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序言:
他對她的好總是這樣沉靜無聲的方式, 如果不是到最後,她真的失去他,只怕傾她一生也無法聽見他說一句我愛你。他這樣的人, 不明白愛, 也學不會情深。可他心裡惦念着她, 惦念着這個心裡太過冰冷的女孩子過得好不好。他太心疼她, 卻什麼都給不了。終其一生, 他能夠給她的,全是愧疚,全是不安, 全是視而不見。他一樣說過他會忘記她,可他即便是用偶爾的時光纔想起她, 亦會覺得心疼。如心疼臂上的疼。
正文:
翠綠的草坪上, 一個一身條紋病服的男子獨自坐在長椅上, 懶怠無力的曬着太陽。一個女子自他對面緩步走來,將一本被翻得已是褶皺的雜誌遞給他。那男子接過, 臉上才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輕輕呢喃道:“他們的第一次相遇,也是不錯的。”
那女子眸中一痛,隨即壓下,若無其事的在他旁邊坐下。這篇短小說, 連帶着她也跟着看了太多遍, 反反覆覆, 不過是些平常的句子, 怎不知到了他的眼裡, 全部變成嗜血利刃,傷了他們彼此。小說裡全是化名, 可是言希就是林。太容易就看清。
寺院的暮鍾在夕陽的餘暉中敲響,佛像前跪坐着一個一襲素衣的女子,暫且勉強稱爲女子吧!她的面容寧靜安詳,映着閃爍金光的佛陀,是一般的慈憫寬容。漆黑的長髮直直的披在肩上,一直垂落在地上,染了俗世的塵埃。案臺上的燭火不甚明媚,依是映照出她輪廓分明的臉。她閉着眼,睫毛卻是在黃色光影下微微顫動,煞是好看。--------題記
一、佛陀
言希,我跪坐在蒲團上,一個人。
這是我第一次正式出走,從前不過都是有關靈魂的逃離,只這一次,我終於有勇氣帶上這具軀體。我知道,它同我一樣樣渴望自由,渴望新鮮的空氣,還有爬上這座山的無畏。
佛陀和我想象的一樣,目光沉靜悲憫的注視着世人,萬年不變。我在想,他會不會也有他的悲哀呢?我須得足夠仰起腦袋,才能夠看清他的全貌。有一瞬間,我覺得他也是一樣的冰冷,金銅塑身,仍是一樣的沒有體溫。就像……你與我說再也不要聯繫的時候。只不過,不是每一次,我都懂得適當收斂,懂得安守本分,懂得欲揚先抑。
我總以爲我們還會重逢,你是我曾刻入骨髓一種習慣,不論你變了怎樣模樣,我想我都會記得你。可是我忘了,每一次揮手道別,都是訣別。你不是我的。我不再悲愴痛哭,不再貪婪恐懼。我失去你,只是和從前的自己說一聲再見,而已。那場儀式,寂靜而沉悶,眼眶裡沒有淚水流淌,無知無覺,我甚至不知道已是天涯之遙。
我曾天真的想,我可以等,等時間洗去我們彼此間的惱,恨,相看兩厭,等它帶走所有的不愉快,我知道餘生再不能這樣愛一個人,再不能如此傾注全部,等我對你只有想念,等我們趕在白髮蒼老之前,再勇敢的在一起。
言希,我終於還是成爲佛陀下跪着的女子,心事荒蕪,長髮留到一定程度便顯得有些鬼魅嚇人。雙手合十那一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忘記登山時的祈願。
我想起我們在一起時的情景,可是言希,該怎麼辦呢?我想起我們的開始也還是不覺得美好。仔細想來,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時的我算得上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卻終究是念了一年大學的姑娘。我以爲世界變得廣闊,以爲好人多過於壞人,自然,我還以爲,只要兩個人躺在一張牀上,就會有小孩兒。
言希,這是我到現在爲止同別人講起依然覺得很搞笑的事情。我幼時的家教很嚴,但你一定沒想到會封閉到這種地步。
可惜,我早已不再年輕,距離最初相遇那天,已經過了整整六年。我二十四歲。
我記得那天,也是這樣的黃昏,夕陽很美,只是那時人羣熙攘騷動,不如此刻,我口袋裡放着上山時買的佛珠,閉目祈禱,祈求上天還我一場聲勢浩大的相逢,抑或,還我一個不一樣的你。你突然就跳到我眼前來,明眸皓齒,笑容乾淨怡人。即使過了這麼久,我依然甘願承認,那一刻心動,來勢洶洶,是我十八年生命中未有過的情景。只可惜,從一開始我便將自己擺錯了位置。我想你是我極好的朋友,是我難過與開心都足以想起聊天的哥們,也是你喝醉了會想起給我打電話的那個知己。我們彼此可以喋喋不休,可以是我同你講少女時期暗戀的男生,可以是你失戀了不同我訴苦,我卻可以看穿你失魂落魄的模樣。那般丟臉,卻要我怨恨,那些個姑娘怎的那般沒有眼力?
我以爲你是個好人,至少對我。
二、路途
言希,請你原諒我,在多年以前,即使我面對父母離異,即使我和小妹成爲無人管束的孤兒,即使,我曾暗戀了三年的那個男生他從未注意到我,我依然忘記了人心難測。我以爲你也是個簡單純粹的人,至少比我簡單。
我艱難的站起身,沒忘記拍拍身上的塵土,這蒲團承託過太多的人。
走出門那一刻,對着天空我閉上眼,看見血色的光。忽然就想起一句經典之極的話來,那是,你利用了誰的感情,心安理得享用。可是想想,似乎與你我並無多大關係,便也甩甩腦袋丟棄到一旁。
下山遠比上山要難,尤其我這副壞了的身體,能夠上來,已經廢了全身的氣力。想想也就尋了另一處的悠閒,盤腿坐在地上,看世間一切皆在腳下的美景。不甚應景的季節,是我們初遇的秋天,樹葉凋零,草木枯萎,這座山是一樣的乾澀。可就是這樣的一無所有,恰恰讓我抽出靈魂,得以俯視坐在山尖的我,得以望見山下紛擾,山間寂靜。還有佛陀,他依舊凝視着世間衆人,不偏不倚,慈善悲憫。哪怕,他們都在路上,不曾回頭望一眼那容納一切的目光。
言希,我做過一個夢,極美。爲此,我還無比矯情的寫了幾句勉強稱之爲詩的東西。
直到失去你,我纔開始學會懷念了/那夢美得,恨不得死在裡面纔好呢/手牽手走過的街,你抱我時還閉着眼睛/你選擇的是我/可這是假的/如果不適合你斷了聯繫,一百通電話也找不到你/我不會發現,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是真的。
眼看入夜,天氣微涼,我終是央求了小師父留宿一晚。言希,你一定知道,我在許多年前便勾描了今天的一切,我要我的生命在路上,遇見不同的風景,不同的人,唯有路途不停歇,哪怕繁忙匆匆,亦是我愛的方式。
堅硬的木板牀比想象的更讓人難以入眠,如此,只得一個人安靜等夜更深。
黑夜長久以來都是讓我恐懼的東西,它常常讓我丟卻掉日光下的睿智冷靜,一個人變得沒完沒了,無論你能否看到,都會編一條又一條冗長無序的短信給你,喋喋不休,仿若一個怨婦一般。你一定厭極了那樣的我,至少你未曾想過我會糾纏你,騷擾你,打亂你的生活。
我一邊極端厭惡自己這般沒出息的糾纏,卻又反反覆覆的追問你,至少該給我個答案。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得以無聲無息消失不見,這是我以爲。可是,在我的世界裡,你就那樣突然沒了任何音信。
和一圈的同事在麥霸裡唱歌的時候,她們不比我這樣五音不全,聲音只有響度大小,沒有音調高低,那般附和,極是完美。我想,或許誰是原配並不重要,關鍵,是誰不可或缺。只可惜,那時的我尚且不知道,我不是原配,不是第三者,更加談不上不可或缺,我是你的無所謂,有沒有都可以。
三、隨緣
早晨清醒的時候,我依舊固執的以爲,或許我們還會重逢,是多年不見的戀人。只是,定會少了那份熟稔,多了太多疏離。你曾傷害我,我想過,定要報復你,至死方休。可這許久過後,不過徒留一個再見。我須得同過去的自己道別,那樣表面安靜,骨子裡卻是瘋癲的女孩,我知道我在父母離異那一刻就已經長大,或許更早。只是後來遇見你,想要再次用盡全力相信一個人。只可惜你要我失望,你要我絕望透頂,你要我再沒了一絲一毫足以奢望的力氣。
院外的陽光明麗的灼眼,我眯起眼,重新在佛陀前的蒲團上坐好。我想,是該與他道別。也與曾經的那份執念告別。
佛的面容經過這一晚,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依是寧靜慈祥。
這廟堂因了是早些的時辰,便清靜的有些鬼魅嚇人。只我靜靜地跪坐在那裡,身無一物,連同耳朵也封閉起來,聽不到一切聲音。想起和朋友們提起過的玩笑,一姑娘被男友傷了心,堪堪是悲痛欲絕,我們都找不來合適的詞安慰。約莫是口徑一致罵完那個男生之後,便又逗她,如此難過,不如出家好了!不曉得入了佛門需不需剃度呢?那姑娘極愛她的秀髮,如此一說,倒是真的咧了咧嘴,只淚珠仍在肉肉的小臉上掛着,稍顯滑稽。
臨下山時,整理揹包的東西,無意翻出從前的筆記來。該是很久之前寫的話來,帶了極強小女生的委屈。
我說,你太多的話都想說給那個人聽,可是你找不到他。只可惜,時間過了太久,我幾乎忘了那時擁着的該是怎樣神情。只不曾忘記你的性情,言希,你是個生活恣意而爲的人,心中所思所想也過分簡單。倘或我打電話給你,你沒有接到,或是短信你晚了些時辰看見,便是不會回覆的。你常常覺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或者,還是什麼都不說得好。
你以爲我是你肚中的蛔蟲。紅顏知己,不過如是。
可你卻是忘了,我在你的肚中一圈一圈的攀爬,我走過每一個可能不可能抵達的角落,可我不在你心裡。不是你什麼都不說,我就什麼都懂。
言希,我記得你說,我讓你覺得有壓力。你寧可我與你爭吵,寧可我窩在你懷裡哭泣,寧可我一通電話過去衝你吼叫。你是討厭我用文字發泄的,至少,你厭惡我的喋喋不休。可我終究還是成長爲在佛前安穩跪坐的女子,心事被攤開來洗脫乾淨,得以新生。
我從未告訴過你,我活了這二十多年,只與人紅過一次臉。且是我一個人的事情。那次癲狂,在我意料之外。只那時我已失去你,便無法告知。
一個小我六歲的表妹,她遇見一個男生,是傳統說來大家認知的陽光帥氣。我只是聽她說,他對她很好,越過了朋友界限的好。那一天,是她像我炫耀,有如此要好的哥們的確是件值得炫耀的事。
後來的事自然按照預定的發展,她無知無覺便深陷,那人卻覺得和誰在一起都是基本無所謂的事。和她,可能會更合拍。於是,牽手,接吻,擁抱。再後來,便是她一個人偷偷哭泣。
小表妹是個極其高傲的女子,說散便散,自然不會哀求,更不可能糾纏。然那難過,卻是一般無二的。我聽說時,到底是不可避免的說了句,我理解她的感受,時間久了,慢慢就好了。
她突然就嚷叫起來,壓抑已久的委屈怨恨傾瀉而出。你怎麼會懂?你從來都沒有戀愛過,你裝什麼好人?
她向來尖刻,若是從前我自是忍了,一句話不再多說。可那時,到底是沒忍住,一雙眼睛圓鼓鼓的瞪着她,直到她蹲下身低聲抽泣,才一個人甩手離開。
感同身受的定義應該是我經歷過你經歷的一切。到底什麼都沒說,卻是因爲,如果是旁人如此說我,我一定也是不願聽的。身在其中,總是難捱。畢竟,誰都不需要一面鏡子。
走至山下,遇見一個問路的男子,面容嚴謹,棱角分明,略顯刻薄。可仍舊耐心指了方向,他轉身前低聲道謝,頷首微笑時,露出一排整齊乾淨的牙齒,笑容燦爛且溫暖。
我足足愣怔了三秒,最後確認他已經完全錯過我的身體,方纔由衷讚了句,漂亮!
我不知道是不是心底那個小女孩睡醒了,還是我得以看見除你之外的異性?
靜看着身旁蒼白無力的男子,終是沒辦法開口。他的以爲從來都是錯的。林只看到在這篇短小說的最後,那個女子遇上了別的人,勢必是要將他忘了的。可是,同是女子,她又怎會看不出,這個故事通篇都在懷念他一個人,結尾不過是應了讀者美好的願望,讓主角不再孤身一人。她對他,從不曾離棄。
林緊握着那本雜誌,靈魂一絲絲抽離,足以望見這世間的一切。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後悔的呢?
是她固執的要來找他,他視而不見,終於抵不過,然後見便見了。接過她親手遞來的那兩張照片,是他年輕時候的模樣。英俊帥氣,笑容乾淨爽朗。是他自己都開始忘記的最初。上面的字是她很早之前打上。是:誰願許你一世風華,纖塵褪盡,君心不悔。他定定的看了許久,直到能夠將所有洶涌全部壓下才擡起頭來。
還是,她編輯信息給他。她說的並不是我們方便見一面嗎?而是,方便我見你嗎?如此小心翼翼,表現得太過明顯,林輕易便看得出來。心驟然疼痛,還是選擇拒絕。後來見了,他帶着對她濃濃的愧疚,自是刻意生疏。他希望她忘掉他。
還是說,是他終於在昨天見到她的那一刻,心痛幾欲死去。林一直以爲他希望她過得好,無論是和誰,只要好就好。可是,當他們終於相見,她說,“以前過得不好,現在好了。”是她慣常的坦白直接,曾經,他不止一次惡毒的說她,“你婉轉一點會死啊!”可是,他終於還是愛着那個傻傻沒有太多心眼的女孩子。他不費心機就輕易可以看到她的內心,望見她所有的真實。得來太易,便也忘了珍惜。然而果真發生,她說她現在過得挺好。林才清楚地發現,他真的一點也不希望她過得好。她曾是他眼中不一樣的女生。他想過終有一天她會屬於別人,可他低估了時間,高估了自己。
或是那一天,他接到辰的電話。他們本不相識,卻是辰主動找上門來,詢問他關於鈞的所有。林自然不想開口,終是抵不過,便也淺淺道了幾句。不妨看看鈞寫過的字,從那些字裡面,能夠讀出她的疼痛和不安。那天在電話裡,辰說,鈞向他提出分手。他心裡說不出的開心,可是眼見着自己越來越差的身體,只得說得多一些,再多一些。
或者更早的時候,這些年鈞一直斷斷續續地告訴他她的近況,或是工資漲了,或是去看望爸爸了。有時,她一個月兩個月沒有信息,他便好些天工作不在狀態。想她是不是遇上難辦的事了?她不是會假裝刻意報喜不報憂的性子,只是一些瑣事愛跟他絮叨,卻也只是些不大不小的事。若是真的遇到難辦的事,常常會在結局之後樂顛顛的同他顯擺,半分也不考慮他會怨恨自己的無力。
甚或,是那一回。那是極早的時候了。他收到鈞的信息,和往常她的嘮叨略有些不同。林記得有句話鈞是這麼說的,她說,我想你只是我一個人的事,與你何干?她說的義正言辭,分毫不覺得這句話有多讓人汗顏。林知道,她從來都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亦未曾指望她能乾脆果決,卻是沒料到,她看開自有她看開的方式。不論是否爲欺騙自己,還是連帶着,他也能一同拿這話來告慰自己。
林只知道一件事,那便是對一個人最好的愛便是成全。哪怕,林從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喜歡一個人,他也不懂什麼叫愛。他只是覺得那個叫做鈞的女孩子在他的人生裡與其他人有些不同。可是具體哪裡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他素來都是簡單的人,他希望她過得好,他會心疼那個女生。他甚而沒想過這些是不是鈞想要的,他也不敢想,他只知道這樣對她好,就夠了。
這些日子靜一直陪在他身邊,他也知道鈞終於要嫁給別的男人。沉靜應對這個病這麼久,他第一次害怕死亡。那時年輕,以爲愛一個人便是成全。只要心裡惦念着就夠了。後來年紀越長,才越明白,最緊要的是誰陪你終老。他怎麼能眼睜睜看着由別的男人陪鈞終老?他做不到。可是,他又能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