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怎麼辦?我找不到他。”風裡帶來簫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妝容精緻的女子哭紅了一雙桃花眼,“三百年了,我找遍了每一個地方,還是看不到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桑陌把她摟進懷裡,輕拍她的背:“沒這回事。你們只是還沒碰上罷了。”

“是嗎?”妝妃期盼似地擡起頭,“三郎在等我?”

“是啊,他在等你。從前他那麼喜歡你。”桑陌好笑地替她擦淚,彷彿在哄年幼的女孩。真是,平時嘻嘻哈哈做出一副姐姐的樣子,到頭來是誰照顧誰?

三百年來,不知聽了這女人多少次嘮叨,有些話都能倒着背了:“那年,你十六,和妹妹陪着母親去進香,國安寺的禪房前遇到微服出巡的他。你掉了一隻細金鐲,他幫你拾起,你第一次發現原來國安寺裡的竹子長得也很好看。”

“呵呵呵呵……”懷裡的女子破涕爲笑,垂下眼睛,咬着嘴脣低聲補充,“他還誇我的裙子漂亮,呸,那條裙子明明是穿舊了的,我還纏着我娘想做條新的呢。”

“是是是,其實他誇的是你,不是裙子。”

桑陌一語道破她的甜蜜,妝妃有些臉紅,扭身飄上高高的樓頂,俯視着腳下的萬家燈火:“聽說要進宮,我還不樂意呢。結果……紅蓋頭一揭開,居然是他。嚇死個人了,當初也不把話說清楚,我只當他是個書生,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個身份。不過他真的不像皇帝呢,我也不不想讓他當皇帝,忙得沒日沒夜的,連頓飯都顧不上。做對平常夫妻,一起吃頓飯,沒事說說孩子,想想將來,就挺好。你說是吧?”

桑陌還未開口,她卻又自顧自地說了開來:“三郎說,要在宮外給我造棟小宅子,兩三間房,一個小院,隔壁還有鄰居。就我們兩個住在裡頭,冬天賞雪,夏天看星,春天種幾株小野花,秋天就曬着太陽數數落葉。真好。呵,他是一國之君呢,這些事只能說說罷了。”

“他總給我那麼多東西,衣服都不是穿舊的,而是堆在櫃子裡頭放舊的。首飾也是,當年那麼寶貝一隻細金鐲,後來啊,鐲子多得把兩條臂膀全箍上都戴不完。戒指、耳環、簪子……金的、銀的、瑪瑙的,一茬一茬地送來,又不是吃進肚子裡的,哪裡用得完?”

“我生日的時候,他還爲我寫曲子,排練上歌舞,真熱鬧……”

她一個人不斷地喃喃自語,水榭歌臺中的霓裳羽衣,上元佳節時宮外的煙火,寒夜共飲的一壺梅子酒……她的三郎愛她,她也愛她的三郎。三百年前的鶼鰈情深叫她一次次徘徊在人間漫無目的地苦苦尋找。

她因往事而泛起的笑容明豔得叫滿天繁星黯然失色,桑陌站在她身旁,默然不語。

神思恍惚地回到家,還未進門就能聽到裡頭的歡聲笑語。空華立在桌前提筆作畫,南風候在他身邊,一邊磨墨一邊探着頭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着,南風在書館中的瑣事,空華在沿途中的所見所聞,漫無邊際。已是秋去冬來,院中的老樹上不斷飄落翩翩黃蝶,映襯着房裡的幽幽墨香。

桑陌倚在窗前,看到書案上多了盆水仙,記得是空華陪着南風上街買回來的,連莖葉都還沒長開,白白的,蒜頭似的模樣。

他握筆的時候總是捏着筆桿的高處,手腕輕揮,一副閒適姿態。於是筆鋒過處也比旁人多了分揮灑自如,筆下氣象萬千。目下他畫的是一枝老梅,虯枝盤旋,花朵錯落有致。有心數一數,剛好八十一朵,乃是一副九九消寒圖。眼下冬至將至,正當時令。

還是這麼體貼周到會討人歡心,我無愛無慾的晉王殿下。

房中的人談笑間偏頭看了過來,於是手中的筆便停了:“桑兄回來了。”

桑陌沒有進門的打算,隔着窗戶跟他客套:“是啊,怕一不留神就讓你把我們家南風吃了。”

那邊的人狐狸般將嘴角彎起,一雙墨色的眼瞳亮得炫目。

冬至大如年,這一天要敬天祭祖跪拜父母。城東郊外遠遠望去一片煙熏火燎,三裡外都能聞到錫箔紙的檀香味。鬼市裡遇見過的那些孤魂野鬼們一個個穿着齊整的新衣從煙霧深處走來,嘴邊的油腥子亮晶晶地閃,袖子裡的錢袋沉甸甸的,還叮咚作響。因爲記掛着家人子孫於是放棄了再世爲人的機會,在天地間四處漂泊,這一天,終於可以好好享一享福,縱使連自己都記不清石碑前的人是自己第幾代的孝順兒孫。

桑陌站得遠遠的,身邊人來來往往。凡人攜妻帶女提着食盒,鬼魂大搖大擺口水滴答流淌。

“你怎麼不去享受供奉?”空華不知從哪兒走了出來,純黑的衣衫有微光閃爍,是錫箔紙上的銀屑。

桑陌替他把肩頭的菸灰拍去,如實作答:“我一未娶妻,二無兒女,誰還記得我?”

“那兄弟呢?總有侄兒外甥吧?”他記得他還有弟妹。

桑陌笑了笑,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我三弟比我出息,考了個功名,可惜他不認我。”

其實也無所謂傷心不傷心,他七歲進宮時三弟不過是個呱呱啼哭的嬰兒,後母提防着他的“險惡用心”,抱都未曾讓他抱過一下,何談兄弟之情?也曾在街邊酒樓中有過一面之緣,他正同一羣同窗談文論道,面容舉止像極了父親,一眼便知是自己的兄弟不會錯。他足足小了自己七歲呢,心高氣傲,志向遠大,滿滿一臉想要革新除弊的稚嫩幻想,叫坐在角落中的自己頓覺蒼老。兩年後,他考取進士及第,光宗耀祖,日日上朝時都能看到紅光滿面的父親。三弟跟着一羣官場上的簇新新人來到自己跟前,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低頭,叫他“桑大人”,臉上混雜着輕鄙、厭惡和畏懼。自己都能猜到他在想什麼,沒有功名,沒有軍功甚或連官銜都是低微,卻手握驚天之權,掌控百官生死,是晉王手下一條張牙舞爪的狗。朝中的傳言恐怕早就一一傳進了他的耳:那位桑大人,哪裡是姓桑?分明是喪門星的喪!只要他登了你的門,不是喪德便是喪命。妖孽盡出,國之將亡呀。他一身正氣,品xing高潔的三弟怎能甘願有這樣一個哥哥?果然,此後彈劾自己的奏摺裡次次都有他的名,每每都是金鉤鐵劃力透紙背,恨不得能鑿進他的心。

耳畔低低傳來女人悽楚的哭聲,小道上三三兩兩地走來幾個身穿白色孝服的男女,有的打着招靈幡,有的沿路灑紙錢。走在最前面的年輕女人手捧靈位哭得傷心欲絕,不得不靠人攙扶着走。

斷斷續續地聽到人們的勸慰聲:“別傷心了,想想肚子裡的孩子。”女人只是哭,哭聲哀怨得如同在半空中扭曲消散的青煙。

桑陌知道她是誰,三月前剛見她着一身通紅的衣裙嫁人,沒想到,喜服都還未舊,就要另換一身孝衣。

“幼年喪父,青年喪夫,她肚子裡的孩子也保不長久。”空華順着桑陌的目光看去,冷酷地道出她一生的悲慘。

桑陌沒有理會,從袖中取出一隻豆子般大小的金鎖,內裡中空,似乎裝有小鐵珠,外以紅線相系,拿在手中“鈴鈴”作響。

空華一眼認出此物:“怨鈴。”怨魂日夜哀恨哭啼之聲凝聚成形則爲怨鈴,怨念越深則鈴音越顯清脆,直達數裡之外,道行稍淺的山野鬼衆聞之,則如魔音穿腦,避之唯恐不及,可作辟邪之用。只是若非刻骨銘心之痛,也無法有如此之深的怨氣,不知道這豔鬼是從哪裡得到此物。

“你二哥那兒拿的。”桑陌彷彿洞悉他的疑問,乾脆地道出了實情,“我的人像不是白做的。”

說罷,飄身從女人身邊而過,歸來時,手中不見了先前的怨鈴。

空華饒有興致地看着漸行漸遠的出殯隊伍:“你還有多少事瞞着我?”

桑陌甩了甩袖子,飛身離開:“與你無關。”

夜半,四下無人,悄悄在後院一角點起一小簇火苗,把白天路人遺留在路邊的破碎的錫箔紙小心地摺疊成元寶模樣,然後一一點燃,飛散在半空的銀屑晃晃悠悠落到了肩頭,也懶得去拍,帶着煙塵氣的檀香味道其實也很好聞。

既然沒有人記得,那就自己牢記着,沒有人祭祀供奉也沒關係,自己燒給自己也是一樣,無非是做個樣子,差個一星半點也不會怎樣。薄薄幾張碎紙很快就化爲了灰燼,果然,不是給自己用的,丁點掛念也不曾感覺到,年年都是如此,偏偏年年還都不死心,真是……低嘆一聲,桑陌拍拍手,起身,回過頭,看到了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空華。

“想笑就笑吧,反正你也不是什麼厚道人。”

黑衣的男人只是沉默地站着,半晌,從手中的碗裡舀出只餛飩,把勺子遞到桑陌嘴邊:“南風做的,凡間的規矩,冬至夜吃了餛飩,往後就凍不着了。”

桑陌覺得,自己笑不出來了,用盡力氣也不能再把嘴角彎起,真是難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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