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乾裂,灰色的雲層烏壓壓覆在蒼穹,厚重的鵝毛雪簌簌落下,細密地妝點了一方銀白世界。
冬月二十七,樊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大雪紛飛,飛揚的初雪似朵朵白梅,盛開在王城的半空,落到指尖,微有冷意。
撐着紅色綢傘的身影踽踽而行,深紅的袍子,皓皓白髮如積寒凍雪,精緻漂亮的臉上神情淡漠,眉眼間透着一股冷意。自進了城門以後,他在大街上緩緩行了半日,像是漫無目的地行走,卻無端端地讓人感到一股壓印的哀涼。
綢傘下,白皙修長的手指緩緩伸出,觸到了細軟的初雪,微冷的觸感如此真實,卻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裡是樊城,一朝的王城,是……他闊別了十餘年的地方。
周身的喧囂於一剎那間寂寂無聲,他怔愣地看着手心裡漸趨融化的六角冰棱——這是,樊城的雪。
而他,在離開了十餘年後,回來了。
醉香樓里人來客往,雖是冬日,但酒樓裡的生意不見冷清,反而更好。人聲鼎沸,醉香繚繞,是冬日裡難能可見的熱鬧場所。
他收了綢傘走進酒樓,擡眼看去四座皆滿,唯有樓上靠窗通風處尚餘空位。他不緊不慢地上樓尋了位置坐下,便有小二拎着一壺熱茶過來,擦桌添茶,滿面笑容地招呼道:“客官,您有什麼需要?”
“幾碟小菜,一壺熱酒。”開口便是極淡漠低沉的嗓音,微顯冷意。言畢便不再開口,轉身看向窗外,大雪依舊紛揚。
沒多久飯菜並一壺熱酒便被端上來,小二熱情招呼道:“客官,您慢用。”他兀自倒了一杯熱酒,輕飲一口,是他熟悉的酒香。
並未動筷,他捏着酒盞出神地看向窗外仍在落的細雪,靜坐了許久,直到一聲突兀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這裡有人坐嗎?”轉眼看去,說話的是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女孩,穿着水紅色的綢裙,披着白色的披風,梳着雙髮髻,一雙大眼水光瀲灩,雖是很直接地盯着自己看,卻意外地不會讓他感到不適。
不在意地點了點頭,他飲完一杯後又自斟滿,而對面的小女孩卻又一次開口,嗓音輕軟:“你怎麼只顧着喝酒都不吃東西的呀?”此時她的菜已端上桌,隨行的婢女正爲她佈菜,而她直直地盯着他看,粉雕玉琢的臉上紅撲撲的,眉眼微彎,恍惚能尋出幾分狡黠的笑意。
而此刻花容昔不加掩飾地打量着對面坐着的人,這麼精緻漂亮的人她還是頭一次碰到。雖說花家多出美人,她表兄花無間便是此輩中翹楚的美人,可畢竟年幼尚未長開,不及此刻對面的叔叔容貌驚人。
只是……花容昔看了眼他色如凍雪的白髮,略微可惜這樣一個風華正茂的美人竟是早生華髮。
早生華髮的美人迎着她的目光淡淡掃來幾眼,聲音冷寂疏離,像高原上的終年積雪:“不餓。”簡短的兩個字後,他執着酒盞再未看她一眼。
可花容昔從小到大沒有什麼別的愛好,就是對美人執着了點,因此毫不在意他冷淡的態度,一邊吃菜一邊光明正大地欣賞美色。
只是對面的美人似乎並不喜歡她的打量,聲音冷沉道:“再看就毒瞎你的眼睛。”輕描淡寫得好像只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
哇嗚……還是一個兇殘的冷美人……
容昔心不甘情不願地低頭吃菜,磨磨蹭蹭得吃完已過了大半個時辰,行將要走時突然回身拽住他的衣袖,大眼水光瀲灩中透出點可憐的意味看着他,低聲懇求:“美人叔叔,你長得那麼好看,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面前的小女孩拽着他的衣袖,眨巴着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他,說出的話卻讓他持着酒盞的手微顫,一些掩埋在記憶深處的記憶像雨後春筍般不可遏制地冒了出來——你長得那麼好看,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那一年三月,春光爛漫,灼灼桃花開滿枝椏,樹下紅衣紅裙的少女綻出熱烈張揚的笑意看向他,手中握着未出鞘的劍擡起了他的下巴,也是這樣問他:“你長得那麼好看,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灑出的酒暈溼了深紅的衣袖,留下模糊的水痕,往事種種皆成過往雲煙,唯有襲上心頭的熟悉痛意反反覆覆地提醒他那被他刻意遺忘了十年卻始終難以磨滅的名字——容瀲。
口中咀嚼這兩個字 ,那糾纏心底的痛意幾乎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