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王府兵戎

夕陽西下,百鳥歸巢。

霞光紅雲,再染人間一色。

江河百川,逐流東南西北。

“嘿~新鮮出爐的紅燒肉,岳陽正宗,要買趕緊了…”

“嘿~十文錢三兩,一貫錢半斤,趁熱乎了喂…”

“……”

傍晚時分,岳陽城北去襄陽的路段上,出現了一道引人側目的奇特景觀。

在拖家帶口逃離岳陽城的人潮中,一匹乾瘦的老馬,吃力地拖拽着一輛老舊的馬車,車上載滿了用油紙包裹的紅燒豬肉,車沿邊坐着一位老婦,四位老頭子。五老人就這樣慢悠悠地順着人流而下,邊高舉着油膩膩的豬肉條兒,邊當道高聲吆喝叫賣着。老馬老車老人合一塊,那是老一股悽慘勁了,讓同行的路人看之心酸,聽之心切,有些閒錢的也就幫襯着買上一兩塊肉條兒帶走。

或者,這便是世事無常。

那些掏錢買肉的人又能會料到,比起賣他們肉的五位可憐老人,他們纔是真正的可憐人呢?天下之大,有誰能曉得,二十年前從仙行純陽奉命出山的修道高人,二十年後的今日其中幾人居然會淪落至街頭賣肉呢?而且,還賣得那麼悽慘。不過幸好,幸好是沒人料到與曉得他們的真實身份。

否則呀,明日的江湖,又不知道會傳出怎麼樣的奇聞了。

霞光軟軟,御風輕揚。

北去人往,南來人歸。

該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不該走的,便也就留下來。

熱騰騰的一日過去,至晚霞落盡,滾滾人潮帶走了將近三成的岳陽原居民,加之戰前氣息如濃煙般瀰漫着三千里城土,雖無宵禁卻勝似宵禁,讓得今夜繁華岳陽顯得不再繁華。

故此,仍開檔營業的酒樓茶社、青樓客棧,今夜所能招呼的官人也就不多了。相較於昨日之前,無論是租住的客房、還是消遣的歌姬,又或者享樂的瘦馬等等,都跳水般掉去了近七成價碼,卻仍少有人光顧。而奇怪的是,岳陽城中所有物價都在下調,卻唯獨酒樓裡的飯菜依舊一文未少,甚至還略有漲價。這就很奇怪吶,按道理人走樓空,剛需不再,供過於求,衣食住行四大類第一個降價的便是這吃的,哪還能有不跌反升的道理?只是,這奇怪也就奇怪了,反正價漲的不高,吃的也不多,該吃喝的人兒還得照樣買單。其中緣由沒幾個人會去深究它,能曉得的,也就只有那些經營的掌櫃們纔會曉得。

城東,王府道。

“來來來,該吃吃,該喝喝,都別餓着了。”

“吃完喝完,該休息的休息,待會可能還有得打。”

“來,喝!喝完才力氣乾死他們!”

“……”

如果問今夜蕭條之岳陽哪裡最鬧騰,此處毋庸置疑。

遺留着瀛水夜宴的尾巴兒,往日冷清的岳陽王府門前,此時上下十里長街以街心爲界,兵布兩陣!一陣狼刀鐵騎,披鋼甲,挺長槍,由王府門牆一路列處十數丈開外,一字排開十里路,黑壓壓一大片,全是備戰將士!他們站如勁鬆,目如虎狼,直視前方,相互間一言不發,宛如雕像。戰力如何暫時看不出來,但憑一眼看去的森森氣勢便能感覺到這絕不會是一般的勁旅。至少,也是與昨夜在瀛水河上死戰的數千盾甲禁衛是一個層次。

而另一頭,十里長街的另一邊,情景則截然相反…

數千狼狽的純陽道人爲首,執銀劍,怒目相視,處街頭。數千裝束不一的江湖人,或站或趟或睡,或拿酒缸,或啃肉食,爛七八糟,處結尾。兩波完全不是一個風格的人馬合一塊,那畫風別提有多彆扭。熙熙攘攘,吵吵雜雜,而更讓人無言以對的,是這裡兩波人馬之後的草坪上,此時居然還有炊煙升起!鍋碗瓢盆的摩擦聲,觥籌交錯的嚷嚷聲,火爐油炸的炒菜聲,由遠而近,人來人往,活像是到了某處繁華的夜市,毫無規矩可言,也讓人汗顏。

如果說,守在岳陽王府門前的將士,是歷經軍旅打磨的鐵血雄姿。那麼,處在他們對立面的江湖兒郎,便是實打實經過江湖沉澱,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地痞!當下情景,就好比一場盛大無比的江湖擺茶,在那位無法無天的痞子帶領下,今夜岳陽彷彿又回到了數十年前,那個被混混所統治的年代。管你後臺是天王老子,還是當朝王爺,只要淵爺說一聲幹!咱們千萬弟兄就能拿起菜刀,跟你來上一場!

“道長,別楞那吶,來和灑家喝上一輪!”

“滾!”

“幹你孃,給臉不要臉。”

“你再說一句,就莫怪貧道劍下無情了。”

“呵呵,牛鼻子,牛啥牛?”

“滾!”

純陽乃當世名門正派,向來冷傲。

縱然已與仙行主脈割裂,縱然今日被人打落瀛水至今仍狼狽不堪,但骨子裡的那份傲氣,是怎也變不了的。即便現在,他們被迫與曾經被他們視作下三流的江湖強人混在一塊,聯合撐起場面,但他們此時眼裡除了無奈,便依舊是滿滿的不削。以至於,自午後來到王府門前壓陣起,數千純陽道人皆是有意無意地,與那些江湖人劃清界限,站道也是楚河分明,各不沾邊。

另一頭。

相比起長街上的吵雜,此時的岳陽王府,特顯寧靜。

往日習慣了荒寂的知鳥,躲到了後院深處的大榕樹上,顫顫吱鳴。螢蟲飄零,荷塘泛月,幾隻剛從蝌蚪蛻變的蛙兒,泡在水裡探出腦門,呆呆地看着由遠處主殿透出的燭光。兩條鯉魚沉在水底石縫間,或者是已經被餵食,又或者只是在等待着最好的捕獵時機,一動不動地盯着頭上的小蛙。

看得見的,在水面。看不見的,在水裡。還有看得到卻又看不到的,在岸上。

那是一隻通體漆黑的野貓,正匍匐在荷塘邊的假石山的影子下。它把自己僞裝得很好,漆黑的絨毛幾乎反映不了丁點月光,圓滾滾的眼睛被它眯成了一條細線,鋒利的尖爪縮藏在肉墊中,除了兩道若隱若現的精光透着冷靜外,它彷彿就和此間的黑暗融合成了一塊。而此刻,它看着的,不是浮在水面上的小蛙,也並非沉在水底的鯉魚,而是小蛙頭上兩寸處的虛空…

靜靜地,靜靜的,看着…

亮堂的王府正殿,大門敞開着。

九根金龍巨柱頂天立地矗於場間,尤其醒目。一鼎金龍寶座擺在上首也同樣顯眼,但此時卻無人上座。

龍椅之下,和岳陽王府外頭的陣仗一樣,同樣是兵分兩座。左側一列,擺三十餘張長桌,胡師爺坐上首,古梵於次座,其餘三十餘位軍中將領裝束的男女,分別下座。右側一列,亦擺三十餘張長桌,李清風爲上首,呂隨風爲次,剩餘五位七星院長領着數十餘純陽道長與江湖猛人,依次下座。

佳餚上盡,美酒當前,近百人聚於一室,此間卻無行酒之吆喝。唯怒目相對與瞑目安坐,讓沉悶的空氣繞着巨大的龍柱,自主徘徊,沉沉掂量着。

這樣的氣氛,已經維持很久。

自午後夏淵領衆人由瀛水而至,相繼入殿落座起,此間的人兒便是這個姿勢一直坐着,坐到了現在。而在接下來的時間,他們估計還得這樣坐着。因爲,這兩方人馬都需要一個答覆,一個戰與不戰,戰又如何戰,不戰又如何和的答覆。而這個答覆,此時則正在大殿之後的後殿之內,醞釀着…

後殿。

越過前殿,再走幾步路便到了。

對比起前殿的奢華堂皇,此處顯得格外簡陋與破舊。由於年久失修,又長期無人清掃,厚厚的塵埃鋪去正廳一地,幾乎覆蓋了地上的碎瓷破瓦,斷木殘椅子。唯有稀疏的幾道七八道腳印,淺淺外漏,預示着這裡最近曾有人來過。

正廳的左側,是一張紅木大牀,看起來沒有多少塵埃,還算整潔。牀上放着一副大棋盤,長寬數丈,金邊鑲刻龍鳳圖文,棋盤上落滿了棋子,大小不一,分黑紅白三色。而此時,則正有兩人坐在棋盤的兩頭…

左側是夏淵,巍峨的身軀幾乎坐去大牀的十分一二,寬厚的手掌抱着一缸烈酒,不時悶悶地灌進兩口。右側是岳陽王,他原本還算高大的身形,在此時夏淵的襯托下略顯矮小,但王者獨有的威嚴卻讓他在氣勢上不輸夏淵半籌,鎮定的神色更是如泰山磐石,無需言語,一個眼神便能傲視羣雄。

“夏尋曾經也坐過在你現在的位置上。”

“哦。”

“他說,我這盤棋下得不好。”

“咕嚕咕嚕…”夏淵灌下大口烈酒,隨手一把抹掉殘餘在嘴角的酒跡,道:“那時他不曉得紅子爲何物。”

岳陽王緩緩眨下一眼,泛空當中似有尋思:“他現在應該曉得。”

“可他已經不在岳陽城。”夏淵道。

“你很怕他。”

“只是擔心。”

燭光明滅,檀香燃盡,香臺上已有三聯檀灰。

岳陽王站起身來,一手挽在後腰,一手從棋盤下的架子中取出一聯新香,隨後放在燭臺的火苗上,轉動指尖,慢慢烘烤着:“自他橫空出世以來,禍事便連連不斷。你不覺得,你的擔心很多餘麼?”

“禍事是磨刀石,鋒刃得千錘百煉,火候需要小心控制。”

“那你爲何還容他北上?”

“咕嚕…”高舉酒缸當頭再灌一口,烈酒由嘴角溢出,沾溼了衣領。喝得盡興了,夏淵才放下酒缸,道:“我從來都不贊成他北上,這是我們村長的意思。”

“哦…”青煙繚繞,香頭燃起星火,揮發出淡淡幽香,讓人聞之安詳,空靈。

“那便是你們都怕他了。”

“是擔心。”

類似的問題,略有差異的內容,同樣的答案夏淵答了兩回。從他瞥下的眼皮可以看出,他已經開始不耐煩了。但,岳陽王卻很有耐心。檀香置於香臺,兩手緩緩挽在後腰間,重新走回到右側牀榻坐下。

“既然你們已經爲他鋪好了前路,那還有何可擔心的?”

“你無需知道。”夏淵帶着不善的語氣果斷答道。

岳陽王,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是擔心他若留在岳陽,你便不好來我這討說法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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