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堂。
李嶸坐在窗邊,一聲不響,看不出究竟在想什麼。
一個時辰前,曹公公來請的人。
李嶸不曉得他與母妃說了什麼,只看到母妃驚慌失措,立刻就隨曹公公走了。
隱隱約約的,李嶸察覺到事情不太妙。
莫非父王出事了?
李嶸不敢斷言,但他覺得,能讓母妃那麼慌亂的,十之八九與父王有關。
待聽見外頭動靜,李嶸忙起身從偏殿走出去。
“母妃。”他喚了一聲。
晉王妃擡眸看向他,有一瞬的恍惚,而後整個人如釋重負一般、身子軟了下去。
嬤嬤眼疾手快,趕忙攙扶住了她,兩人才沒有一道摔坐在地上。
李嶸幫着嬤嬤將力竭的晉王妃扶到屋裡,又倒了一盞茶遞過去:“您怎麼了?”
晉王妃一口飲了,面對兒子,她漸漸平復下來。
“嶸兒,”她握住了李嶸的手,儘量放平語氣,“你父王歿了。”
李嶸愣住了。
饒是猜想到了事情不妙,但親耳聽母妃這般說,李嶸連呼吸都緊了。
“怎麼會……”李嶸喃喃,“母妃見到父王了?父王當真、當真歿了?”
“剛纔就是隨曹公公去認了認,”晉王妃道,“我親眼看過了,的確是你父王。”
李嶸的眼睛瞬間紅了:“我能去見見父王嗎?我是說,不管他做過什麼,他都是我的父親,做兒子的想給父親磕個頭。”
“我曉得、我曉得你,”晉王妃輕輕拍着李嶸的背,“這事還得聽皇太后的意思,但娘娘素來寬厚,你只是磕個頭……”
是啊。
只是磕個頭,再不用有別的事了。
其實,在聽說李渡死了的時候,晉王妃長鬆了一口氣。
她是慶幸的。
李渡在外頭不見蹤影一日,她提心吊膽一日。
現在死了,就再不會連累她,連累她的孃家人了。
最重要的是,不會連累嶸兒了。
都說知子莫若母,但晉王妃不敢說自己看穿了兒子。
大部分時候,她覺得嶸兒乖順,可她也做過噩夢,夢裡嶸兒受李渡指使行事,惹來禍端。
大半夜的,從夢中驚醒過來,晉王妃記住了她狂亂無序的心跳,記住了渾身淋漓的大汗,她太怕了。
終於、終於讓她等到了李渡死的這一日。
不管嶸兒內心裡到底怎麼想,與李渡是否有聯繫,那已經是個死人了,嶸兒就再不用做什麼了。
僅僅是去磕個頭。
晉王妃都想給李渡磕個頭。
總算是橋歸橋、路歸路了。
慶幸的情緒滿溢,懸着的心落下來了,晉王妃沒有忍住,抱着李嶸嚎啕大哭。
這是“死而復生”、是“劫後餘生”。
“嶸兒,”晉王妃一邊哭、一邊與李嶸道,“你父王歿了,與他相關的案子便能一件件了結。
等事情辦完,我們就能出宮回去了。
先回你外祖家住些時日,之後我們搬出來,我們母子安安靜靜過日子。”
李嶸不住安慰母妃:“都聽您的安排,您放心,還有我陪着您。”
晉王妃淚眼婆娑,卻是沒有看清楚,李嶸眼中神色複雜極了。
等晉王妃發泄了心中情緒,李嶸才又問道:“父王是怎麼死的?”
晉王妃搖了搖頭:“曹公公沒有細說,我也就沒有問。”
李嶸不再多言。
只不過,這種事情哪裡可能瞞得住?
不過一日,各處都有了些傳言,且越傳越是豐富。
林雲嫣也聽了一些,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也有不少誇大其詞。
想來也是,如此天賜良機,沒人會放過。
金鑾殿上有正直的御史大聲斥罵,也有各懷心思的臣子借題發揮。
大殿下是不是被算計的,那很重要嗎?
重要的是,藉着這次機會,徹徹底底讓李邵失去繼位的可能。
尤其是柳、顧兩家,原就是“反李邵”的急先鋒,這下子更是絲毫不藏不裝,與一派的官員彼此配合,不止要定李邵假借聖意的錯,還要定他濫殺無辜的罪。
反正,吉安鎮就是死了這麼多人。
底下官府照着名冊分出來真假百姓,亦可以黑着臉、捂着胸口罵回去。
“聖上還要護着大殿下嗎?”
“當年私出裕門就替大殿下瞞下了,回京的輔國公不敢說真話,裕門那麼多將士也不敢說真話,今時今日,這份名冊難道就是真的了?”
“若非郡主及時向安逸伯求援,現在的吉安又是什麼狀況?”
脣槍舌劍,你來我往。
李邵都沒有聽到,他還是病倒了。
秋雨涼,他先是爲着殺了李渡而熱血沸騰,很快又知道殺了個假的而憤怒不已,一身溼漉漉回到京中,大起大落沒有抗住,沐浴完還沒吃幾口飯菜,就先哇哇吐了一地黃水。
太醫趕緊來了,診脈開藥,讓人先養着。
聖上沒讓挪回毓慶宮,依舊留在他這裡偏殿,就近照看着。
當然,讓聖上心焦的也不是李邵的病。
太醫說了,就是受寒又勞累,沒有大事,養一陣就好了。
聖上操心的是後續事情。
皇太后說的話,朝臣們說的話,全在他的腦海裡來回反覆。
下朝後,聖上又去看望李邵。
李邵昏昏睡着。
郭公公道:“半個時辰前醒過一回,喝了藥,才又睡下。”
聖上坐了一刻鐘,才又走出去。
曹公公上前來,道:“聖上,皇太后準了李嶸殿下去拜別李渡。”
聖上啞聲道:“知道了,應當的。”
李渡的屍體被安置在碧華宮,也就是從前他的生母章選侍住過的宮室。
這也是皇太后與聖上提了後定的。
恨自是恨得咬牙切齒,但仇人死了燈滅了,活着的人還得念着些名聲。
私下裡,皇太后也與林雲嫣說了番真話。
“聖上知理卻念舊,哀家逼他放棄李邵,道理上他明明白白,但心中難免會有疙瘩。”
“人之常情,人人喊他聖上,他卻也不是聖人。”“李渡的身後事,逞一時之氣自是裹席子扔出去算了,可誰會不愛仁厚之名呢?”
“哀家主張着辦了,聖上也少些壓力。”
“總歸是死人了,雲嫣,活人不與死人較勁,活人要計較的事情還多着呢。”
林雲嫣聽得明白。
李渡造反,他照樣姓李,身後事辦得漂亮些,也省得被宗親、被御史們念念叨叨的。
好壞都是皇太后頂在前頭,聖上得領這份情,哪怕皇太后在李邵的事情上強硬一點,也不會真撕破了臉。
“聖上會放棄大殿下嗎?”林雲嫣問。
皇太后思量了許久,道:“道理上都通了,心情上,得過道坎。”
林雲嫣頷首。
她藉着蘇議、蘇昌的由頭,坐視李邵去吉安,爲的也就是給李邵再蓋幾身罪名。
現今朝堂上對李邵的一衆討伐之聲,也在預想之中。
另一廂。
碧華宮裡。
李嶸見到了李渡。
小於公公奉命帶李嶸過來,輕聲勸道:“殿下,雖說給整理過儀容了,但畢竟是受傷而亡,您……”
“謝謝公公的好意,”李嶸繃着嗓子,情緒沉重,“我不害怕,怎麼說也是我父王,我不怕他。”
小於公公便沒有再言。
李嶸看到了棺木中李渡的遺容,而後跪下來磕頭上香。
從殿內出來後,他小心翼翼問小於公公:“我能在這裡看看嗎?聽說是我親生的祖母從前住的地方。”
“宮殿前兩年修繕過,但花木多年未整理,”小於公公道,“您想看的話,稍微轉轉。”
李嶸又道了聲謝。
中途,小於公公方便去,留了人手看顧李嶸。
李嶸很安靜,只在院中石凳上坐着,看着不遠處的一小片竹子出神。
他記得很清楚,父王那座小院子裡,窗戶外頭也是竹子,父王常常一看就是一兩個時辰。
桌下,李嶸握緊了拳頭,等小於公公回來,才鬆開了。
又坐了會兒,李嶸纔回靜心堂。
後續喪儀,李嶸與晉王妃又去過一次,看着裡裡外外忙碌的人把棺木送出碧華宮。
李嶸一直安安靜靜的,除了那日問了母妃一句,從始至終他沒有再問過別人有關父王的死因。
可人多口雜,他還是知道了一部分——父王的死與李邵有關,而李邵自從回來後就在養病。
不止如此,聽說聖上這兩日身體也不太舒適。
隔日大朝會,官員比平日更多,也就更加“熱鬧”。
平親王站在最前頭,聽着議政,擡頭看了聖上一眼。
聖上的臉色很差。
他看在眼裡,不由暗暗嘆了一口氣。
待下朝後,平親王沒有出宮,而是去了御書房。
曹公公引他入內坐下,道:“聖上身體欠安,太醫正在診脈,親王稍候。”
平親王抿着茶,問:“李邵呢?還病着?”
“沒有發燒了,但精神還是不行。”曹公公道。
“還在偏殿住着?”平親王問完,見曹公公頷首,又道,“這裡人進人出的,不是個養病的地方,也該勸着聖上早些把李邵挪回毓慶宮纔是。”
曹公公連聲應了。
坐了半刻鐘,聖上纔過來。
“就是疲累,不是什麼要緊事,”聖上坐下來,道,“讓皇叔擔心了。”
“很多毛病就是從疲乏開始的,聖上可別不當一回事,”平親王說着頓了頓,“且你我都曉得,你的疲乏因何而來。”
聖上坐直了身體:“皇叔說的是,朕……”
平親王擺了擺手,沒讓聖上繼續說:“我今兒過來,不是爲了聽聖上說您念着先皇后,也念着她留下來的獨苗苗,是我有一些話,無論如何都得跟聖上說說。”
聖上聽出來了,今日不是君臣,而是叔侄。
平親王願意說的,也都是掏心掏肺的話。
聖上從大案後起身出來,坐到平親王身邊,垂首道:“您說,我聽着。”
“李邵此次要真是鬧出私出裕門的大事,聖上大抵就不護了,可偏偏他還真就是被算計了,跳了李渡的陷阱,但陰差陽錯李渡還就是死了。”
ωwш▲ TTκan▲ c o
“就是這麼不上不下、左右沾邊,聖上才還咬着不鬆口。”
“畢竟,李邵是你的心尖尖,這些年爲了讓他將來能承繼大統,你也費了心思。是他浪費了你的心,不是你對不住這個自小失母的兒子!”
“現在這狀況,聖上敢說李邵是個能當皇帝的苗子?大順在他手裡、不說強盛吧,你敢說他能守成嗎?你說不了,你自己都沒法閉着眼睛替他答應什麼,所以你才難受。”
“道理歸道理,心情上,你捨不得你最疼愛的兒子,我理解,誰能說舍就舍?”
“可是聖上,現在不是兒子爭寵,爭的是家業,又不僅僅是家業。”
“你父皇難道不疼兒子嗎?他爲什麼廢了李汨?爲什麼幽禁了李浚?因爲他傳的是家業,也是天下。”
“最後爲什麼選了你?我和皇太后扶你不假,但也是你父皇點了頭的。論手段、論狠心,你比他們幾個差遠了,你勝在仁慈。”
“雖稚嫩,但你不會滿心權力,不會爲了這點權就什麼都敢幹,什麼都能捨。”
“坐在龍椅上的人,總要有一些捨不得的東西。”
“李渡爲何要設這樣的局?他找死士、找替身,給李邵演這麼一齣戲,他爲的是亂!朝堂亂,君臣亂,百姓也就亂了。”
一字一字,字字沉重。
聖上沒有打斷平親王的話,認認真真聽着,聽得雙眼通紅。
平親王看在眼裡,擡手拍了拍聖上的肩膀:“天家無親情,這句話你比誰都懂,不止是兄弟爭鬥,而是、不能靠着親情往下走。
在你的父愛與天下之間,你得做個抉擇。
皇權說簡單也很簡單,你選錯了,那就會有別人替你選,也許,就是那些老百姓。”
說完這些,平親王站起身來,道:“我先回去了,你自己想一想,你最後絕對不能捨的是什麼。”
曹公公就在邊上,眼觀鼻鼻觀心,聞言才從角落出來,送平親王出去。
等他送了人又回來,想了想,還是在簾子外頭候了會兒。
他知道,聖上需要安安靜靜想一想。
唉!
暗暗地,曹公公嘆了一聲。
他日夜伴君,看得也很明白。
這兩日,正是聖上有了些想法,纔會這般疲憊。
今日平親王一番話下,聖上怕是要下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