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庸俗的言情電視劇一樣,當任何手段都無法找到一個人的時候,她通常會在桌子上留下一張紙,上面會寫點什麼。我最後也在窗邊的桌子上找到了這張紙,這是一張酒店裡的便箋,上面寫着黃玄衣的字,字跡寫得十分工整。看得出來,黃玄衣寫這些字的時候,十分之平靜。
“阿齊,當你跟錢不易決裂的那一夜,我就端着筆記本,躲在別墅的樓上。在這一夜之前,我已經在幻想自己所想要喜歡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男人。二十多年以來,這個男人的形象一直在我的腦子裡變幻不定,讓我自己都捉摸不透。直到這一夜,當你站在錢不易身邊,宣佈你跟他決裂的時候,這個形象才第一次這樣確定在我心頭浮現。我終於知道我一直想要喜歡的,是一個怎樣的男人。
這麼久已來,一直點點滴滴地感覺到你的好,但是直到那一夜,我才知道,你就是我夢想中的男人。而也就是在這一夜,正是你成爲錢氏家族的敵人的時候。我是多麼嚮往站在你身邊,與你一起熱血沸騰地打敗所有敵人的日子啊,然而,可惜的是,我並沒有你那樣的勇氣,爲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惜與所有的人作對。又或者說,跟所有的敵人宣戰,其實比跟那些愛自己,關心自己的人決裂容易得多。
我整個家族過百人,呵,或者說得更赤裸一些,我整個家族過百人的利益如今都緊緊地與錢氏家族結合在一起,再也沒有分開的可能。當你和錢不易決裂的時候,也就是你和錢氏家族爲敵的時候,而我的父親,哥哥,伯父,叔父,所有的親人都勢必會站在錢氏家族一邊來反對你。
儘管我在那一夜已經看透了錢不易這個人,並且決心再也不爲他做事,但是我仍然沒有勇氣和你站在一起,與你共同面對即將來臨的風雨,因爲我沒有辦法爲了你捨棄我的親人們。人生有些事,我們必須去做,不做就會後悔終生,就像今夜義無返顧地把一切都給你。人生有些事,我們不得不去做,就像離開你,重新回到隴西,去爲錢氏家族做一個精明強幹的律師。
再見了,阿齊,我會在隴西的藍天下爲你祝福的。”
我把信紙放在桌上,望着窗外刺眼的陽光,熙熙攘攘的人羣,再仰起頭看着藍藍的天空,彷彿看到黃玄衣已經坐在飛回隴西的飛機。在這一刻,我很有流淚的衝動,但是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哭出來。只是身子緩緩軟了下來,坐在了桌子旁的椅子上,好久之後,才終於能苦笑着自言自語道,“真瓊瑤啊!”
再過了一會,我又猛地從椅子上瞄了起來,衝出門外,再一口氣衝出走廊,衝進電梯裡。我本能地有種預感,黃玄衣現在肯定就在機場,我如果現在趕去,說不定還有把她留下來的機會。然而,當電梯被我關上,開始往下滑行的時候,當我看着電梯壁上反照的我的倒映的時候,我剛纔猛衝而出的那股激情卻又突然一下子完全消失了——就算讓我追上她,又怎麼樣呢?就算我把她留下來,那又怎麼樣呢?生活在自己的親人和我的夾縫中,難道她會感到快樂幸福嗎?難道,現在這種局面不已經是最好的處理方法嗎?
腦子裡想着這些,我站在電梯裡竟然不知不覺地癡了,以至於電梯到了樓下,都渾然不覺,直到要搭乘電梯的人問我“先生,你要出來嗎?”,我才恍然若失地從電梯裡走了出來。
就在我因爲黃玄衣的突然離開,而感到失魂落魄的時候,我那永遠及時的手機又再次響了起來。這次打來電話的人,是鍾蕊的電話。
當我剛打開電話,就聽到她在電話那邊說道:“喂,喂,喂,大懶蟲,快起牀,我們都到咖啡館了,你還在睡覺嗎?”
我很想把聲音弄得顯得高興一點,但是我做得並不是很好,我的聲音依然顯得有些低沉,“是啊,昨晚睡得不是很好。”
“那你現在沒事了吧?我聽你聲音好像不大好的樣子。”
“沒什麼事,我馬上過來。”
“好,那我們等你。”
接完電話,我站在電梯門口閉着眼睛讓自己靜了一下,然後用力地擺了擺頭。在心裡對自己說道:“不管怎麼樣,日子總是要過下去。而且現在也沒有發生什麼事,只是暫時分開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還有大把事情要做,千萬不能消沉。”
說到這裡,我在心裡喝了一聲,給自己加油。然後重新走回電梯,回到房間梳洗了一番之後,退了房,坐着一輛的士來到做爲拍攝現場的咖啡館。
一見到我,鍾蕊就高興地笑着走了上來,指着我說道:“哼,你還真大牌哦,每次都是我等你呢。”
因爲剛纔在的士裡做了差不多二十分鐘的心理建設,所以這時候勉強沒有把心裡傷感的情緒表露出來。我不好意思地伸手插進頭髮撓了撓,然後捲起嘴角,微微笑了笑,說道:“沒辦法,誰叫我是大懶蟲呢?”
鍾蕊走到我身邊,笑着歪了歪腦袋,伸手在我腦袋上輕輕地打了一下,笑道:“懶傢伙。”
這時候,胡南走了過來,“好了,既然都到了,那就各就各位吧,馬上開始了。”
鍾蕊轉過臉,看着胡南,對他打了一個ok的姿勢,滿懷信心地說道:“今天一定一次過。”
“那是最好,那是最好。”胡南樂呵呵地笑了笑,說道。
一會之後,我們各就各位,鍾蕊穿着侍者服裝,站在咖啡店內,臉上是毫無雜質的笑容,而我則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咖啡館門外,渾身盡是疲憊和厭倦。
站在門外,舉目望着這間小而溫馨的咖啡館,我的心裡突然有一種世事變換無窮,紅塵滄海桑田的感受。場景依然是當初的場景,但是現在的鐘蕊已經不是過去的鐘蕊,而現在我也已經不是過去的我。此時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人生的錯落變幻,就像時間流過一樣,是這樣無聲無息的。而在這無聲無息的錯落變幻之中,我們也一步一步成長。這塵世中那些紅男綠女的心,也正是在這無聲無息的時間的洗刷下,一步步蒼老。
正當我的腦子裡想着這些的時候,副導演走過我的身邊,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嘿,導演還沒有喊開始呢。”
他的這句話讓我眉頭微微一皺,這才發現在不知不覺之中,我竟然陷入了與華利相同的心境之中。想到這裡,我不由得搖着頭笑了笑,在心裡自言自語道:“真是戲如人生,人生入戲啊。”
“action。”
隨着胡南的這一聲,戲終於開演了。而這時候,邁着步子走進咖啡館的我,完全沒有從前那種沉重的表演感。因爲此時的我所要飾演的人正是我自己。
當我走進咖啡館,坐下來,鍾蕊就端着菜單,陽光燦爛地笑着走了過來,“先生,你想要喝點什麼?”
望着她笑得毫無負擔的樣子,我知道此時此刻的鐘蕊也一定跟我一樣,完全沒有表演的負擔感,因爲她所要表演的,也是她自己。兩個演員,在戲裡所扮演自己,想想,這還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呢。
“你們這裡最值得喝的東西是什麼?”
“咖啡館裡最值得喝的東西,當然是咖啡了。”
“哦,那你有什麼好咖啡推薦嗎?”
“喜歡深刻和回味的人最適合喝卡布奇諾,因爲它很深沉,拿鐵則適合比較輕鬆的人喝,因爲它是最沒有負擔的咖啡,如果你是個充滿好奇心,喜歡新鮮感的人的話,那我推薦你喝摩卡。”
“那一個像我一樣很年輕,但是卻已經未老先衰的男人,應該喝點什麼呢?”
心情不好的時候,最適合喝紅茶,因爲那是很容易讓人懶洋洋的東西。”
“人生總是應該相信專家的意見……好吧,給我一杯紅茶,然後再上一點你喜歡吃的東西。”
“先生你爲什麼不選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呢?”
“有時候自己會犯錯,所以偶爾也該嘗試一下別人喜歡的東西,不是嗎?”
鍾蕊笑着點頭,轉身正要離去,我微微伸出手,做出一個請留步的姿勢,“對不起,請問可以再問你一個小問題嗎?”
鍾蕊轉回身,“什麼?”
我眨了眨眼睛,很認真,很平淡地問道:“你覺得這個世界會越來越好嗎?”
鍾蕊張大眼睛想了一陣,然後露出一個燦爛而溫暖的笑容,用力地點頭道:“當然了。”
我張大眼睛看着鍾蕊肯定的微笑的樣子,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跟着笑了笑,然後轉過頭去,望向窗外。
“卡!”胡南喊完卡之後,開心地衝到我們兩個身邊來,對我們兩個豎起大拇指,大笑道,“神來之筆,真是神來之筆。‘你覺得這個世界會越來越好嗎?’‘當然了。’什麼也不說,只是微笑,太棒了,真是太棒了,整部電影的感覺一下子跳了出來,整個人的心裡一下子都溫暖了起來。”
看着胡南歡喜得手舞足蹈的樣子,我也笑着轉過頭看着鍾蕊,問道:“的確,把‘我想是的’改成‘當然了’,整個感覺一下子就變得肯定和陽光許多,你是怎麼想到的。”
鍾蕊開心地笑了笑,說道:“沒有刻意,只是覺得本來就是很肯定的東西啊,所以隨口就這麼說出來了。倒是你,把整句臺詞都省略掉,只給一個淡淡的微笑,真的讓人很回味無窮,你又是怎麼想到的。”
我笑了笑,低下腦袋,不知道怎麼回答,這時候胡南笑着搭着我們兩人肩膀,笑着說道:“好了,好了,兩位大天才,大明星,不要在這裡再互相吹捧了,實在是很肉麻呀。走,爲了這個一次過的完美鏡頭,我請你們出去撮一頓。”
不多時,我們兩人出現在了胡南的車裡,他親自開車,我們兩人坐在後面。
車子開出去沒多久,鍾蕊就笑着轉過臉,對我說道:“時間真是快呀,一下子三天就過去了。”
“怎麼,就要走了嗎?”我轉過臉,看着鍾蕊問道。
“是啊。”鍾蕊嘟着嘴巴,點頭道,“這幾天在西京待得真舒服,真的很想在這裡多待幾天呀。”
我聽到她這麼說,便笑着問道:“既然這麼想,爲什麼不乾脆在這裡多待幾天呢?”
鍾蕊笑着搖搖頭,“沒辦法呀,欠了很多工作沒有去做,很多人都在等着我呢。”
我笑了笑,說道:“我還真沒看出來,原來你這麼敬業。”
“什麼啊?”鍾蕊衝我撅了撅嘴巴,“一向很敬業好不好?只是從前是因爲不知道有什麼別的好做,所以才敬業。現在是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很有意義,所以纔開始敬業。”
說到這裡,鍾蕊對我開心地笑了起來,“我現在發現我其實滿喜歡演藝這份工作的。”
“是嗎?那就好,走之前一定要多給我籤一些唱片才行,這樣我可以轉手大發一筆。”
我說着,笑了起來,而鍾蕊也不假思索地馬上應承,“沒問題!給你籤五百張。”
也不知道爲什麼,對話進行到這裡突然嘎然而止,直到大概四五分鐘之後,鍾蕊纔再次轉過臉,問道:“我們還會再見面的,是嗎?”
我想了想,笑着點頭道:“只要用心等待,一定會的。”
鍾蕊聽完我的話之後,使勁地搖頭,“什麼等呀,我是女孩子,當然可以等,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要主動去找我纔對。”
鍾蕊的這句話彷彿冥冥中對我的某種暗示一般,讓我頓時眉毛一跳,“主動去找?”
“當然了,只要你有時間,有機會,就必須來找我玩,聽到沒有?”鍾蕊嘟着嘴巴說道。
在這一刻,我突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我於是笑着很用力地點頭,“會的,我一定會去找你的那一天的。”
說完這句話,我就像剛纔在咖啡館那樣,把腦袋轉向窗外,這時候,我才發現今天的天空,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