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向後花園走去。那兒與後殿和密室相鄰,他下過禁令,誰也不得涉足,正好專供小玉練武散心用。在沉香到來之前,他要先處置好這隻小狐狸。有些事須假她之手去做,但卻要確保她在神殿的這些日子,事了之後能永埋過去,再不被憶起。
小玉練完一趟身法,正停了手默想其中的精要,一眼看見楊戩回來,叫聲舅舅便奔了過來,楊戩取了塊絲帕,擦去她額上亮晶晶的汗珠,淡淡一笑:“累了就歇歇,別練了。”小玉接過帕子,笑道:“不要,舅舅,你不是說我能幫你麼?我想早一天練到最好。”
楊戩挽着她向外走去,一邊道:“不用這麼着急,現在已經可以了。”言下有不盡感慨,“沉香要有你一半努力,我也不用擔心了。”走了兩步卻又遲疑,他這趟來要辦的事,不能讓四公主知道,密室是不成了。但在這兒也不行,太過突然,只怕會讓小狐狸存了疑心。
小玉沒注意楊戩的神情,只在意着剛纔的話。情人眼裡出西施,用在女子身上也是一樣,在她眼裡,沉香並沒有什麼不好,因此搖晃着楊戩的手臂撒嬌道:“舅舅,沉香現在不是挺好的,以後有你教他,他會更好。”楊戩心中有事,笑了笑沒有接口。
小玉卻有自己的主意,手上使勁,將他往後園深處拉去:“舅舅,陪我去裡面走走好不好,反正您現在也沒什麼公務要辦。”楊戩不知她要做什麼,但不回密室正好方便自己行事,也不拒絕,任她拉着自己往園裡行去。
飲泣不斷的小玉擡起眼,沒有看楊戩,而是向三聖母看去,口齒欲動,終是生生忍住,什麼也沒說,低下頭拭淚。
後園深處,景物依舊。翠竹凝露,飛瀑濺玉,綠蔭水霧月影中,小亭若隱若現,如遺世而立。
“還是這樣啊……”楊戩舉目而望,逸出一絲感嘆。小玉不解,側頭問:“舅舅,什麼還是這樣?”楊戩拂開小徑邊橫斜出的竹枝,答道:“還是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小玉更不明白:“舅舅,你自己的後園,有沒有變化還不知?”
已到了亭中,楊戩坐下,靠在桌上,正對着一壁銀河般的急瀑,出神了好久才道:“很久沒來了,很久了。”那時小玉不明白,現在卻知道,自從三聖母借祝壽逼他放織女後,楊戩就再也沒來過亭邊。只不過人雖不來,神殿的仙官們也是不敢大意,因此這裡,保持得與當年一模一樣。
小玉雖不知他想什麼,但也瞧得出他神色落寞,乖巧地不再問,拉他看桌上。楊戩這時才注意到石桌上擺着的東西,一時竟怔住了,心如刀絞般揪得生疼,幾乎不能呼吸。小玉忙着把桌上食盒的蓋子打開,這回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興高采烈地說着:“舅舅,今天是您生日,我看您自己都忘了吧!瞧,這是我給你準備的。說來還得謝謝哮天犬,這些呀,都是他幫我在下界買來的。”
三聖母也是一驚一痛,今天原來是二哥的生日,好心的小玉,卻不知又觸到了他的痛處。看桌上的食物,和自己當年拿來的,原是一模一樣。
楊戩只是一剎那的失神,等小玉擡起頭看他時,已經恢復了常態,只是不知道這小狐狸怎麼知道自己生日。這樣想着,便問了,小玉嬌俏地一笑,也坐下:“是三聖母告訴我的。舅舅,你知道,沉香和孫悟空學藝的時候,我在華山陪了她三年。那三年沒有別的事做,我們就聊聊天,說說話,三聖母說過她給你過生日的事。”
楊戩拈起一塊酥果,在眼前看了看,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嚼着,還是當年的味道。
“三妹她對我,沒有什麼好話吧。”小玉正笑吟吟地看着楊戩,冷不防聽他平淡地冒出這樣一句,一下沒回過神來。的確,三聖母說起這件事,並不是回憶與哥哥相處的時光,而是告訴她,這個哥哥有多絕情,她好心爲他祝壽,求他放了織女姐姐,他卻冷語相待,全不顧惜兄妹之情。
見小玉語塞,楊戩心知肚明,輕輕笑了:“不用爲難,你不說我也清楚,三妹成見已深,自然不會說出什麼好聽的。”
小玉尷尬地揉着衣角,一心想找些話來岔開,急着拉過一盒糕點慌亂地笑着說:“舅舅,你和三聖母的口味還真像呢,我在華山三年,看三聖母喜歡的也是這些。”
楊戩放下酥果,三妹,她還真以爲哥哥天生就喜歡甜點麼?
“這些,本來就是她喜歡的。”楊戩沉默了很久,小玉不知怎的,覺得這氣氛有些喘不過氣來,就在她忍不住想說話的時候,楊戩嘆息一聲,開口了,“三妹喜歡吃甜的,糕點不用說,吃菜也是這樣。至於我,本來也無所謂,不過有可能的話,還是喜歡清淡一點。”說着又笑了,“那個傻丫頭,見我陪她消閒時總撿着酥果吃,就當我喜歡這個——其實我是嫌那些玫瑰糕之類的太甜膩了些。”
三聖母驚愕地捂住嘴,多年的兄妹,原來她連哥哥的口味都沒弄清楚,原來她向來是這樣的自以爲是。
原來,原來舅舅不是喜歡甜食,小玉呆了一會回過神來,回憶着道:“難怪……舅舅,那些在華山看守的山神土地,他們送的飯菜,都是您安排的吧?”楊戩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微微點了點頭。
小玉一心想讓他開心些,很認真地說:“舅舅,你告訴我,你喜歡吃什麼?我去學,以後等沉香成功了,我做給你。”楊戩笑着點了點她的額頭,想起幾月前她央着要吃煙火食的情形,道:“你連鍋竈都不會用,和三妹差不多,還想給我做吃的?”小玉不依道:“舅舅看不起人,我可以學嘛,一定能學好的。”楊戩搖搖頭:“你要有時間,還是學着做三妹喜歡的菜餚吧,以後你可是要做她兒媳婦的。”頓了一頓,口氣裡帶了傷感,“你不必考慮我,我不會和你們一起去華山的。”
小玉大急,拉着他叫道:“不,舅舅,你爲什麼不肯,你是怪沉香麼?沉香已經很有進步了。”
楊戩踱到亭邊,臨湖照影,動盪的池水中只有模糊的身影,籠着深不可測的黑暗。
回到座上,小玉還在眼巴巴地等他答案,楊戩疲倦地閉上眼:“三妹不會原諒我的——她的性子,我還不知道麼。不管爲了什麼原因,我讓她徑尺之地苦熬了二十多年,讓她和丈夫愛子分開,她是不會原諒我的。等沉香成功了,她有丈夫,兒子,還有你,一家人會很好,很好……我逼得沉香太緊,又曾錯手殺了劉彥昌,將他扔進十八層地獄整整三年。我的存在,只會讓三妹覺得尷尬,無法在丈夫兒子面前擡起頭來……”
小玉那時懵懵懂懂地不明白,只是看着楊戩脣邊一抹黯然的笑意思索。那邊三聖母已經伏在欄杆上泣不成聲,二哥說的一點沒錯,就算她那時知道了真相,她也一定會記恨哥哥的,更何況,劉彥昌受過他的折磨,爲了丈夫,她一定不願意哥哥常來家中走動。
想來想去,小玉不信三聖母會不顧念哥哥的苦心,也不信沉香和劉彥昌會牢記着舊仇不放,但也不知怎樣勸服楊戩,看到他憂鬱的臉龐,一時衝動,半跪在他身邊,伏在他膝上,靜靜地趴了一會,擡頭認真地說:“舅舅,我不管,沉香要是不認你,不好好待你,我就不嫁給他了!”
楊戩驚訝地低頭,正看見她無比認真的眼睛,有些感動,伸手拉她起來,小玉順勢就賴在了他的腿上,摟住他的脖子。楊戩沒奈何地拍拍她,拿她沒有辦法,內心裡,他很喜歡這個女孩,之所以想幫她和沉香在一起,不僅僅是因爲外甥喜歡她,隱隱地,還有一種奇異的認同感。相思千年,他一直不敢訴說自己的情意,唯一一次當面傾訴,卻是在那樣一種情景,這個女孩,在沉香與丁香指腹爲婚的姻緣中,也是一個插足者,然而爲了那份真摯的愛情,她絕望過,努力過,抗爭過,直到放棄了仇恨,執着地追求自己的愛。也許幫助她,就像看着一個故事有了完滿的結局,就算自己已是一敗塗地,也總有一些隱約的安慰。
“舅舅,我你做我爹爹。”小玉仰面與他拉開距離,說出了藏在心底的願望,“我從沒見過父親,我想要一個父親,我想要你做我爹爹。”
楊戩怎麼也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一時竟說不出話,小玉有些害羞,將頭埋在他懷裡:“沉香要是欺負我呀,我就有人撐腰了。您一定會幫我的對不對?”不等楊戩說話,她又急急地說下去,像是怕他拒絕,“我們妖精本來也沒有姓,是豬就姓朱,是牛就姓牛,我這樣的狐狸精,都是姓胡。那以後我跟您姓好不好?楊小玉,不好聽,叫楊玉兒好不好?”
楊戩這時才緩過神,撫摸着小玉的長髮,他自己也才發現,不自覺中,他幫小玉梳的髮髻,找來的衣物,分明是三妹慣常的喜好。不過妹妹和女兒畢竟不同,想來,有這樣一個嬌俏可喜的女兒,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吧。遙遠的時空中,似乎有過這樣的朦朧的幻想,真的是朦朦朧朧,什麼也不懂時的想象。
“叫什麼都沒關係,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後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繼承楊家的香火。”
小玉鬆了口氣,她真怕楊戩拒絕,但聽了他的話,有點不明白,問道:“舅舅,你都是神仙了,還在乎這個?”
楊戩鬆手讓她下來,微微閤眼,掩住目光中深邃的陰鬱痛楚。
“很久以前,我父親,曾經談笑着說起過,我大哥年紀也不小了,該是成家立業的時候了。以後成了親,要給楊家開枝散葉……”袖底的手驀地緊握成拳,“我那時不明白成親是什麼,娘說就是象她和爹一樣,做夫妻,生孩子,以後我和三妹大了,也會這樣。那天,就是出事前的那天……”
後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楊戩悵然一嘆,想起來尋小玉的初衷,拍了拍她的手背,強笑道:“好了,不說了,今天我老是走神。小狐狸,其實剛纔來後園,我是有事要找你商量的。”
小玉有些沒明白,仰起頭看着他,楊戩沉思一會,說道:“哮天犬來報,說沉香已練回了法力,我要讓哮天犬引他來救走孫悟空,以示惠於猴子和佛門。”
小玉一奇,問:“救孫悟空?”楊戩將囚禁猴子的事略述了一遍,小玉擔心起來,說道:“他是如來親封的鬥戰勝佛,功夫也獨步三界。舅舅,您逼得他這麼狠,萬一將來……”
楊戩微笑道:“萬一?能有什麼萬一?這猴子雖堪與我一戰,但要說贏我出氣,卻是斷無可能。”想着全盤的計劃,撿要點告訴小玉,“我要利用這個機會,激佛門迴護沉香。但爲免佛道失和,我不能動用天廷的兵馬。小玉,好在你劈天神掌已經大成,孫悟空又和你有着舊仇。你可藉此爲由殺上落伽山去,牽制住沉香他們,好助我騰出手來,給觀音造出些險情……”
小玉似懂非懂地道:“到時您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就是了。可沉香真的會來?呆會兒,我能不能去看看他?還有,舅舅,爲什麼不告訴他內情呢,那樣纔好讓沉香全力配合你呀!”
猜到會有這一問,也早有了應對之策,楊戩盯着她的雙眼,緩緩地道:“小狐狸,是不是連你都不肯信我?”
此言一出,小玉呆了一呆,說道:“怎麼會,舅舅,您爲什麼會這麼想?”楊戩現出幾分傷感,嘆道:“你太關心沉香了,而我無論有意無意,到底是傷害過他良多。你不肯信我,想暗裡和他互通消息,那也是人之常情。就算壞了我全盤的籌謀,我也不會怪你。”
小玉大急,楊戩的失落讓她難過不止,叫道:“我不去見沉香就是了,我保證不和他提起任何事!舅舅,您別傷心了好不好?我真的沒那個意思,我……我……求您信我一次好嗎?”
楊戩的眼神裡,溺愛與不捨一閃即隱,淡淡地反問了一句:“是嗎?”小玉拼命點着頭,急得快要哭了。楊戩正色道:“那麼在沉香成功之前,你知道的這一切,也能保證不和任何人說起麼?”小玉只求他莫要生氣,哪還顧得上細想,道:“我能保證,我誰也不會說!”楊戩讚許地一笑,看着她似欲開言,卻是額上銀芒一爍,神目驀地打開,直射她眼眸之中。
小玉身子微震,目光轉爲迷惘,喃喃地說道:“好……好睏……舅舅……”向後便倒。楊戩早有準備,托住背心扶她坐下,小玉迷糊中不知身在何處,伏在石桌上便沉沉睡去。
沉香臉色轉白,三聖母悲呼一聲,淚水滾滾而下,都看出楊戩開神目施下了密法,來日只須稍加觸動,便可令小玉忘去一切前因。小玉緊緊抓着沉香的手,似乎這樣,纔有氣力支撐下去,輕聲道:“爲什麼……我就這麼輕易地忘記了一切……我忘了他替我治傷,餵我喝藥……忘了他教我掌法,幫我修煉……我,我甚至忘了我親口叫過他爹爹……爲什麼,爲什麼……舅舅……”身子晃了幾晃,險些又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