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早朝,遠比平日長。
下朝時,外頭已是紅霞滿天,照得大殿金碧輝煌。
除了仁遠伯不依不饒了一會兒,餘下時間倒也都井然有序。
李浚薨逝,被幽禁的先皇之子也是皇子,喪儀不能怠慢,守靈、入葬等一系列的章程都要趕出來。
同時,這又是一樁兇案。
順天府聯合三司衙門務必細細查辦。
單慎站在殿中央,“領命遵旨”的話喊得十分順暢,其實也沒有多往心裡去。
別人許是不太曉得,他單府尹卻是曉得孫公公、宅子、勞公公這一串事情的,說到底,禍起蕭牆。
聖上那幾兄弟的內鬥,他們順天府又能做什麼?
案卷上怎麼斷,都得看聖上的意思。
而聖上嘛……
單慎看了眼從龍椅上下來、匆匆而去的明黃身影,暗暗嘆了口氣。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皇家的經,更是一連串的鬼畫符!
分明不久之前,這朝堂上還在圍繞着“廢太子”你來我往,爭來爭去爭的是聖上的“身後事”。
結果,就這麼短短之間,輩分倏地就變了。
又成了上一輩的戰場了。
連單慎都想要感嘆一句“今夕是何年”。
聖上離開後,刑部阮尚書與大理寺卿石大人趕緊圍住了單慎,詢問他昨日在永濟宮現場查看的狀況。
都察院右都御史田大人慢了兩步,還被石叡好一陣催促。
他們這廂說話,其他官員亦紛紛豎起耳朵,想要多聽幾句。
晉王沒有過來聽,與賢王李沄一塊往外走。
順着長長臺階走到廣場上,李沄眯着眼看了看東昇的太陽:“二哥怎麼看三哥的死?”
晉王睨了他一眼:“他那性子,當年父皇只幽禁他、沒像罰老四那樣罰他,已是手下留情了。”
李沄又問:“打算什麼時候去上柱香?”
“等靈堂搭起來之後吧,”李渡道,“不過,他大約是不想見到我。”
李沄一愣:“怎麼說?”
李渡道:“以前感情就不怎麼樣。”
“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李沄想了想,又道,“人死燈滅,以前的那點矛盾也就散了,畢竟兄弟一場。”
李渡嘆了聲,又道:“平皇叔病倒了,閉門謝客,我就沒有去探望,寶盈姑母那兒呢?身體如何?”
李沄與寶盈大長公主親近些,聞言便道:“姑母身體尚可。”
另一廂,李邵跟着聖上到了御書房外。
聖上去換了身常服,李邵坐着等他,心情也還算自在。
先前在金鑾殿,李邵自認爲他可能是除了父皇之外、唯一知道徐簡爲什麼去永濟宮的人。
肚子裡揣着這麼大的訊息,隱瞞不難,難的是在有人追着問的時候還不露口風。
仁遠伯問個沒完沒了的,李邵聽着煩,有一瞬真想讓對方閉嘴。
好在父皇離開時叫上了他,否則,李邵想,聽不過耳的時候他大抵是要駁斥回去了。
別以爲他聽不懂。
仁遠伯表面問的是徐簡,實際是在問父皇。
不止仁遠伯,怕是還有不少人都在暗戳戳認爲是父皇殺了永濟宮那位呢。
可父皇根本沒有錯!
父皇當日讓徐簡過去,也是想要弄清楚定國寺的事。
不多時,聖上換完常服、在大案後坐下。
他抿了口茶,交代李邵道:“你今日就別去刑部了。”
李邵疑惑道:“爲何?”
“刑部忙着配合其他衙門查永濟宮的事,讓他們全力以赴去辦。”聖上道。
李邵越發不解了。
刑部查案,與他觀政有什麼衝突?
真要說起來,三司衙門與順天府聯合查辦案子,本身就很有觀政的價值。
就像之前爲何先去禮部衙門,就是爲了旁觀禮部操辦恩科。
李邵這麼想,也就這麼問了。
聖上便道:“徐簡七八天前去一趟永濟宮,就有人追着問了,你摻和進查案裡,這案子辦得再明白、也會被挑剔。”
這其實是聖上的藉口罷了。
真正的原因在於,上朝之前,曹公公與他提了一句。
既然晉王有可能豁出去、一豁到底,那就極有可能讓汪狗子對大殿下動手,那廂慣會用毒,輔國公再怎麼防、總不能不讓殿下喝茶吃飯吧?
這一句話說到聖上心坎裡去了。
他得保證邵兒的安全。
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先動手,等下就要把徐簡叫到御書房來,那他必定不能獨獨讓邵兒留在刑部衙門。
邵兒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吃喝都由御書房的人照顧着,決計不能給汪狗子機會。
因而,一下朝,他就把人叫過來了。
李邵聽進去了這編造出來的藉口,頓時義憤道:“那仁遠伯太不講道理了!他是想懷疑您嗎?您對永濟宮動手做什麼?他平素不理事,難得開回口還這般離譜!”聖上輕咳了兩聲。
邵兒年輕,不曉得仁遠伯與誠意伯早年關係不錯。
不過,今日也不是與邵兒分析勳貴大臣們私交的時候,主要還是爲了速戰速決。
曹公公進來道:“聖上,輔國公到了。”
聖上頷首,對李邵道:“你早膳吃飽了嗎?先去隔壁用膳吧。”
李邵略有些不爽快。
父皇與徐簡說事,有什麼是他不能聽的?
埋怨歸埋怨,肚子確實有些餓,李邵便沒有說旁的,依言退出去,隨曹公公去了對側起居間。
李邵拿起筷子,順口問:“汪狗子呢?讓他進來伺候。”
曹公公笑眯眯答道:“殿下,汪狗子說是鬧肚子了,先去……”
李邵忙示意他停住。
要用膳呢,不聽那些。
曹公公豈會再讓汪狗子進李邵的身?
他安頓好李邵,對着自己的心腹一頓叮嚀,這才忙自己的事情去。
走回中殿,他先在簾子旁往御書房那兒看了一眼,見輔國公已經入座,便又退開兩步,尋人問起汪狗子。
“讓人看着他,曹公公您放心,不會讓他生什麼幺蛾子。”
曹公公又囑咐了幾句,回到御前。
聖上一臉正色:“朕思前想後,還是該動這個手。”
徐簡聞言,亦不意外。
事關晉王的各種利弊,他先前說過,皇太后肯定也說了,哪怕他們誰都不說,聖上自己也能想明白。
聖上只是猶豫,並非反對。
而他與曹公公提到了李邵的安危,皇太后又有代爲出手的意圖,再加上金鑾殿上的一場戲,都成了推聖上一把的那隻手。
聖上苦笑道:“自古爭位的,大部分手上都染了兄弟鮮血。
朕原先沒沾上,是先帝替朕肅清,是母后輔朕登基,朕有朕的不幸,亦有朕的幸運。
不過如今看來,也沒能全躲過,還是要親手對付兄弟。
朕清楚,離師出有名還得遠,但朕不得不做了。
朕唯一擔心的是,對方行事詭秘狡猾,故作玄虛,讓朕誤會了晉王,那纔是……”
徐簡道:“以眼下的信息看,幕後真兇應是晉王無疑,只是殺永濟宮亦有值得斟酌的地方,臣擔心他另有後招。您對晉王發難,亦不是一上來就賜死,倘若他真是被冤枉的,人在您手中、反倒還是一種保護,免得他也遭了真兇的毒手,還被弄成了‘畏罪’。”
這話說到了聖上的心坎裡了。
“你打算怎麼向晉王確認?”聖上問。
徐簡佯裝斟酌,半晌道:“說實話,臣不敢孤身入虎穴。
那人身邊原本有道衡、王芪那樣的人手,現如今還出現了一個翻牆進永濟宮的,臣以爲他府裡應該還有其他死士。
倘若臣從未受過傷,帶着兩個親隨過去,倒是敢與他們搏一搏,不說一定能抓住晉王,起碼自己能脫身。
但臣如今的能耐,恐怕要拖後腿了。
再者,臣脫不脫身並不要緊,更重要的是不能讓晉王逃脫。
一旦他逃走了,成了藏在暗處的一條毒蛇,可就比如今還難對付了。
既然發難,那就帶足人手,御林圍府。”
聖上摸了摸鬍子,又道:“聲勢夠大,可還有寰轉?”
這是以防萬一。
真弄錯了,多少留一點粉飾的餘地。
昨日與林雲嫣商量時,他們早就達成了共識。
林雲嫣想親自去見晉王。
他們上輩子被這幕後黑手弄得那般慘烈,今生走到“將軍”這一步,她總得親眼見證。
“讓郡主與臣一道過去吧,”徐簡道,“有女眷在場,在明面上看,沒有那麼咄咄逼人。”
“寧安?”聖上不太贊同。
姑娘家家的,手無寸鐵,多叫人不放心啊!
徐簡道:“臣先前去過一趟永濟宮,就會被話裡話外的懷疑,倘若臣單獨見晉王,不管他認與不認,之後都會被揣度到聖上您這兒。
既如此,臣以爲,倒不如多去些人,其他皇親、查案的三司,郡主代表慈寧宮,多派些人手一塊,都聽聽晉王會說什麼。
再者,如此大事,您抓了晉王也得安頓王妃與其他女眷,由郡主主理,比一衆爺們要方便得多。”
這話十分在理。
聖上認真思考着。
皇親,原本最恰當的應是平皇叔,偏他病着。
同輩的兄弟此刻亦不合適,再長一輩的,其餘皇叔要麼不在京中,要麼早早離世。
不過既然寧安過去,那倒可以考慮上姑母們。
“請寶盈姑母走一趟吧,”聖上交代着,“讓三司也出人手,你點好御林,等下就出發。”
徐簡領命,從御書房退出來。
旭日懸空,曬在身上熱騰騰的。
徐簡徐徐舒了一口氣,只覺得這些年累在身子骨裡的寒氣也跟着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