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父子兩人的媳婦兒終歸是出身在大家,即便是李澤做的菜再好吃,兩人也還是保持着矜持的姿態,每樣菜略略吃了一些,便放下了碗筷,倒是章回父子以及小孩子,可就沒有了那麼多的顧忌,三人狼吞虎嚥,絲毫沒有顧忌什麼形象。
盤子裡的最後一塊雞蛋皮裹炸肉丸子也進了小傢伙的肚子之後,他還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空蕩蕩的盤子,然後仰起頭眼巴巴地看着李澤。
李澤大笑着一把將小傢伙摟在懷裡,伸手揉了揉他圓鼓鼓的小肚子,道:“好吃不?”
小傢伙興奮地點點頭。
“那晚上我再做給你吃好不好?”
小傢伙立馬笑得咧開了嘴巴。
一邊的章回笑着將小傢伙從李對懷裡拉了出來,摸了摸他的腦袋,道:“去找祖母玩兒去。”
小傢伙馬上乖乖地向着內屋跑去。
回過頭來,章回道:“看起來我還要留你在這裡吃晚飯了?吃過了晚飯,天色一晚,又不得不留你住宿一晚了是不是?”
“能與先生夙夜長談,是李澤的榮幸!”李澤笑道。
章回站了起來,揮了揮手,章循便開始收拾桌上的殘局,看起來這一大家子,女人果然是不幹活的。這或者在世人看來,的確有些驚世駭俗,但在李澤這樣的人看來,倒是見怪不怪。
章回在堂屋裡的角落裡端了一簸箕豆子走到了院子裡,隨手拖過一個小板凳坐了下來,將簸箕放在膝蓋之上,便開始擇豆子。
李澤也緊跟着走到了邊上,伸手開始幫着擇豆子。院子外面,公孫長明以及陳長平李泌等人則隔着竹籬笆,有些神情複雜地看着這兩人。
“知道我爲什麼讓你進門嗎?”將擇出來的一把圓滾滾的豆子放在身邊的小盒子裡,章回問道。
“大概是我對了先生的眼緣吧!”李澤笑道。
“顧左右而言他!”章回搖頭道:“我讓你進門,是因爲你是不同的。老頭子雖然僻居鄉間,但消息倒也靈通,不少弟子經常給我寫信來,說起你這個異數,大家都是很驚訝,當然,也很佩服。”
“這倒是大家夥兒的擡愛了。”李澤謙遜地道。
“這不是擡愛,而是你的確做出了讓人歎服的成績。”章回道:“不過他們看問題還是看得淺了,在我看來,大唐終於出了一個看出問題根源的人了。你的出現,讓我看到了大唐重生的希望,這纔是我讓你進門的原因所在。”
李澤微笑不語。
“李帥,你說說,大唐落到今日之地步,究其根源,問題到底出在哪裡?”章回突然問道。
“先生這個問題可就大了。”李澤道:“只怕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往大的方面來說,一個皇朝經歷的時間太久,由弱到強,再到極盛,如果沒有一個長遠的政策和清醒的頭腦,那由盛轉衰便是必然的事情。矛盾是一直存在着的,在前期,大家都有着同一個目標,於是矛盾便被隱藏了,極盛之時,所有人都在享受着早先奮鬥的成果,矛盾便被掩蓋了,而到由盛轉衰之時,這些本來就存在的矛盾由於積累了太長時間,終於便會爆發出來。處理不當,就有亡國之虞,古來無論如何強大之王朝,都逃不脫這個怪圈。”
“那往小的方面說呢?”章回道:“李帥認爲問題又在哪裡?”
李澤一笑:“如果往小的方面來說的話,大唐落到今日之地步,首當其衝要負責的,便是長安了。”
“不是節鎮嗎?”章回反問道:“節鎮割據,各自爲政,中央羸弱,枝強幹弱,難不成不是這些節鎮爲禍嗎?”
“節鎮從何而來?”李澤反問:“節鎮又是如何出現的?看起來當今天下民不聊生是因爲節鎮跋扈,下欺黎民,上騙中央,但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局面呢?究其根本,還是因爲中央朝廷在治理國政之是出現了大紕露,大問題,大亂子,一發而不可收拾,最終才導致瞭如今的亂局。先生本來在長安任職,爲何要掛印而去,來這小鄉村裡種田?不就是因爲對他們失望過甚嗎?”
章回手裡握着一把豆子,怔忡了半晌,才沉重地點了點頭。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唐今日之敗落,實是數百年的矛盾積累到如今一起爆發了而已。”李澤道:“遙想當年,大唐極盛之時,吏治清明,文官撫牧天下,武官鎮壓四邊,大唐十六衛,任一支兵馬拉出來,都足以震懾四方,但現在呢?堂堂朝廷,只能龜縮於長安洛陽等地苟安,戰戰兢兢生怕禍起蕭牆,但這又有什麼用呢?在我看來,用不了多久,只怕這長安,洛陽也不會不保。徵兆已起,大亂不遠矣。這一次我奉詔入京,卻在洛陽的眼皮子底下遭襲,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大唐中央,早就顏面無存了。”章回搖頭嘆道:“李帥,我問你一句話,還望你真心誠意地回答我。”
“自然!”李澤點頭道。
“你是要保唐,還是要反唐?”章回問道。
這是一個大題目。李澤沒有直接回答章回的話,而是笑着反問道:“這個問題對先生您很重要嗎?”
“心裡的一個結而已。”章回道:“節帥來訪我,還做出了這般陳仗。”
章回指了指外面搭起的帳蓬還有公孫長明等一干人,接着道:“自然是因爲我還有一些薄名,還有一些用處,想來結納我,收用我罷了。既然如此,我自然要問個清楚明白。李帥此次上京,謀求的是合鎮,在章某看來,如今的局勢之下,朝廷對於合鎮是無可奈何,不得不同意,至於讓李帥的母親夫人上京爲質,只不過是最後一塊遮羞布而已,如果李帥將來當真要做點什麼,這點兒羈絆又豈能擋得住李帥的腳步。合鎮成功,李帥便是這北地最強大的藩鎮,我觀李帥在屬地治政,整軍之策,只怕不出數年,北地便逃不過李帥的手掌。那時的李帥,當如何自處呢?”
李澤想了想,認真地道:“先生,我是很看重我的親人的,這一點羈絆對於我來說,還是很大的。”
章回笑而不語。
“至於先生所說是保唐還是反唐,其實現在於我並沒有一個什麼明確的目標,這麼跟先生說吧,如果能保,自然便保,如果不能保,自然便會自己來做上一場。”李澤緩緩地道:“現在於我而言,仍然是要強大自身,因爲不但盧龍張仲武是一個強悍的對手,便是魏博田承嗣,宣武朱溫這些人,又有那一個不是世之梟雄呢!我先要生存下來,才能論及其它,所謂時也勢也,有些事情,不是能以我們個人的意志爲轉移的,很多時候,都是時勢推着人在走。”
“所謂時勢造英雄,但有時候,也是英雄造時勢啊!”章回有些落寞地道:“李帥,其實我希望你是那個能造時勢的英雄啊。”
“先生太高看我了。”李澤搖頭道:“即便是到目前爲止,看起來我做了許多事情,但我仍然是被時勢推着走,英雄造時勢,且也要等我成了英雄再說吧。這也是我此次來訪先生的原因所在。文治武功,文治向來排在前頭,不知先生願不願意去我轄下定居呢?先生之才,不應躬耕於鄉村,而應當擇天下良才教之。”
“現在盤踞天下的節鎮,像你這樣注重文治的人,倒真是罕見了,你在你的轄下推行文武分治,就是基於這個理念嗎?”
“武安天下,文治天下,自來便只有馬上得天下,沒有馬上治天下的道理。”李澤笑道。
“能保則保?”
“是!”李澤肯定地道。
章回展顏一笑,“好,那我就去你那成德看一看,不過節帥,話說到前頭,如果有一天,我不滿你的所作所爲了,我就會捲鋪蓋走人的。”
突然聽到章回承諾要去成德,李澤頗有喜從天降之感,此人倒真是乾淨利索,做事毫不拖泥帶水。
“自然,來去自由。”李澤道。
章回哈哈一笑,擡頭看着院外的公孫長明,“李帥可知我爲什麼討厭公孫長明嗎?”
“正要請教呢,公孫先生可是不多得的良才。”
“才自然是有的。”章回冷哼了一聲:“不過此人一生鑽研,盡是陰謀小道,與我格格不入,治國豈能靠這些鬼魅技倆,當以堂皇之策,光明正大地施行天下。”
說到這裡,他卻又突然黯然下來,“可惜當今,卻是鬼魅當道呢!”
“先生,澤以爲,治一地也好,治一國也罷,都需奇正相扶,正謀未來,奇看當下,我卻是一個不肯吃眼前虧的人呢。再說,要是老吃眼前虧,被人摁在地上摩擦得擡不起頭來,又哪裡有餘力顧及到未來呢?沒有未來,又怎麼能讓堂皇之策行之天下呢?”李澤笑道:“我求先生去成德,便是爲未來謀了。”
章回若有所思,微微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