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在五點五十分準時響起。經過十五分鐘的痛苦掙扎後，我艱難地從牀上爬起來。早上六點零五，天還是黑的。洗漱換裝過後，我拉着昨晚收拾好的託運大箱子來到酒店前臺。由於這一個禮拜都要出差，帶着這樣一個大件行李實在是不方便，於是我把它留給酒店保管，正好下個週末我依然會住在這家鉑悅酒店。下樓之前我用優步叫了一輛“國際出租車”，在酒店門口等了約五分鐘，一輛黑色的現代牌小轎車停在我面前。
正常情況下，從江南打車去金浦機場差不多需要四十五分鐘。然而星期一的早上去機場的路異常擁堵，我從酒店出發的時候差不多是六點四十五，等我到達金浦機場已經是八點零五。我拿好我的隨身包從右邊車門下車，司機從後備箱裡取出行李箱遞給我，並對我鞠躬致謝。我把書包架到箱子的拉桿上，推着行李踏進機場候機廳的時候，我接到了自打來到韓國後的第一通電話。
“你好，我是金廷泰。我和項目組在機場的三樓，已經幫你辦好了登機手續，直接上來和我們會合就好。”
“好的，我正在乘扶梯上來，現在我已經到三樓了，我去哪裡找你們？”
“我們在烘焙店旁邊的安檢口這裡，紅色的招牌。”
“我就在紅色招牌烘焙店的門口，可是沒有看到人，難道走錯了？”
“啊！這一層有兩家烘焙店，你應該在另外一家門口。你走到另外一側就能看到我了，我正往你那邊走去迎你。”
遠遠地我看到了一個人左手拿着電話，右手伸到空中向我招手，應該就是廷泰了。廷泰又瘦又高，有點泛棕色的帶着自然捲的頭髮，戴着一副金屬圓框的眼鏡。
“歡迎歡迎！”廷泰伸出剛剛放下的右手，用亞洲人初見時不常見的力度微笑着和我握手。“來吧，項目組都在那邊。”我跟着廷泰走到擺滿座椅的休息區，項目組的人正在聊天。
“你好，我是金成熙，終於見到你真人了，歡迎來到韓國！”金成熙是這個項目的項目經理，之前我在美國的時候和他通過一次算是項目面試的電話。成熙是項目組年紀最長的人，他頭頂的發跡已經有些稀疏，看起來應該在四十五到五十之間。他穿着一條卡其色的褲子和一雙帆布鞋，戴着一副碩大的樹脂圓框眼鏡。“這位是張惠援，她是你在項目期間的翻譯；這位是吉桑，她是我們項目的優秀干將！”項目經理金成熙向我介紹從座位上站起來的兩個女孩，我們互相點頭示意。“昌旼先過了安檢進去吃早飯了，一會兒登機的時候就能碰到；艾文現在應該還在路上，週一早上的交通總是非常糟糕的。對了，你來的時候堵車了麼？”我回答說一路在高速上還好，但是下高速口進入機場的最後一公里堵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哎，首爾的交通，沒辦法！”成熙像是代表首爾交通局跟我道歉一樣，用無奈的語氣感慨着。
大韓航空由首爾飛往麗水的KE1331航班於星期一早上八點四十五準時起飛，一個小時後緩緩降落在麗水機場。由於早上起得太早，飛機上的一小時我儘量嘗試打個盹補充下精力。我坐在靠近飛機尾部的座位：45D，沿着過道向前看去，這趟飛機幾乎滿員，如果算上空乘的話，差不多一共三百人。下了飛機之後艾文和我各自拖着行李箱，揹着書包比肩而行。“聽說你昨天去參觀了69大廈？哦，不對，是63大廈！不知道爲什麼我總是把它記成69大廈。”艾文說完羞赧地笑了，臉上泛出一絲羞怯的紅色。艾文是菲律賓人，大學畢業後來韓國讀研究生，之後就一直在韓國工作，在韓國已經生活了快十年。十月的麗水已經有一絲入秋的寒意，艾文穿着一件過膝的藍色大衣，從上到下每一顆釦子都一絲不苟地系的緊緊的。
“是啊，我去參觀了大廈的水族館，然後去了頂層的觀景臺，上面居然正在舉辦一個兒童藝術展！”我們一行七人排在等候出租車的隊伍中，最終我們一共叫了三輛車，我和艾文同乘一輛車。
“機場到客戶工廠要開多久？”我問艾文。
“差不多十五分鐘吧，麗水這座城市很小的。”諮詢的常態，一個週末的休息之後，星期一又會繼續上路。從週一到週四，一週有超過一半的時間要在客戶的城市停留，無論客戶在哪裡，諮詢師們都會像鬧鐘一樣準時，從週一的清晨到週四的傍晚，然後再一個星期的循環往復，周而復始，直到這個項目結束，然後諮詢師們用一個週末洗好衣服，星期一再次爲一個新的客戶踏入另一箇舊的循環。起初或許會對飛往新的城市服務新的客戶有一些期待，時間長了，一切都會成爲單調的佈景：同樣的從機場到客戶的高速公路，同樣的從客戶到酒店的出租車，同樣的夜色下酒店房間裡的白色牀單，以及同樣的一個又一個睡眠不足的清晨。在出租車上艾文接到一個電話，然後開始用韓語非常輕柔地同對方說話，好像在耐心講解着什麼。三分鐘後，艾文放下電話對我說：“我上一個項目的客戶，對之前我做的模型有一個地方看不太懂，我就給他講一下。”
“你都已經下了項目了，客戶還在找你？”
“畢竟是我做的東西嘛，我之前和他說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聯繫我，我們做諮詢的，不就是以服務客戶爲宗旨嘛。”
到達客戶工廠大門正好上午十點整，項目組的三兩出租車幾乎是同時抵達。下車之後要先在門衛處登記，昌旼幫着我和我的翻譯惠援弄好文件，然後向門衛要了七個安全帽。“在工廠裡無論進出都要戴好安全帽，明天早上我會帶着你們去做工廠的安全輔導和測試。另外需要特別注意的是，走在工廠裡無論什麼情況都不能跑，一定要慢慢走才行。”昌旼把安全帽一個一個分給大家。我係好安全帽，跟着隊伍來到工廠提供給項目組的會議室。會議室空間很寬敞，中間有六個長桌拼成一個很大的寫字檯，一排可以坐六個人，如果算上兩側的空間，這個會議室加在一起差不多可以容納二十人開會。項目經理金成熙說之前由於人少，項目組只能在隔壁的一個非常狹窄的小會議室裡工作，隨便動一下身體就會碰到旁邊人的手肘。而從這周開始我們人多了，所以客戶允許換到這個寬闊一點的會議室。每天的例行早會在大家安頓好之後正式開始。在諮詢公司，項目上的每一天都要進行早晚各一次的例行會議，叫做“Check-in”和“Check-out”。早上的“Check-in”項目經理和項目組成員會同步一下這一天大家各自要做的事情，然後到了“Check-out”的時候過一遍完成的進度。通常來說，“Check-out”之後並不是這一天就結束可以回酒店休息了，更準確的其實應該說是在“Check-out”時間點的一個進度標註，然後大家繼續各自工作直到完成當日的進度。而每週的週一，除了安排當日的任務之外，項目經理還會和項目組一起確認項目迄今的進度以及這一週的整體計劃安排。成熙拿出記號筆在會議室白板的右上角寫下翻譯惠援的名字和電子郵箱，然後回到白板左側，寫下“項目第四周”，並在下方標註今天的日期。這個項目由三週前開始，我加入的這一週是整體項目的第四周。由於項目剛開始的幾周更多的是和客戶討論確認項目最終交付產品和獲取數據，所以安排我在第四周加入項目組對於整體項目來說更有效率。成熙強調了幾個項目的關鍵節點和交付里程碑：項目第六週做出第一版預測模型，然後項目第八週要去客戶總部和CEO彙報項目成果，也就是諮詢師們最頭疼的“SteerCo Meeting”。“SteerCo”是“Steering Committee”的縮寫，客戶“指導委員會”的職責是確保項目交付以及保證項目結果，是諮詢項目最終要面對的“大Boss”。所有PPT上的內容都要經過反覆打磨和推敲，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保證在“SteerCo Meeting”上萬無一失，所以在準備階段，從合夥人到諮詢師都會繃緊神經，直到會議結束的那一秒纔敢鬆一口氣。接下來艾文，廷泰和昌旼各自說了一下整週的計劃和今天的任務清單。
晨會結束後，成熙叫我和惠援一起去小會議室開會。“因爲你們剛來這個項目，所以跟你們說一下項目的一些背景信息和目前的進展。”成熙拿起一隻黑色的記號一邊在白板上寫字，一邊對我和惠援說：“我們的客戶是韓國的大財閥，旗下有化工材料，金融和建築三塊主要業務。集團的創始人有三個兒子，大兒子負責化工材料這一塊，也就是我們這個項目做的事。二兒子負責金融業務，至於三兒子嘛，他有點小問題。我們做的化工材料這一塊其實有三個項目在同時進行，麗水項目組，也就是我們，負責的是運營數字化分析；另外兩個項目組在客戶的首爾總部，分別在做產品定價和數字學院。運營數字化分析分成三個案例（Use Cases），我們這個項目組負責的是氯鹼產品線，其他兩個案例分別由另外一家諮詢公司和客戶自己內部的項目組來負責。
“在我們項目組內部，廷泰主要負責瞭解客戶的生產流程以及數據狀態；而你和艾文主要就是負責開發這個優化模型，如果對於流程有什麼疑問，你們可以找廷泰幫忙解答；吉桑是實習生，在我們的項目上主要負責數字化錄入客戶手工記錄的數據給你和艾文使用；昌旼負責數字學院這個項目，製作整合培訓教材給客戶上課。這周是吉桑和昌旼在這個項目上的最後一週，他們這週五就會下項目。
“客戶方面，對接我們這個運營數字化的是在首爾總部的盧勝南，他是一個非常難搞的客戶，山雞主要負責和他對接，也真是辛苦他了。模型開發我們需要對接的是麗水這邊的數據分析師崔高峰，他剛博士畢業，未來我們交付的產品將由他來負責運營和維護。麗水這邊地位最高的就是工廠負責人，我們明天會向他彙報這三週的工作進展，所以張傑和山雞明天都會來麗水。”
張傑是首爾辦公室的合夥人，而山雞是首爾辦公室的見習合夥人，之所以叫他山雞，是因爲他韓語名字的讀音和“山雞”一模一樣，同時長得也和陳小春幾乎一模一樣。就是山雞把我派來韓國做這個項目，之前我們在美國一起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他是最近剛剛從美國永久調回首爾辦公室的。張傑和山雞都是這個項目的ED（Engagement Director），在一個項目上，ED主要負責這個項目的各個環節。ED通常都由合夥人或者見習合夥人擔任，而大多數的合夥人會同時做多個項目的ED。
“我們項目組有自己的約法三章，”成熙放下記號筆先看看我，再看看惠援，然後慢慢地說道，“客戶的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所以我們早上要在八點前來到這個會議室，然後晚上七點半左右離開客戶工廠去吃飯。你在美國可能也聽說過，我們首爾辦公室是全球範圍內工作時間最長的一個，每個禮拜都在一百小時以上。這樣當然不可持續，所以去年首爾辦公室幾乎全部的項目經理都堅持不下去辭職了。所以合夥人們決心進行改革，所以我們這個項目要儘量將集體工作時間控制在每週五十五小時以內。”
“這麼棒！”我不由得感慨道。
“不過，”成熙看着激動的我笑了笑說，“這個是集體工作時間，是整個項目組在會議室一起工作的時間，我們儘量把這個時間控制在五十五小時。但是這個五十五小時不包括你個人的工作時間哦！”
“我就知道！”我用力撇嘴裝作氣憤的樣子。
“但是至少領導層們意識到他們需要做點什麼來改變現狀，不然過不了多久，大家全都辭職不幹咯！”
和成熙聊過之後我們回到了大會議室。
“怎麼樣，你們聊什麼了？”坐在我旁邊的艾文問道。
“五十五小時，集體工作時長。”我用略帶諷刺的語氣回答艾文，然後聳了聳肩。
“是啊，在這家公司哪有一週只工作五十五小時的好事。”艾文低聲感慨着，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猛然擡起頭，“你現在有空嗎？我和廷泰一起給你過一下這個工廠的生產流程如何？”
我們在會議室長桌的一個角落坐下來，廷泰在他的電腦上打開一個PPT頁面。“我們服務的是這個工廠的氯鹼產品線，”廷泰說道，“氯鹼產品一共有A到E五條生產線，每一條生產線由158個隔間組成，每個隔間彼此分離，但在同一條生產線上的隔間電壓是一樣的。而氯鹼生產的原理簡單來說就是，在隔間中注入經過過濾處理後的海水，然後將海水通電，在隔間的中間位置有一個半透膜，這樣在通電後，離子會穿過半透膜在正極結合成氯氣，而在負極結合成氫氣，並且生成氫氧化鈉溶液。我們要做的就是幫助客戶提升生產效率，量化指標就是氫氧化鈉的日產量。”
我聽着廷泰講的一大串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詞，腦中充滿了疑問。彷彿瞬間回到了高中化學課的課堂，當時的化學老師周西柳正在用粉筆在綠色的黑板上寫下一個長長的化學方程式。
“數據方面，”艾文接着廷泰的話說，“客戶在自己的服務器上有設備傳感器時時檢測的數據，數據頻率可以達到毫秒級。所以我們有很多很多的原始數據可以利用。數據大體可以分爲三類，第一類是流程數據，包括水流的流速，溫度，和氣壓等等，這類數據都是傳感器測量的時時數據。第二類是運營數據，包括工廠設備的負載百分比，以及電流擺動。”
“電流擺動？”
“是的，這個比較複雜，說白了就是工廠用電有時會有政府的一些優惠。有的時候停止生產反而會更加經濟，而有的時候，比如在夜裡，政府和電廠會鼓勵企業用電，所以工廠會選擇在一些時候休整，在一些時候擴大生產。這一些擺動和優化生產沒有直接關係，更多的是一些和用電相關的激勵政策。”
“原來如此。”
“嗯，我繼續說，這第三類數據就是維護數據，客戶有自己的化學實驗室用來做一些分析，所以會有一部分的實驗數據，這些數據的頻率很不規律，有的是每天都有，有些是每週的數據，有些間隔時間會有一個月。所以，在這方面我們需要小心處理，比如我們可以……”
“已經十二點零五了，我們得趕快出發！”廷泰突然打斷艾文的話，然後用右手食指點了點自己的手錶錶盤。
“啊！光顧着說話都忘了時間，我們得抓緊了！”艾文也連忙起身回座位拿起衣服。
“發生什麼事了？”我一臉疑惑地看着廷泰。
“午飯時間到了！”廷泰一邊穿外套，一邊笑着回答道。
客戶的工廠有一個非常嚴格的時間表，一切活動都要按照時間表準時進行，絲毫馬虎不得。工廠的員工食堂位於廠區西北角的另外一塊區域，從我們所在的辦公室到食堂需要先通過正門刷卡離開，然後從距離一公里之外的另一個工廠大門重新打卡進入。工廠爲員工提供往返食堂的班車，班車會載着在我們辦公室所在的區域工作的員工去往食堂，員工如果乘坐班車就可以免去進出刷卡的步驟。但是班車嚴格按照時間表運營，每天中午十二點十分準時從正門出發，如果錯過了班車，就只能自行步行前往食堂。這麼看來錯過班車也沒什麼大礙，無非就是走一公里的路，權當鍛鍊了。然而，工廠的員工食堂中午僅開放二十分鐘，一旦錯過開放時間就沒有飯可以吃了。另外，員工班車會在十二點三十五分準時從食堂出發，將員工送回辦公室所在的廠區。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趕上出發的班車，你將會步行走到員工食堂，在到達員工食堂時迎面看到返程的班車，然後你進入食堂後發現，午飯已經停止供應。
我們一行七人用最快的速度走到正門，還好，班車還在。我們上車剛剛坐好，班車便啓動了，擋風玻璃的頂部掛着一個電子錶，上面用紅字顯示着當時的時間“12:10”，電子錶的下方掛着一個電視，此時正在播放午間新聞。五分鐘後，班車將我們送達員工食堂。我跟着艾文下車進入食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近兩百名工廠員工，無論男女，都整齊劃一地穿着深藍色的工作服，右邊胸口印着自己的名字，腳上是統一的黑色系帶運動皮鞋。食堂裡是一排一排的白色長桌和塑料座椅，右側是裝有玻璃窗的櫃檯，看得到食堂的工作人員在非常努力的清洗餐具。成熙從口袋裡取出七張綠色的飯票遞給工作人員，然後我們走到食堂的正中間排隊取餐。取餐的隊伍自動形成兩列，輪到我時，先是從摞在一起的盤託最上方取走一個，然後分別從兩個圓筒裡取一雙筷子和一個勺子，然後按照順序依次取餐。工廠食堂每天提供三菜一湯外加一份主食，我將不同的菜分別盛到盤託不同的格子裡，然後在隊列的結尾從許多擺在桌子上盛滿湯的碗中拿了一碗放在盤託專門爲湯碗劃分的圓形區域當中固定好。午餐非常的韓式，辣白菜，韓式煎餅，還有海帶湯。由於人多，我們只好各自分開找位置坐下。我和艾文面對面坐在一個長桌的角落，食堂的兩頭各自有一個掛壁電視，放着同樣的午間新聞。午飯期間食堂除了餐具敲擊飯碗的聲音之外，沒有任何說話聲，所有人都在飛快地，安安靜靜地吃午飯。好像吃午飯是一種不得不進行的訓練，沒有聲音，沒有表情，只有飛快移動的筷子和勺。只是偶爾能聽到某個大叔喝湯時不由自主發出的吸溜的聲音。我和艾文同樣沒有說話，只用眼神簡單地對視了一下，然後安安靜靜地，飛快地進食。十二點半的時候，艾文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我從他的眼神當中讀出信息：我們該撤了。於是我跟着他站起來，排在早已在玻璃窗櫃檯前形成的隊伍的尾部，跟着集體整齊劃一地做着相同的動作：將盤子和碗裡的剩菜倒掉，把盤子疊在盤子回收區，筷子和勺子分別裝到各自的大桶裡，然後走到飲水機前，從架子上取一個鐵杯，接半杯涼水喝下去，然後走到掛在牆上的抽紙桶中抽兩張紙來擦嘴，然後走到下一個飲水機前，用鐵杯再接半杯水，喝下去，把鐵杯放到回收區，然後是另一個紙抽桶，抽兩張紙擦嘴，將廢紙扔到垃圾桶裡，然後跟着隊伍走出食堂，排隊上車。這工廠的員工食堂讓我回想起了附中食堂：白色的長桌和塑料的座椅，和鑲有玻璃窗的櫃檯。而就餐的體驗讓我想起了高中的軍訓：統一服裝，統一動作，整齊劃一。
上車之後我對艾文說：“這架勢簡直就是軍隊啊！”
艾文低着頭感慨着：“哎，這是監獄。”
回到會議室之後繼續和艾文和廷泰聊項目的背景和數據。“這個項目的目的是要用高級的數理方法定量地提高生產效率，那麼首要任務就是確定如何定義‘效率’。最符合直覺的方法就是將實際產出和理論產出的比值作爲衡量效率的指標。實際產出就用產出液體的體積流速與密度和氫氧化鈉的濃度相乘，而理論產出值就用每個隔間的每天的電流總和乘以氫氧化鈉的分子量40，除以從摩爾轉換到電流的常數，再乘上每條線上158的隔間數量就可以了。”艾文用平淡無奇的語氣說了一長串非常學術的背景介紹，我只是零星抓了一個大概，畢竟上一次接觸化學這種東西要追溯到近十五年前。在艾文講解的過程中，我努力地在我的記事本上記下儘可能完整的信息。
“但是這個方法行不通。由於數據的缺失和測量的難度，我們沒有辦法用這個最直接的方法。所以我們只好找其他方程式來代替效率指標，於是我們用pH值做替代。”
“pH值？”
“是的，你知道，pH值實際上就是對氫離子的濃度取對數。所以用pH值我們就能得到氫離子的濃度，生產過程當中，有時會額外加入一些鹽酸來進行中和反應，所以，通過鹽水的輸入流速與氫離子濃度，和鹽水的流出速度與氫離子濃度，我們就能得出生產過程中有多少的效率流失。用一減去得到的數字再乘以百分之百就能得到即時生產效率。但是這個數字還需要減掉兩個部分，一是產出的氯氣中會摻雜一些氧氣，所以我們要去除氧氣與氯氣的比值；二是需要減去一部分的效率泄露流失，我們將它設爲百分之零點五的常數。”
短短半小時不到的會議，我在筆記本上寫滿了正反兩整頁。這一切的流程和術語都顯得好陌生，我需要抓緊時間閱讀儘可能多的材料趕上項目的進度。在諮詢這個行業，沒有人會停下來等你，你只有奮力直追，纔不至於被甩在後面。會議之後，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始仔細閱讀這個項目自開始以來的全部資料。很大一部分是韓文材料，我於是拜託翻譯幫忙把我覺得最相關的部分翻譯成英文。於是一整個下午，我和我的翻譯，與項目組的其他成員一樣，都顯得非常忙碌。
差不多晚上六點左右，項目經理成熙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走到白板前，“我們今天提前一點做Check-out，”成熙一邊說着話一邊拿起記號筆，“今晚首爾總部的領導來麗水視察工作，邀請三個案例的項目組一起吃飯，我和廷泰會出席今天的晚宴；昌旼，作爲我們項目組的晚飯CEO，你選個好地方帶着剩下的人去吃飯吧。”在一個非常簡短的總結會議之後，成熙和廷泰收好東西離開辦公室。
“你們手頭工作做得怎麼樣了？要不我們六點半出發？”昌旼看着我們說。
“好的。”艾文回答道。
我們五個人叫了兩輛出租車前往飯店。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所有人都需要戴好早上領取的頭盔，然後到工廠正門的入口處刷卡登記，然後歸還頭盔。昌旼最終選擇了一家做烤魚的飯店，惠援，艾文和我坐在昌旼和吉桑對面，全程由昌旼負責點菜。等菜的時候我們隨意聊起天來。艾文說他每次出差總會非常想念他養在家裡的狗，一提到狗，惠援突然非常激動，“我也養狗的，我家裡養了兩條！”隨即艾文和惠援開啓了共同的關於養狗的話題，聊得火熱。
“昌旼，跟我說說首爾辦公室的情況吧？”我問道。
“首爾辦公室非常小，一共差不多一百人出頭，而諮詢師只有不到六十個，合夥人只有八個。所以啊，合夥人之間經常搶項目搶人，競爭非常激烈。而整個首爾辦公室，能做數據分析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艾文，一個就是成熙。”
“成熙是量化出身？”
“成熙之前在德勤是做數據分析的，也是剛剛跳過來不久。”
“原來如此。”我現在知道我被派來這個項目的原因了，這裡的諮詢師都沒有量化背景，而偏向分析型的項目又越來越多，於是出現了僧少粥多的情況。
“你知道嘛，”艾文突然加入我們的聊天，“韓國是全世界唯一一個BCG做的比我們更好的地方。”“
爲什麼啊？”我疑惑地問道。
“因爲BCG便宜。”昌旼笑着回答。整個晚飯的過程中，吉桑只是默默地低頭吃飯，偶爾聽到我們談話有趣的地方也會跟着一起笑，但是大多數的時候都是沉默不語。
晚上八點，我們一行五人來到酒店。首爾辦公室會爲項目的諮詢師提前預定好酒店，服務這一塊要比美國好太多。我們所住的酒店是麗水唯一的五星級酒店，昌旼幫助我辦理好入住手續，我們彼此互道晚安，便各自回房休息了。我的房間在19層，一下電梯看到一副盔甲擺在旁邊，走廊的裝潢風格顯得非常中世紀，我想或許這就是麗水五星級的審美吧。由於這是我的項目第一天，沒有什麼急需處理的工作，可以好好的睡上一覺。不知道是不是由於時差還沒有完全倒過來，總是有一種恍惚的狀態。五天前我還在舊金山，昨天我還在首爾，而現在，我站在韓國南部的海濱城市麗水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房間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夜幕下的深藍的海，和停靠在碼頭的駁船。接下來的五個星期，我會和這個團隊一起度過，我內心裡覺得，這將會是一段有趣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