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天拂曉,楊戩才漸漸清醒過來。哮天犬欣喜若狂地撲上去,被他目光一掃,又嚇得縮回原地。楊戩也不說話,掙起身,整束好法冠玄氅,匆匆便去赴每日例行的早朝。衆人看着他在朝會上恭敬低首,小心地稟奏着事務,用謙遜得近乎阿諛的語氣敬謝王母對自己的褒獎,原本的幾分同情,頓時又化作了厭惡。連哪吒都有些看不過眼,搖搖頭,別過臉去。
散朝後,楊戩徑自入了密室調息。小玉噘着嘴,在室中來回走動,氣道:“陰沉冷冰的,這破房和楊戩的性子一樣彆扭!”鏡外的龍四卻看着密室發怔。這裡她始終覺得有些眼熟,每次楊戩進來,她都有種奇異的感覺。但是,自幼住慣了的東海龍宮富麗堂皇無比,又怎會有這般森嚴冷漠的所在呢?
這一閉關便是好幾日,但沒等他調理好舊傷,王母的旨意傳來神殿,着司法天神立刻整束風紀,打擊思凡之風,雷霆萬鈞地考覈羣仙功罪。
公事越發繁忙,他全部的心思,都只有先放在推敲局勢,應對王母之上。一年的時間過去,不但舊傷未能根除,連三妹從那一夜後,到底有多久再沒來過神殿,他都再無暇去顧及。
太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人間已是初春的時候了。這天難得輕閒下來,楊戩鎖着眉頭,本似想着回房調息,卻又只站在窗前,看着天際的浮雲出神。
胸口仍是鬱結,他自知糾葛於公務,近來頗耗精神,舊傷又引得內息不暢。但總覺有事不妥,很久前三聖母臨去前昂頭扔下的語話,反覆縈繞在耳邊,令他心中說不出的不安。
“我要看看,你這個司法天神的心,到底能有多硬!”
“我會學織女姐姐,會學母親那樣,做想做的事,嫁給我想愛的人!”
寒意從心頭透起,楊戩身子一幌,卻又穩住,目光不自覺地往華山方向飄去。沉香道:“他又在轉些什麼心思?”三聖母卻顫抖了一下,輕聲道:“一年多了,一年多過去,下界該又是初春的時節了吧?”
回到桌案邊,楊戩翻着未處理的公文,但明顯心不在焉。他想着三妹的單純與任性,不禁輕嘆了一聲,起身外出,卻是去了真君神殿的仙庫。
他心知三妹的脾氣其實極象自己,當日一番大吵,無論自己如何無愧,要三妹先低頭都絕無可能。但若再僵持下去,他實在放心不下,這妹妹的任性已登峰造極,又涉世不深,萬一負氣闖下禍來……
他不敢再想下去,算算下界也該是春回大地、桃花盛開的日子,罷了,自己的親妹子,低一回頭就低一回頭吧。心中仍有些苦澀,他不敢細想那天三妹說的那些話,只顧細心地撿索仙庫裡歷年來積下的奇珍異寶。
選了半晌,取了一對玉玲瓏。那是一次誅伏魔物後,玉帝親賜下的靈物,光彩奪目,變化萬千,應是很合於女孩子家的喜好了罷?他將這玉玲瓏置入袖中,搖了搖頭,暗歎了一聲。
本待一人獨往,走了幾步,楊戩又猶豫着停下腳步。就這麼去,低頭事小,但如果妹妹再舊話重提呢?她那晚的言語,句句錐心,若重演一遍,卻教自己如何受得住?他沉吟着,臉色陰晴不定,半晌,終還是召來了梅山兄弟和哮天犬。
“這幾個人咋呼慣了,必能將場面攪得熱鬧,妹妹或許會暫時忘記織女之事。而且,有外人在場,就算仍記在心上,她的話,料來也不會太過尖酸刻薄了吧?”他苦笑着想。
康老大憶起當時情形,嘆道:“他召大家來後,便與我們駕雲去往華山,說是今年擱於公事,一年沒見到小妹了,要去華山爲三妹度一回生日。誰想這一去,生日沒度上,反倒被他生生拆散了三聖母一家人。”
說話間雲頭已到了華山,聖母廟中空空蕩蕩,案牘文書堆得滿桌都是,連小吏鬼判都蹤影全無。楊戩微愕,擔心之至,不知是否妹妹出了什麼事,急喚來哮天犬,令他追蹤查看。
“三聖母沒走遠,就在十里外的一片桃花林裡,百花仙子、東海龍四公主都在。咦,怎麼會有男子和嬰兒?三聖母……三聖母身上竟有乳香和那男子、嬰兒的味道!”哮天犬施訣萬里追蹤後,神色間是掩示不住的驚訝。
楊戩心中一震,嬰兒?乳香?不會,不會的。年前三妹只是氣話,是在惱自己言而無信,三妹不會真這麼不懂事的。是了,定是凡人遇難產祈福,她好心去相助而已。可百花與龍四又怎會在那裡呢?他握緊了拳,衣袖不易覺察地輕顫了一下。
梅山兄弟面面相覷,都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康老大道:“想必是三聖母在救治產婦,我們去了恐不太方便。要不,二爺您先回真君神殿,改日再來如何?”楊戩陰沉了臉,冷冷地道:“不要說了。哮天犬,你帶路,我要去看個究竟!”
十里地轉眼便到,三聖母臉色蒼白,低聲道:“我從神殿回來時,正好遇到了彥昌。他迷了路,失足從崖壁摔落,被我用雲頭救下。彥昌的學問真好,寫了好多詩送我。我們再也離不開對方了,發誓要永結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離。沉香,你知道嗎?今天,正好是你滿月的日子……”沉香扶着母親,勸道:“娘,都已成過去。現在天條改了,全家團聚,其樂融融,您不必再感觸傷情!”三聖母偎在兒子身上,輕輕點了點頭。
山風吹拂下,落英繽紛,一如記憶中那般絢美。龍四公主與百花仙子來了又走,爛漫的花樹下,嬰兒在丈夫懷中咯咯地嬌笑。自己焚了香,輕盈地撫着琴,吟誦昨日丈夫新作的詩篇。桃花片片落在衣衫上,也彷彿感染了這一家人的快樂。
三聖母呆呆地看着。那場連綿了二十來年的噩夢,馬上就要在眼前上演了,這些日子的愧疚煙消雲散,怨恨,再一次牢牢攫住了她的心。
是的,怨恨,從快樂到痛苦原來竟是那麼容易,而這一切的起源,卻僅僅因爲那個人,那個信誓旦旦要寵着自己一生一世的哥哥。看,以前的自己有多可笑啊,可笑到去相信這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相信這熱中權勢的好二哥的僞裝!
琴絃忽斷,濃密的雲層中,現出楊戩銀鎧黑氅,傲然不可一世的身影來。
“二哥?”按住斷絃,三聖母叫道,帶着幾分驚訝,卻又有幾分不滿。二哥知道了?知道就知道,自己不是和他說過麼,要學織女姐姐的,要嫁想愛的人。反正他一向拿自己沒辦法,這次,又豈會例外?可他怎能這付樣子趕來!騰雲駕霧,帶着梅山兄弟,眼神冷得比山風還要徹骨。他,他會嚇着彥昌的!
起身護住丈夫,果然,劉彥昌有些驚恐,摟緊了孩子,畏縮地退在妻子的身後。他畢竟是個凡人,縱有才學,又如何受得住楊戩那足以戰慄三界的殺氣?心疼着丈夫,三聖母不禁有些惱怒了,又叫了一聲:“二哥!”臉上全是不悅。
幾千年的兄妹,楊戩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情?看到妹妹憤然中猶不忘向那男子溫柔淺笑着以示安慰,他的心忽然冷了下去,有些生氣,隱約間還有些痛,說不清也道不明。驀地裡一張明朗的笑臉從記憶深處翻出,他緊盯着妹妹,彷彿又看見小蝶央着自己要做凡人時的情形,看見她在自己懷中慢慢消散時,那漫天飛舞的枯萎墜葉。
“我沒你這樣的妹妹!”他衝口而出,“你很好,居然做出這種事來,以前答應過我什麼?竟是全都忘了麼?”
嬰兒的啼哭聲響起,似也被這司法天神冰冷的聲音嚇住了。三聖母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她伸手擎出了寶蓮燈,叫道:“彥昌,你先進屋避一避,他不敢將我們怎麼樣的!”
三尖兩刃槍一陣輕震,旁人只道是他要出手的先兆,但楊戩自己卻知道,那只是因爲他的手在止不住地顫抖。“我有寶蓮燈,你想拿我沒那麼容易”,話猶在耳,寶蓮燈……他的目光落在妹妹身上,不錯,是寶蓮燈。他寵了幾千年的妹妹,果然又對着自己亮出了寶蓮燈!
想起了楊戩對織女的處罰,和一年前在真君神殿後園的爭執,三聖母將寶蓮燈握得更緊了:“我知道你是司法天神,也知道你捨不得這個位置。但是,我不可以失去劉彥昌!二哥,他已和我們是一家人了,爲了我,爲了我的家,你就不能讓一步,讓我們平安地做一世夫妻?”
就是爲了這樣的一個人?楊戩輕蔑地看向這個想站直身子,卻臉青脣白、不自主哆嗦着的男子。幾千年來他閱人無數,這麼一個要骨氣沒骨氣,要膽識沒膽識的文弱書生,如何教他看順眼?三妹,你真是好眼力,就爲了他?爲了這麼個沒出息的凡間男子?而且,姓劉?又是姓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