部重臣,江湖之中兩方名門,都會同時前來,索命…
在朝堂、江湖這樣三條巨鱷的強撲下,很難有人能存活下來,況且還是一條出竅境的性命。
夏尋不得不謹慎面對…
他此時沒有驚慌,而是有點冰冷…
“回七星再說…”
兩隻大鳥疾飛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