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聽得鏡裡一聲清嘯,楊戩潛運玄功,銀芒斗然大盛,如長虹刺天般,疾愈電射入赤焰之內,但見雲光雜沓,銀赤相交,兩兩緊壓,此盛彼衰,此衰彼盛,相持不下。
哪吒知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下意識握住乾坤圈,只恨不能去助一臂之力。楊戩額上汗水滲出,身上光芒卻是愈亮,漸漸銀光一分分地向上掙出,直射入赤焰中心,擠軋對抗,尖銳的劈啪聲不斷。
焰雲似也知大難臨頭,欲散還聚,欲聚又散,銀光在中心強抗掙出,驀然如輕煙般四散開來,由內而外,將滿天赤色齊齊裹住。焰雲正欲掙開,驚天動地的巨震響起,銀赤兩層裡外同時爆散,化爲千萬縷細絲,滿空飛射,一閃即滅。
清脆的啼囀傳來,一隻小鳥翔上屋脊,似被三尖兩刃槍吸引,輕快地盤旋一陣,疾掠向已然雲消焰散的明朗天際。
楊戩臉色蒼白,收起手中槍,就地盤膝坐下調息,衆人知他雖不曾受傷,但這樣硬抗天劫,勢必損及真元,怕要三五月的時間才能完全恢復。三聖母神色怔忡,低聲道:“原來是這樣……可他爲什麼不說?說了,我怎麼也不會纏着他比武了。”
當晚顯聖真君廟裡熱鬧異常,梅山兄弟無驚無險地應了一次劫,興奮得不知所以,強拉來回房靜養的楊戩,說要大開酒宴應祝。衆人看楊戩氣色萎頓,知他元氣未復,卻又架不住六兄弟的糾纏,只得無可無不可地入了上席。鏡外梅山老四有些後悔,道:“早知如此,那晚便該由着他好生休息去。也是我們高興昏了頭,竟一點也不曾注意到他的異狀。”
這六人素來好酒,曾是商室大將,口味自然也極考較。老六用搬運法將百餘年前藏起的幾罈美酒攝來,大呼小叫地爲各人滿上一碗。那酒注入碗中,色若琥珀,香醇綿長,看得旁邊的沉香都食慾大動,向鏡外笑道:“康大叔,你們的酒可真好得沒話說。當年在天池山下如此,現在又是如此!”
嫦娥卻頗爲擔心,輕聲道:“內息不順時不宜飲酒,他自己該是知道的。”康老大看向鏡中高談闊論的自己,面沉如水,說:“二郎真君豈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一頓酒,便從此多了六個死心塌地的好助力,仙子,他的深謀遠慮,終不是你我所能及的。”
哪吒一邊聽見,氣往上衝,怒道:“楊戩大哥才爲你們拼的命,你便這樣說他?”康老大冷冷地道:“我們兄弟欠他的命,出陣後自然會去當面還他,但要我心領這小人的人情,卻終是休想!”龍八聽得兩人語氣不對,插口道:“算了,三太子,康大哥,都是千餘前的往事,何必爲了這個傷了和氣?”
鏡裡康老大自不知以後的這些變故糾紛,此時笑容滿面,揚碗向楊戩說道:“二爺,我兄弟都是粗人,不會說什麼客套話。總之,當年若非你施以援手,響們這番成就,那是做夢也夢不見的。大恩不言謝,這一碗酒,康某便先乾爲敬了!”餘下幾人轟然作應,道:“是啊,我們先乾爲敬,然後再敬二爺!”
楊戩淡然一笑,看着桌上酒碗,有些犯難。梅山兄弟修爲雖遠遜於己,但畢竟是應對六重天劫,法力耗去不少,內息也頗覺不順,本不易碰這杯中之物。可這六人多年辛苦終得成就,興趣正高,若拂了他們的意,卻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當下搶先開口道:“天劫一過,也就可以正式列入仙班了。康老大,你們以後有何打算?”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話題。
康老大爽直地道:“打算?自然是二爺你如何安排,我們就如何遵從!”
楊戩沉吟道:“既如此,過幾日我便去趟天庭。當年的封神舊部,應還會賣我些面子,我且爲你們謀個一官半職,也好過繼續做小小的地仙廝混日子。”天庭官階中,地仙只勝過地府的鬼隸之屬,職低事繁,責任又大。他不願飛昇,卻也不願因爲自己而誤了六人的前途。
梅山兄弟臉上變色,康老大放下酒碗,沉聲道:“二爺,是不是我們做錯了事,說錯了話,惹你不快,竟是要逐我們離開了?”楊戩一愣,說道:“你們已成功度劫,證得道果,我也該助你們去謀個好前程了,怎會是逐你們離開?”
老六大聲道:“二爺,你說這話,也未免太小看兄弟們了吧!當年大家發誓永奉你爲兄長,不離不棄,豈能說過就算?漫說只是度了劫,就算玉皇大帝讓給我們做,我們也只願留在灌江口,留在二爺你身邊生死相從!”
楊戩心中微微一暖,嘆道:“灌江口的歲月最然寫意,但並非長久之計,會誤你六人良多的。”六人對視一眼,康老大滿了碗中酒,離席道:“二爺,你若當我們是兄弟,就再不要說出這種話來。來,大夥輪番來敬二爺一碗,從今後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捨棄!”對着楊戩躬身爲禮,一飲而盡。餘下五人也站起身來,目視楊戩,神色懇切之至。
楊戩低頭去取桌上酒碗,掩住眼神中的感動之色。當初救了這六人,固然一時興起,便是這次助他們度劫,也不過因爲認識的時日已久,動了些惻隱之心罷了。但六人回報的這份情義,令他百感交集。兄弟……千年的寂寞,除了自己發誓要守護的小妹之外,這三界之中,竟還有人願成爲自己永不離棄的兄弟?
擡起頭,觸上梅山兄弟充滿了期待的目光,暖意在楊戩心中蔓延開來,終於緩緩點了點頭,道:“好,我楊戩也是一樣。從此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捨棄!”擡手一飲而盡。
康老大放聲大笑,餘下五人神采飛揚,楊戩這一句話,竟比成功度劫更令他們激動狂喜。楊戩不忍拂了他們的意,酒到杯乾,與六人一一對飲。酒意涌將上來,內息忽然逆衝,他伸手按在桌上,不動聲色地忍了過去。
饒是如此,胸口已是煩悶異常,楊戩心中暗凜,知道自己真元受損,這酒是決計不能再碰了。六人卻又滿了酒過來,一迭聲地還要再敬。
鏡外梅山兄弟也是各有感慨,老四低聲道:“灌江口的日子,那時是何等的快活逍遙……若二爺沒去做那司法天神多好,或許,我們直到現在,還可以……還可以是兄弟!”康老大盯着鏡面出神,正想說話,卻突然臉上變色,咦了一聲。
老三已搶道:“原來,原來我敬他的酒,他竟是暗裡全傾在了地上!”老六喃喃道:“怎會這樣?剛纔還說了要兄弟同心,永不捨棄……可一轉眼,連幾碗酒,他都要和我們玩手腕,用心機?”
哪吒怒道:“楊戩大哥不是這種人!”看向鏡中,楊戩卻正側身將手中酒灑向案下,他不由哽了一下,又道,“就算如此,楊戩大哥也必有他的苦衷!”
“苦衷?”康老大慘然一笑,道,“還能有什麼苦衷?說什麼兄弟同心,不離不棄?我康越石真是天字第一號傻瓜,累得衆兄弟和這種人互稱兄弟。同心?不棄?話猶在耳,卻已是一場空,一場戲了。難怪千年之後他會綁了老六送給小狐狸,原來自一開始,在他心中,就從沒當我們是兄弟過……”
酒宴仍在繼續,看着楊戩在席上虛與委蛇,將敬來的酒一碗碗傾入桌下,連沉香等人都有了啼笑皆非的感覺。好不容易捱到結束,康老大重重地呸了一口,低聲罵道:“真是無行的小人!”
梅山兄弟高歌大笑,還要結伴去踏月夜遊,楊戩唯有佯作不勝酒力,藉故推脫了。衆人見他匆匆行回房中,腳步越來越快,剛剛掩上門,身子一晃,竟是險些摔倒。
扶着桌面坐下,調息着有些混亂的內息,只覺眼前陣陣發黑。楊戩不禁苦笑,心道這六人好酒如命,今日拿出的陳釀固然美味釅正,卻只怕要累得自己遲上不少日子復原了。
鏡外鴉雀無聲,嫦娥不禁低聲道:“康大哥,你們終還是誤會他了。便是先前那六碗酒,他原也不該喝的,你看他現在……”
其實不消她說,衆人也都已看出來了。康老大茫然若失,愣愣地看着楊戩眉頭皺起,全力壓制酒氣帶動的內息逆衝。餘下的三兄弟更是神情複雜,老六反手給了自己一掌,頓足道:“無論他日後如何,方纔我都不該胡說。大哥,我們……我們的那些話,竟是全部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