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裡哪吒還陽不久,身子虛弱,還要靜養段日子。楊戩想到三年來都不曾去看過妹妹,只怕她要悶壞了,便與他師徒二人話別,往冰宮別苑去了。
到了別苑,楊蓮好生驚喜,纏了哥哥不許他再離開。哮天犬這幾百年來也與楊蓮玩得熟了,見了面又叫又跳,甚是開心。楊蓮引了它到花園玩耍,不料這狗兒竟得意洋洋地撲起花叢中的蝶羣來。楊戩失笑,楊蓮拎了哮天犬耳朵將它拽回,笑着訓道:“不准你欺負小蝴蝶!看,它們多可愛啊,你沒由來地這麼兇,會嚇壞它們的!”
她不理狗兒嗚嗚咽咽的抗議,拉着哥哥問起他這些年的經歷,卻又有些泄氣,說:“師父她老人家也好久沒來了,只說要閉關,準備離開三界。她還要我沒修成仙果前,不可離開別苑,說此處有她靈力相護,成道時不會遭遇天劫。二哥,什麼叫天劫,很可怕嗎?”
楊戩耐心地和她解釋了半晌,才說服了她繼續留在別宛裡修煉。他自己倚仗的是那本讓玉鼎真人魂飛魄散了的上古道書,修行過程與現今的法門完全不同。過程雖兇險無比,卻可以凡體成聖,不必通過陽神塑形,自然也不必應對天劫。但小妹卻不一樣,萬一她不知輕重,到時有個什麼閃失怎麼辦?一念及些,叮囑得更細更碎,只聽得楊蓮苦着臉掩上了耳朵,拉着哮天犬又鑽回了花叢裡。
又住了三個來月後,卻有仙使從重華宮趕來,言道女媧娘娘五百年前閉關時曾留下法旨,令楊戩此時趕往西歧,夾輔周室伐商革命,正式參與封神之戰。
楊蓮不捨哥哥離開,楊戩想起當年女媧“你心中所願之事,若錯過,則機不再來”的說法,心下一動,又憶及女媧賜燈的關愛之情,推辭的話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但興趣仍是不大。他別了小妹離開天池山,也不騰雲,只放開腳步往歧山方向趕去。北方此時正值隆冬,着目處盡是皚皚白雪。當年他在崑崙之時,也是日日面對這茫茫雪海,心下不由多了幾分親切,仰天清嘯一聲,聲震四野。哮天犬難得見主人如此高興,也湊趣般嗚嗚叫將起來。
雪地漫無邊際,他獨步其中,如同天地之間一葉虛舟,孤零零地只剩了自己一人。但遙遙的怪嚎聲驀然響起,在靜寂的冰天雪地間分外清晰。楊戩一愣,細聽之下,怪嚎裡竟還雜了人聲喧譁。
那聲音亂轟轟地越來越近,雪地反映着兵刃上森森的白芒。一隻巨大的灰色劍齒巨象,從白芒合擊的縫隙裡狂吼著避過,鼻挾狂風,正向楊戩身上撞去。
後方追來的幾人大驚,其中一名錦袍漢子大叫道:“快閃開,這怪物力大無窮!”但這種凡獸,楊戩又如何看得上眼?也不避讓,衣袖拂出,正中那巨象長鼻,巨象慘嘶聲裡,身不由已地騰空摔出,濺起老大一蓬雪雨。
斜剌裡又一頭巨象撲來,與方纔那頭似是同伴。一名斗笠男子手腕一振,揚起長鞭纏在它頸間。但那巨象前衝之勢何等迅猛,臂力不濟之下,頓被拽在地上不住翻騰。餘下幾人失聲驚呼,卻已是救援不及。
象首一昂,這男子身子前滑,眼見便要被巨象的厚足踏中。楊戩冷眼看去,微微有些不忍,搶上前單掌上託,排山倒海般的掌力擊在象腹之上,那巨象便也被擊飛了出去。
“轟”地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響中,象身在地上砸出了老深的一個大坑,抽搐不已,眼見是不活了。那斗笠男子捨不得手中兵刃,也隨巨象飛上半空,正手忙腳亂間後頸一緊,呼地斜飛出去,雙足已踏上了實地。
先前那名錦袍漢子上前扶了這男子,見他毫髮無傷,臉上顯出狂喜之色,轉過身來,向楊戩將大拇指一挑,喝道:“好漢子,好功夫!在下康越石,多謝你救了我這兄弟的性命!”
方纔起變倉猝,連沉香等都不及看清這幾人相貌。此時向這康越石瞧去,卻覺眼熟異常。鏡外的康老大卻有些**,梅山其餘三人也不自主地望向他,龍八奇道:“康越石……那個,康老大,這人不會就是你吧?”
康老大苦笑,說道:“不錯,那正是我。太久了,我自己都幾乎是忘了。”梅山老四卻將目光移向鏡中的楊戩,嘆道:“第一次見面,他便救了我的命……大哥,我很後悔。若非我無能,平白受了他這個人情,我們也不會錯將他這種人,當成了可以互託生死的好兄弟!”
鏡內梅山兄弟自不知後來的諸多變故,正圍了楊戩不住口地說話。他六人俱是武將,康於官拜太尉,餘下四人身爲總兵。此番在這苦寒之地公幹,一時興起,便離了營帳打獵。卻不知寒地猛獸大異於他們自幼長大的梅山,饒六人皆是武功高強、力裂虎豹,也險些吃了大虧。
康老大拉住楊戩衣袖不放,說道:“我兄弟六人結義,姓康的稍長几歲,外人便都稱我一聲康老大,本名反漸漸被忘了。”將餘下幾人一一介紹後才突然想起,以手拍額,大笑道,“說了這麼久,居然忘了請教老弟你的尊姓大名!來來來,你才救了四弟一命,若是不肯留下名號,那就是瞧我們兄弟不起!”
楊戩素來少與人交往,見這六人如些熱情,頗爲不慣,聽他稱自己爲老弟,卻又有些好笑,便學了他的語氣隨口答道:“我姓楊,單字一個戩,行二。”康老大喜道:“好,老弟……不對,你的功夫可比我高明多了,姓康的不能如此託大。這樣罷,兄弟們,大家便尊這位一聲二爺,他對我們有恩,尊聲他二爺絕不爲過!”
六人圍了楊戩,力邀他前往自己營中小住。老四敬他救命之恩,又見他對付巨象時那等的輕鬆寫意,更是一迭聲的二爺長二爺短。楊戩本欲離開,但見他們糾纏不已,心中一動,付道:“封神之戰說到底,畢竟是兩國對峙,比不得以前獨來獨往的降伏妖魔,這幾人既是商室武將,對西歧事務想必也有所知。”當下不置可否,任隨他們擁了自己向駐地奔去。
一路向東疾行,半頓飯工夫轉過一個山坳,地勢豁然開朗,旆旗招展,柵欄圍成營地,散落了數十座大帳。千餘名士卒正在營中空地上操練,金鼓交鳴,進退有序,剽悍兇猛又章法井然。
康老大頗爲自得,笑道:“這是我兄弟六人練就的親兵,比起朝歌那些養尊處優的王師來,可不虞天淵之別!”抿脣作嘯,千餘兵士放聲大喝,齊如一人,迅疾之至地穿梭排列成伍。康老大頷首以示嘉勉,旋又向楊戩一指,大聲道,“康某今日結識了位好漢子,功夫硬扎之至,空着手便震飛了兩頭劍齒巨象。爲示慶祝,兄弟們今個兒不用再操練啦,老康我要大排筵席,陪這位楊二爺痛飲一番!”
他伸左掌向下用力一揮,傳下軍令,但聽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雷動,片刻之間,場上兵士已如潮水般退得乾乾淨淨。
楊戩幾百年來也讀了不少兵書,見康老大軍令如山,法度森嚴,心道這粗莽軍官倒也不是全無是處。早有小卒將衆人迎入帥帳,奉上佳饌美酒。康老大笑道:“苦寒之地,備不了太多美味,楊二爺,你且將就着罷!唯有這酒難得,是當朝聞太師贈我兄弟的百年陣釀。”舉觴敬酒,一飲而盡。
楊戩一笑,舉觴飲了。梅山衆人大喜,老四搶道:“你救了我一命,我須連敬你三杯!”起身與他對飲了三杯後,餘下幾人也輪番敬將過來。楊戩暗暗搖頭,他有玄功護體,和凡夫拼酒,那自是有勝無敗的局面。當下毫不推辭,酒到杯乾,梅山等人不知其中關竅,嘖嘖稱奇聲中,更將他看得如同神人一般。
沉香在一邊看得好笑,說:“楊戩卻也無賴得緊,這般拼酒全不公平。康大叔,那日你醉了麼?”康老大沉了臉看着鏡中熱鬧場面,道:“自是醉了,這世上哪有凡夫能灌倒修道者的道理?可笑我們,直到隨他學了道術後才明白……”沉香在鏡中聽見,訝道:“道術?楊戩教了你們道術?”康老大不答,一直沉默的梅山老六一聲長嘆,說:“真不知他後來爲何變了那麼多!大哥,他將我們出賣給小玉固然可恨,可想想當年……後來若不是他,你我在聞太師西征之時,就早已是朽骨數堆了。”
筵席上猶是杯觴交錯,氣氛熱烈。楊戩不動聲色,將話題引向了天下大勢。梅山兄弟雖只是武將,但畢竟爲官多年,提起這些當真如數家珍,又說起衆兄弟歷年征戰的經驗,點評當朝名將得失,也頗有見地。楊戩也不禁暗暗稱奇,覺得這幾個粗人甚是難得。
這頓酒直吃到月墜西山,六兄弟頹然醉倒在席上,鼾聲如雷。楊戩緩緩飲盡最後一杯,振衣起座,牽了哮天犬便飄然而去。
他一走又是十多日路程,一直西行,這天西歧山已遙遙在望。但見四下裡陣雲密佈,鼓聲震天,一彪人馬將西歧城圍了個水泄不通,四名大將正戟指大罵搦戰。西歧城門緊閉,城頭堆滿了巨木滾石、火箭火弓,全神戒備,卻是高懸了一杆免戰牌兒,在風中烈烈作響。
沉香等人從未上過戰場,不由得興奮起來,梅山兄弟與哪吒卻是表情複雜。康老大嘆道:“楊戩入西歧的第一仗,便是對上了四天王。那四人想必便是魔家兄弟了罷?可惜了,當年我朝之中,他們俱是聞老太師的左膀右臂啊!”哪吒一撇嘴,恨恨地道:“當年他們倚着法寶,不知害了我們多少將士性命。末了身死之後,又因爲是釋門中人,王母爲了籠絡示惠,非但不允強封爲神道下吏,還特許他們奪舍再生,重修法寶,當真是可恨之至!”
兩人說話間,楊戩已拈訣隱身步入了西歧城內。他從梅山兄弟長談之中,得知周室以崑崙煉氣士姜子牙爲右靈臺丞相,主持軍國要務,便徑直往丞相府去了。
守門的軍士將他引至前廳的滴水檐,一名鶴髮童顏的老者端坐廳上,九雲冠,豹紋絳綃袍,精神矍爍,氣度雍容。楊戩緩步入內,也不施禮,微一頷首,說道:“姜丞相?”倒是鏡外哪吒顯出依戀之意,道:“又見到丞相了……在他老人家帳下的日子,可比後來那死氣沉沉的天庭,精采過百千倍!”
姜子牙正爲四天王圍了西歧近一年而煩惱不已,無心去計較楊戩的禮數不周,揮了揮手,示意賜坐。楊戩也不客氣,拂衣落座,開門見山地問:“丞相可是爲了那城外四將而心神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