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元琰神色鬱郁的走着,心底委實煩亂。他負手駐足,擡頭看着澄澈如洗的萬里蒼穹,輕嘆口氣。那個高貴豔麗的宸公主怎就會輕易應了他的求親呢?若當真娶了她,那合儀該如何是好?
他與合儀從小便常常廝混一起,也不清楚與她到底是何情意,人人都道他們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便也這麼認爲,只道長大成親也是理所當然。他若同宸公主成親,與她便再無可能。
如果合儀聽聞這門親事,怕會哭上許久吧。那般心無城府的她,定得好好呵護着,回去當是給她尋門好人家。
正邊走邊想着王公貴族裡有哪位公子溫文敦厚,好尋給他的合儀妹妹,卻聽見背後一聲清亮呼喚:“逸王爺,請稍等。”臉上劃過一瞬的厭煩,卻在轉身時消失殆盡,他呵呵一笑,道:“公主何事?”
二人相互見禮後,拓跋暘才道:“我也回府,一起吧。”
元琰微笑頜首,邊走邊道:“三日後定親大典還請貴朝從簡,切莫鋪張。”
拓跋暘詫異:“爲何?”
“此事本應我朝操辦,日後還當帶公主回南朝再行定親之禮。”
拓跋暘聽罷輕笑一聲:“既然定親便將要做夫妻了,何必分你我?”
此話說的着實曖昧,元琰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卻又聽她道:“王爺打算何時回朝?”他思忖須臾,“定親後第二日。”
“這麼快?”
元琰點點頭,若有所思的說道:“父皇招我早些回去。公主要同去嗎?”
拓跋暘本欲回絕,卻又住了口,細細想了一會,才道:“王爺略等,待我回府好好考慮一下再作答覆吧。”
彼時二人已到宮外車攆旁,拓跋暘笑道:“王爺同坐本宮的車攆吧。”
元琰到不曾多想,從容笑道:“那便多謝公主相送了。”說罷先行上車,又轉身禮節性的伸出手,拓跋暘稍一遲疑才搭上去,被他輕拽上車。
他的手很大,掌面鋪着一層薄繭,雖是磨人,卻泛着一股莫名的安然。擡首看向他,濃眉微蹙着,眸色幽幽的忘着她。對視半晌,才稍顯尷尬的別開眼神。車攆很是寬敞,二人各坐一角,拓跋暘輕咳兩聲打破寂靜,說道:“王爺可有遊賞坤都景色?”
“未曾,”元琰搖首說道:“只在驛館毗鄰的茶樓內聽了幾次評書和趣聞秩事。”
拓跋暘笑道:“我只兒時聽過幾次,氣氛倒是甚好。”
“我兒時也隨三哥逛過一次。”元琰輕輕說了句,回想着九歲時那廝茶樓場景,那丫頭滿面輕蔑的啐了口說道:“沒出息樣兒”,輕笑着搖了搖頭。
拓跋暘看着他有些怪異的表情,問道:“王爺笑什麼?”
元琰說道:“僅是想起那次去茶樓竟被一黃毛丫頭取笑一通。”又是爽朗一笑。
拓跋暘微微搖頭,面上略有忿忿:“哪的丫頭片子竟如此囂張,連皇子也敢笑話?”倏地又抿嘴一笑,又道:“她如何取笑王爺?”
“說來也是我的錯。”元琰慢慢講道:“那丫頭笑她愛財的小姐沒出息,我一時忍俊不禁將滿口茶水噴到她身上,便被她罵了一通卑鄙齷齪之流。少年心性,便與她辯了起來。後來被她嘲笑是池中之物,還爲此唸了首打油詩——”
“可是張家多禽畜,故而多恭物?”
“是。”元琰點點頭,笑道:“公主也知曉這打油詩,看來我當時真真孤陋寡聞了。”
拓跋暘乾笑一聲,“那年端陽節時,你還救她一次?”
元琰聽罷滿面詫異,問道:“公主怎知……”
見她但笑不語,他也不好多加追問,只埋下滿腹疑問,正襟危坐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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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時便有丫頭侯在府門外,見她忙過來行個禮,說道:“公主,司徒夫人說請您回來便去找她。”
橙子點點頭,以爲傅經語是知道了她與逸王的婚事才如此着急,便莞爾一笑,緩緩踱了過去。
早就守在房外的傅經語見她這般步履從容,便上前急急將她拽進房內,說道:“可出大事了。”
橙子嘻嘻一笑說道:“定親而已,又不是成親,你急什麼?”
“啊?定親?”
“是啊,”橙子坐下,趴在桌上說道:“我同逸王定親。”
傅經語滿面詫異,說道:“你、你怎的——”
“莫急。且聽我慢慢道來。”橙子打斷她,慢慢敘述起今日三人於含光殿內商談定親之事。
傅經語聽罷譏笑道:“你兄妹倆可真真奸詐。”
橙子翻個白眼,“誰讓南帝不肯放過我。”
“對了,讓你攪和的我險些忘記。”傅經語一拍手,說道:“我所謂之大事可比你定親更聳人聽聞。”
橙子沒好氣的說道:“別賣關子,且道來!”
“今日我收到悅兒傳信,”傅經語從懷中取出信箋,遞給她,“你看看便會明白。”
橙子忙接過,細細讀來,先是嬉笑再是蹙眉後是憤怒,最後竟拍案而起,嚷道:“稚子,那王妃有孕她竟能也悉心照料,日日把脈,關懷不輟。真真諷刺至極!”
“那二人也忒怪了,近四個月的時日竟一點也未發覺對方便是日日思念之人?”傅經語亦是滿面愁悶,“難道真是有緣無分?”
橙子憤憤不平的嚷嚷:“元琛那個死人腦袋,悅兒失明認不出他,他竟也瞎了?!悅兒天天拿着那玉珏摩挲,上面琛字醒目,他瞧不見麼!”
傅經語托腮思忖半晌,才道:“如此我們便將悅兒接走罷!若是他們日後相認,元琛早已是人夫人父,二人當是如何相處?徒增傷悲耳。他將來亦要登基稱帝,悅兒如此心思單純怎能再深宮內與衆妃爭寵周旋。即便元琛待她好,也終不會爲她罷黜六宮。”
橙子聽罷點點頭:“師孃此言甚對。那等三日後定親事宜一過,我們便會南朝。”略忖一會又道:“不然我們同元琰使團一起回濟城?”
“爲何?”
“你不怕妲姒再來攪事?”
傅經語聽罷重重嘆口氣,說道:“這婆娘安生了八年又來惹事。”
橙子給她倒了杯茶推過去,小心翼翼的問道:“師孃,你們到底有何過節?只因你奪了她大師兄?”看她臉色稍變,忙又說道:“莫氣莫氣,我不再問了。”
傅經語輕哼一聲,咬牙說道:“過節?我們之間豈是過節所能形容?我倆都恨不得對方下至煉獄,折磨永生。”眼中滿是遮掩不住的怨毒與憤恨。
橙子嚥了口吐沫,稍有畏懼,不敢再言。過了半晌又聽她說道:“陳年舊事,不提也罷!”趕忙應一聲:“是。那我們可同逸王一起?”
傅經語道:“等你師父回來我們再行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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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寧十三年三月底,西南暗人密信廣寧帝,安王凌元璃在封地暗暗招兵募馬,私造兵器。時機已到,廣寧帝暗令御史臺告左相趙澈以貪污鉅款、結黨霍亂之罪,並於第二日將其關押天牢,着睿王領按察司取證查實。十日後早朝,睿王羅列其大罪十一條,證據縝密確鑿,帝大怒,下令於四月底將其及重要黨羽在安濟門前午時處斬。
趙皇后得知後於帝寢殿前哭訴怒斥,帝屢勸無用,氣急立下詔書:後趙氏懷執怨懟,數違教令。性驕奢,嫉苛甚,今奪皇后璽綬,降爲漠妃。居側宮。
廢后詔書頒下,趙氏一黨幾近瓦解。
四月十日,安王於泖州以除暴救母爲號揭竿而反,並積極聯絡建豐年間的太子黨、二王黨,大肆招募兵馬,以泖州爲腹地向東北而戰。此時,平北軍趙清餘部改旗易幟,以勤安王之號與西南反軍遙相呼應。琅南國一時風起雲涌,硝煙瀰漫。
四月十一日,廣寧帝封端王凌元琮爲安東軍主帥平西南亂,封逸王凌元琰爲燕西軍主帥平北亂,睿王凌元琰坐鎮濟城。
四月十三日,安東軍與西南反軍交戰於沃州,安東軍不敵,失沃州退守涘州。十五日交戰不敵退守沛州,十七日退守滬州。廣寧帝大怒,命睿王立時趕往滬州奪端王帥印,務必奪回三州四十八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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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元琛領旨回府時已然是亥中時牌。
步履匆匆的回了韶華閣,卻見玉含儀守在閣外等着他,便走過去說道:“夜深了,怎的還不睡?”
玉含儀忙行了禮,同他一起步入閣內,輕笑道:“聽順子稟報王爺明日要去滬州,便過來看看。”
“王妃毋庸憂心,主帥不必上沙場。”
“那王爺明日何時啓程?”
“酉時。”
“這麼早?”
元琛點點頭,“夜風傷身,王妃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說罷名順子拿來披風輕輕給她披上。
玉含儀不捨的看着他,半晌才說道:“王爺,妾身陪你一晚可好?”
“不必了。”元琛未經思量便張口回絕,“今晚還要審讀軍報。”
玉含儀滿面失望之色,又問道:“孩子出生前王爺能否歸來?”
元琛輕輕一笑,道:“當然。”
她看着他那深邃的黑眸,漾着淺笑的薄脣,心中一動,摟住他的脖子,擡腳便吻了上去。
元琛微微一怔,堪堪避過,軟軟的脣便落在了臉頰上,膽怯又羞澀的緩緩逡巡着。他稍有尷尬的拂開她鎖在頸上的雙臂,後退一步說道:“王妃,回吧。”
玉含儀杏眸中幽光閃閃,輕咬了下脣,說道:“妾身告退。”說罷行了告退禮便轉身離去。
元琛看着她稍帶憤懣的背影,輕嘆了口氣。緩緩踱到閣臺上,卻未望見對面閣樓上的白色身影,心中一空。靜靜地站在那裡,低眸看着微風帶起湖面淺淺褶紋,田田荷葉輕輕搖動。
過了半晌,才聽見沉華閣傳來的渺渺琴音,是《送君行》,伴着她低低的吟唱聲:
“州城古道馬遲遲,雲樹繞長思。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送君別離時。
蕭鼓叱吒催千騎,殘箏敘迤邐。
夕陽山外,沙場點兵,望君記歸期。”
三月來,二人說過的話語屈指可數,卻日日夜裡如此奏曲款款通意。無關風月,僅是心靈的相和相扶相惜。
人生漫漫路,難求一知己。
元琛依舊負手站在欄後,擡眸看着滿天星辰,耳邊縈繞着低緩輕柔的歌聲,心內似有淙淙溪流滑過,本是急躁煩悶的心,豁然開朗闊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