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四千米的海底之下,沒有波濤,沒有聲音,只有朦朧的光暈,和一片無邊的寂靜,死一般的寂靜。沿着光暈一起向前,進入雄偉的海底神殿之中,才能感到屬於人世的獨有的生機。海底的世界沒有晝夜寒暑之分,一年四季,一天二十二小時,神殿裡都會有牧師和祭司負責接待從雅拉世界的各個海域趕來朝聖的虔誠信徒。在神殿外,經常會有一些身體龐大根本無法看清全貌的智慧生物出現,他們總會在門口收縮身體轉換成人類形態,然後一步一步登上神殿的階梯。
雖然海底沒有晝夜之分,但神殿的祭司們卻需要休息,所以在神殿後院的聖職者居住區裡,一天之中的每個時間段都會有換班休息的聖職者在睡覺。也正是因此,居住區裡總是保持着一片安靜,誰也不會在這裡大吵大鬧影響其他的同伴,這種好習慣也讓整個居住區變成了神殿裡最接近海底世界寂靜的場所之一。
相比之下,海族的神殿祭司們更喜歡在無水的環境裡休息。在海族的感知裡,海水的波動都會通過他們特殊的聽覺器官轉化爲聲音反饋到大腦裡,在海里休息時,無處不在的暗流讓海族的感覺就像是在嘈雜的風中一樣,雖然算不上吵鬧,但總會帶來一些困擾。
休息區裡,珊瑚製成的房間原本隔音效果並不好,但經過魔法的強化之後。房間里正常作息時發出的聲音不會再幹擾到其他人,這也給冒險團的人們帶來了方便。由於最近一段時間神殿裡遠道而來的參拜者並不多,因此冒險團的五人每人都被分到了一間舒適的客房作爲居所。但家庭晚宴過後,作息時間已經有些混亂的少女們雖然疲憊,但還是沒法馬上入睡,五個人一起湊在薇薇安的房間裡消磨時間。
“爲什麼一定要在我的房間裡呀。”薇薇安平躺在由海獸皮革和柔軟的海普耐斯藻製成的大牀墊上,帶着藻類植物特有清香的牀墊據說具有安撫精神的作用,從而讓人睡得更安穩,曾一度很受陸上種族的追捧。算是岸海貿易中的一個重要部分吧。但是,雖然有海普耐斯藻的安撫。薇薇安還是很無奈的抱怨道:“回你們的房間去玩好了,我要睡覺。”
“你又抱怨說睡不着。”凱瑟琳翻着白眼說道:“讓我們呆一會怎麼了?”
“我要思考。”薇薇安一臉不情願的說道:“你們會打斷我的思路的。”
“我可不覺得你的思路會被打斷。”大牀上,麗娜穿着柔軟的海蠶絲睡袍靠坐在薇薇安一旁,白皙精緻的雙腳從睡袍下偷偷鑽了出來。有節奏的左右搖擺着。由於沒有外人,麗娜丟掉了眼鏡,啪的一聲合上手裡的書,突然湊過去和薇薇安鼻子頂着鼻子眼睛對着眼睛:“你這個傢伙不想被打斷思路的時候,從來不管身邊狀況的。”
“你走開啦。”薇薇安用力推開麗娜,兩位少女立刻互相糾纏扭打着在大牀上滾作一團。
“還是這麼熱鬧,一點都沒變。”房間的另一側,凱瑟琳和芙蕾雅隔着一張小茶几相對而坐,小茶几上鋪着一副冒險棋。這是在人類之間的貴族中比較流行的娛樂活動。反而真正的冒險者沒有幾個會下的,薇薇安和麗娜就不會。芙蕾雅撥弄着棋子,輕聲道:“你也沒變。還是那麼細心,這種細節都能想到,不願讓任何人感覺受到冷落。”
“都是我的家人,當然要關心一點了。”凱瑟琳隨意的笑笑:“彼此都那麼熟悉了,總會習慣性的相互照顧的。”
“我總擔心早晚有一天你會累垮。”芙蕾雅手指在不經意的抖動,手指的粗壯並不影響它們的靈敏度。人造水晶製成的棋子在她粗壯的手指上不斷翻飛:“這些年不覺得心累嗎?”
“恰恰相反。”凱瑟琳輕輕推動了三枚棋子,微笑着說道:“我只覺得在這個家裡越來越可憐。從來不覺得累。哈,第三個任務我先完成了,你快輸嘍。”
“咦,不對,你太狡猾了。”芙蕾雅瞪圓了眼睛,不滿的說道:“這步不算,你趁我分心的時候偷襲的,我要重新下。”
“那可不行哦,悔棋可不是一個淑女該做的事。”凱瑟琳拍開芙蕾雅伸向自己棋子的手,開心的笑着:“記住我們的賭注,你要是輸了,一會要陪着我一起,繞着神殿跑五十圈。”
“天哪,爲什麼呀。”芙蕾雅哭喪着臉,嘟囔道:“在海底跑步很累的。”
“誰讓你晚飯吃那麼多。”凱瑟琳一點也不肯退讓:“我說過了,要嚴格控制你的進食量。既然你嘴饞吃多了晚飯,就要給我把這些食物消耗掉。”
“嗚,你變了。”芙蕾雅抱着頭,轉眼就推翻了自己不到一分鐘前的評語:“你現在好像一隻惡魔,太可怕了。”
“呼。”潘尼斯一直在旁邊安靜的坐着,把玩着一隻貝殼浮雕發呆,突然站起身向門口走去:“我出去走走。”
“恩。”凱瑟琳頭也不擡的說道:“去見多麗絲嗎?”
潘尼斯正要推門的手一僵,乾笑道:“哈,哈,只是,只是出去隨便走走,沒有目的的,哈哈,沒有目的。”
“你剛來的時候我就說過,不問過去,所以你過去發生了什麼我們都不會過度追問,每個人都會有秘密的,咱們大家都不例外,等你覺得可以告訴我們的時候自然會告訴我們的,我們不急。”凱瑟琳終於擡起頭直視潘尼斯,認真的說道:“記得回來就好。”
潘尼斯握着門把手沉默了一陣。推開門低聲說道:“當然,怎麼可能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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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尼斯揹着手,像是漫無目的的在神殿裡遊逛。偶遇的神職人員已經早就接到了通知,看到他只是遠遠的點頭致意,沒有人上去詢問。
繞着神殿轉了半圈,潘尼斯很熟悉的拐進了一道小門,來到了一處同樣露天,不,露在海水穹頂之下的小庭院。庭院裡很空曠。只有正中一棵多彩的珊瑚樹,空氣中瀰漫着森林的氣息。多麗絲靠坐在珊瑚樹下。長長的魚尾平鋪在地面上,看到潘尼斯走進來,露出溫柔的笑容:“森林的味道,特意爲你選的。我記得你最喜歡這種。還是說你想換成葡萄園的氣味?”
“不用了。”潘尼斯腳步一頓,搖頭道:“葡萄園的氣味我現在不敢聞。”
多麗絲寵溺的笑着搖搖頭,拍拍身邊位置,魚尾的尾鰭也習慣性的拍打着地面:“來陪姐姐坐一會吧,咱們很多年沒有聊過天了。”
“那是我的榮幸。”潘尼斯在多麗絲身邊坐下,習慣性的身體後仰,枕着多麗絲的魚尾躺在地上。
“可憐的凱爾。”多麗絲溫柔的撫摸着潘尼斯的金色短髮,像一個慈愛的母親安撫自己傷痕累累的孩子:“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你一直消沉到了現在?心裡痛苦的時候爲什麼不來找姐姐?是怪姐姐沒有一起去幫你嗎?”
“不。我只是在痛恨自己而已。”潘尼斯自嘲的笑容裡帶着說不出的悵然:“因爲我的無能、怕死和卑劣,我害死了奈莉。呵,我不敢見任何熟人。也不想得到任何安慰,我只想在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悄悄死去。”
“你已經傷害了奈莉,你爲此而後悔,難道你還想繼續傷害其他關心你的人嗎?”多麗絲輕輕拍了拍潘尼斯的額頭以示懲罰:“你知道那兩隻吵鬧的小鳥和那個小精靈爲你和奈莉難過了一百年嗎?聽她們說,其他人也一樣傷心。你知道這一百年來,我每天都在盼着你來找我嗎?可是你就是狠心的不來。有時候我都擔心你是不是已經不在世上了,誰想到你是因爲這麼愚蠢的理由。”
“是啊。我知道我做錯了。”潘尼斯嘆了口氣:“以後我會好好活着,直到最終審判到來。”
“最終審判?”多麗絲魚尾倒卷,像是把潘尼斯擁在懷裡:“凱爾小笨蛋,你認爲誰會審判你,奈莉嗎?你認爲她臨死前會恨你?”
“我的行爲不容原諒。”潘尼斯咬着牙說道:“她不會不恨我的。”
“你呀,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女人,也從來沒有了解過什麼是愛。”多麗絲教訓似的掐着潘尼斯的臉:“戀愛中的女人,永遠不會去真的痛恨自己所愛之人的,無論愛人對她做過什麼。”
“你怎麼知道?”潘尼斯苦笑:“你甚至不知道發生過什麼。”
“因爲我也一樣愛着你,信賴着你,直到現在依然是這樣,所以我很清楚奈莉在想什麼。”多麗絲低頭俯視着潘尼斯的眼睛,長髮垂散在他的臉上:“而且別忘了,我是神靈的代行者,很多事我知道的遠比別人多呢,雖然不能告訴你,嘿嘿。”
潘尼斯直接無視了多麗絲後半段話,低聲說道:“所以你即使知道了我對不起奈莉,即使知道了我不再是那個可靠的凱爾,還是要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我做嗎?就因爲你……”
“對,因爲你是我最愛的弟弟。”多麗絲俯身,輕輕親吻潘尼斯的額頭:“就算最終會失敗,就算最終會成爲海族的罪人,我也希望是由我的弟弟來告訴我的。”
“真是狡猾呢,姐姐。”潘尼斯嘆了口氣:“又一次把責任和負擔加在我的身上嗎?”
“姐姐從來都是這麼狡猾。”多麗絲像哄孩子入睡一樣拍着潘尼斯的肩,柔聲說道:“你又願不願意背起來呢?和你新的朋友們一起,爲姐姐揹負這份責任呢?”
“我們已經背起來了,不是嗎?”潘尼斯閉上眼,夢囈般的說道。
多麗絲沒有再說話,擁着潘尼斯仰頭輕唱,沒有歌詞,只有簡單的曲調,但就算只是幾個音符,由多麗絲口中唱出,依然帶着奇妙的力量。歌聲中,潘尼斯第一次在無夢之中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