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繃了臉,猶自在和丁香賭氣,冷冷地答道:“十八層地府往來,陰邪之氣太重。四公主雖也歸皈了佛門,捨身做了地藏王座下的守護神龍,但畢竟法力低弱……她的身體,今年更是虛弱,幸有摩尼珠的庇護,才確保了無恙。但就算如此,已經無法靠法力護體,自行衝上地面了。”
龍八的眼眶已經微紅了,畢竟姐弟連心。這些年來,他暗中也去了幾次十八層地獄,但見到現了原形,靜靜盤在地藏王座下的姐姐,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自然知道姐姐的心事,更知道,這種逃避和自我折磨,或許已是姐姐能勉強活下去的唯一辦法了。
擡眼看了看身邊活潑開心的丁香,他舉杯一飲而盡,現出幾分苦澀的笑意。姐姐身在地獄,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但爲了丁香,這一切,又有什麼值得不值得可言?
菜正一樣一樣地端上桌,他的思緒卻自飄得遠了。是纔出陣後吧?劉家村漫天大火,一切化爲了灰燼,甚至包括不少無辜的村民。於是對外,便宣稱妖物尋仇,斬草除根,劉家村的村民,連同前司法天神,都成了火中的冤魂。
那把火,已成了他畢生的夢噩。
就在那一天,一隻眼被水鏡擊毀,眼中殷紅如血的沉香,先是說服了哪吒,再在小玉的幫忙下,將剛出陣的所有人,都聚集到聖母廟的舊址。
“舅舅已經找到,爲了他老人家的安全,我等在陣中看到的一切,一個字也不可以流傳入三界。你們有的是我的好朋友,就是我的親人長輩,想來,也必會體諒我這一點小小的孝心。畢竟,我劉沉香欠舅舅的太多,那麼從今以後,便由我用我這一生,來償還欠他的那些血與淚罷!”
在舊址上,衆人灑血爲誓,有的坦然,有的懼怕,便看得出來,就是最喜歡多嘴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脣白,誓出至誠。
倒不是因爲誓約的力量,而是,真正出陣之後,誰都知道,那樣的秘密,到底會帶來些什麼。
不顧惜自己,總要顧惜家人,不顧惜家人,總要顧惜愛人。就算連愛人都沒有,三界的安危,也是一塊沉甸甸的道義大石。
而他,那天爲什麼會答應,又是如何答應了下來?
記不清了,只知道那衆人都散去後,沉香突然找上了自己。
他太愛丁香,沉香太明白這一點。經歷了水鏡裡的三千年後,這個劉沉香,已經再不是在青山綠水中,遇到過的那個無邪少年。
丁香雖然服了仙丹,但她還是凡人,會死的凡人。而讓一個凡人立地成仙,方法固然有很多種,卻不是他龍八能做到的。
可沉香能。
代價就是劉家村的殺戳,和那把燒紅了半邊天際的大火。
事後,他常常會想,其實,那把火併不是必要。甚至,那把火只是針對他龍八,用他龍八親手做的惡,來摧毀任何他泄密或背叛的可能——自從燃起那把火後,新司法天神劉沉香,便有了一個最親近和最值得信任的心腹。
一陣喧笑,打斷了他的思緒。在被丁香重擰了一把後,龍八才真正回過神來。卻是三聖母正小心伺服哥哥,魚挑去了剌,肉也剔去骨。剝出一勺蟹黃時,她更滿懷喜悅地送到哥哥嘴邊,“二哥,這是我做的,試了好多回,小玉說終於沒有燒焦了。你也嚐嚐?”
連略帶戚容的梅山兄弟都笑出了聲。年年生日,一桌菜大多出自小玉之手,三聖母沒在中間添亂就算不錯了。一道清蒸螃蟹,這樣最簡單不過的小菜,三聖母練了十多年,都還得在燒焦了數十來只倒黴螃蟹後,纔能有幾隻勉強算是能進口的。
小玉笑着笑着,又有些癡了。每一年,也只有這一天,這衆人才會真正地開懷一次。不論是沉香,還是三聖母,甚至哪吒,梅山兄弟。她看看楊戩,那樣的平靜安詳,微帶着笑意,雖然仍是不能言語行動,但這樣的溫暖,豈不正是他追尋了數千年的夢想?
想來這一天,也是舅舅每年閉關中最殷切希望的日子吧!
沉香在林中找到楊戩後,衆人能陪在身邊的時間並不多。一則因爲對外宣稱,劉家村大火時楊戩葬身火海,爲了騙過天廷,這衆人自然不能常來探望。二則,楊戩爲了破陣,幾乎耗盡了本命真元,全仗沉香不眠不休地守着渡入法力,也不便有外人打擾他的救治。
後來,沉香應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卻又苦思冥想,創出一套陣法,藉陣法之力讓舅舅閉關沉睡,慢慢地調治傷勢。而爲防止可能的意外,這陣法在療傷之外,最重的就是防禦抗敵,連她和三聖母,若沒有沉香在場,也都無法進入陣中探視。
他不憚動用本命真元設陣,以致斗然之間,兩鬢添了縷縷的飛霜。後來耗損過度,實在無力爲續,只得借司法天神職位之便,取得了太虛鏡的聖竹,在新聖母廟中,用聖竹編成竹屋代替。
但那間嵌設了陣法的竹屋,更是嚴密到了極處,除了他親自用血配合口訣開啓,三界之中,是再沒有第二人能暫停陣法,強行衝入其內了。
好在神仙的生命無休無止,一年只能見一面又如何呢?只要舅舅能慢慢好轉,千餘年後,這一家人,終會有機會談笑生風,過上真正溫馨的平凡生活……
她又看了看三聖母,一些往事從心頭飄過。破陣出來後,沉香用仙法迷昏了父親,又拉着母親密談了很久。然後,便打發自己找來康老大,要了整整一把忘憂草。
從此後,那個仍被沉香恭敬地稱爲父親的人,便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忘記了一切過往塵煙的酒鬼。
還有梅山老四……
小玉放下酒杯,掩住臉上一閃而過的冷笑。
出陣後第一個月,百花仙子便從三界裡徹底失蹤了。就如劉家村的那把大火,百花仙子的失蹤,也造就了沉香的另一個心腹——當然,那只是自認的心腹。
如今,這個心腹,已經在一次剿殺妖魔的激戰中,成爲一個以身殉職的英雄。便在今日朝會之上,劉沉香以上司兼晚輩的身份,爲他爭得了天廷前所沒有過的身後哀榮。
這哀榮所及,甚至能令活着的梅山兄弟們,也獲益匪淺。當然,作爲他們的上司,三界中最公正稱職的司法天神,沉香自然能獲得更多的讚譽和人心。
小玉縮在袖中的手掌,彷彿又感覺到了破入那個人胸膛時的炙熱,但她記得更加清晰的,卻是那個人,在震驚和不甘的眼神之後,一閃而過的解脫和輕鬆。
她突然有些羨慕,那樣的輕鬆,不知何時,自己和沉香才能擁有。
桌上衆人仍在談笑,不論是不是刻意。哪吒多喝了幾杯,笑了一陣,突然站起身,歪歪斜斜衝到楊戩跟前,一個踉蹌,半跪了下來,叫道:“楊戩大哥,楊戩大哥,你聽到了嗎?你……你知道哪吒又來看你了嗎?”凝視着楊戩始終不曾斂去的微笑,眼中隱隱有淚光浮動。
沉香正與敖春說話,見狀過來拉起他:皺眉道:“別這樣,三太子,舅舅會好起來的。”手上使力,拉他回座上,低聲說:“今天是我舅舅生日。你若這麼失態,害得大家都傷心自責,舅舅看在眼裡,也會不高興的!”哪吒回望他一眼,沉默地點點頭,卻是猛灌自己一杯酒,只嗆得大咳起來。
連三聖母的眼裡,都隱現出了淚花。沉香連施眼色,小玉會意,笑着起身上前,接過三聖母手裡的碗筷,說道:“娘,換我來照顧舅舅吧。舅舅在看着您呢,您要開心一點纔好!”沉香也故意拎起一匹半焦的蟹子,湊到近前誇張地叫道:“娘啊娘啊,您看這蟹!該不是用三味真火起的竈吧?早知道您的火這麼厲害,下次再有什麼妖魔作亂,兒子真的要請您老人家親自出手,來個火燒千里一鍋燉了……”
一通插科打諢,酒宴上的氣氛終於又輕鬆了下來。小玉細心地侍候楊戩進食,不知爲什麼,卻始終側開了目光,始終沒有和他對視一眼。
家人啊……
中斷的思緒,又在她心中翻騰着。很多年前,密室裡的那些話,還是清晰如昨日。但不知爲什麼,那份會讓她激動到極處的希翼,最近幾年來,卻是一年比一年感覺遙遠,讓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觸及內心的惶惑與寒冷。
那麼漫長的等待……但等待的盡頭,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終結呢?
她突然擡頭,在席上尋找到沉香,出神地看着。再沒有比她更熟悉他的人了,無論他如何談笑風生,在那幾乎溢得出來的輕鬆快樂之下,隱藏的,卻是一種她更加熟悉的沉鬱與重負。
秘密多了,就會變成挪不開的大石,硌在心中,硌在所有最快樂的時光裡……
這一場酒宴,直到近晚才散席。大醉的康老大牽頭,五兄弟一個個地向楊戩叩頭作別。他自己特意多叩了一個頭,喃喃地道:“二爺,我代老四向你叩別了,他沒法親自來見你……也許將來,我也會有這麼一天。但你別多操心,要好生靜養,也別擔心沉香。梅山兄弟只要有一口氣在,就定會照顧好他,助他風風光光地勝任着司法天神之職……”
同樣大醉的哪吒,卻是匆匆起身,連和三聖母道別都忘了,只踉蹌着衝向楊戩,想抱住他的身子。手伸在空中劇烈地顫抖着,卻終於不曾落下,半響,哪吒才沉默地轉身向外,踏上風火輪,裂地陷沒向下,消失在地底沉沉的黑暗之中。
和往年一樣,龍八丁香最後走,負責收拾狼籍的酒桌,好讓三聖母一家騰出時間,陪着楊戩閒話些家常。畢竟,一年只能見上這一日,再有片刻,便又是送他回竹屋陣中靜養的時候了。
三聖母依依不捨地鬆開手,目送沉香抱起二哥,向竹屋方向走去。她眼裡有着淚,更多的卻是快樂。出陣那一刻的絕望與瘋狂,便是如今,她還是記憶猶新。現在這樣,豈不也是很好了嗎?或許說,她甚至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擁有這樣優雅的生活,這樣充滿了希望的等待。
希望啊,真是一個奇妙的執念啊。不論錯過了多少,不論還需要多少時間,哪怕年復一年的,只是二哥如舊的傷勢,淡然的微笑,可只要有着希望,她就有着足夠的理由,讓自己快樂地渡過每一天。
“我不是爲了自己。”她輕聲對自己說,也是這樣堅信着的。
只有自己快樂,二哥才能快樂,所有曾經的過往,纔會變得還有價值可言……
緩緩啓動陣法,盈盈的翠色,護死了屋裡的一切,沉香卻仍站在原地,獨目裡閃着冷峻的寒光。半晌,他才輕吁了口氣,慢慢鬆開握緊了的左拳——舅舅的這個習慣,如今,也成了他控制心緒的唯一辦法。
“出來吧,小玉。”他緩緩說道,“萬年的法力,並不意味着你就能悄無聲蹤地跟蹤。”
空氣中一陣輕微的波動,他的妻子現出身來,咬着脣,想說話,卻又似不知說什麼好。許久,說道:“你今天早朝散得太遲,我先來的華山。”
沉香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
小玉的表情,忽然又沉靜了下來,道:“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在來華山之前,我去了趟月宮……”揚手從袖裡抽出了一角紫巾。
沉香微笑:“泠泠玉樹下的一襲紗衣,輕軟如雲,飄逸如風,和着月宮獨有的桂香,時而撫琴,時而縱舞。有銷魂歌板,有細腰娉婷,小玉,你一定是眼福不淺。”
小玉緊緊抓住紫巾,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有些嘶啞了:“嫦娥姨母瘋了……是你做的對不對?纔出陣時,她雖然失魂落魄,但這些年過去,已經好上很多了。不但開始遊冶交往,還曾下凡散心,以和文人雅士唱和爲樂。你……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沉香仍在笑,眉心牽動,現出刀一般的紋痕。他一邊舉步向外走去,一邊輕聲說道:“舅舅愛着她不是嗎?嫦娥姨母,也一直以愛情自矜的不是嗎?那麼,就讓她在瘋狂中,徹底變成一個只忠於愛情的女子吧。由來豔骨多塵士,求仁而得仁,又何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