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願意做棋子
我剛在張宏身邊坐下來,他就在桌上拿了一個橘子,遞到我面前,我笑着搖了搖頭,“不用了,我現在不想吃,謝謝。”
張宏看了看我,把橘子收了回來伸出手開始慢條斯理地剝了起來,他剝橘子的動作很慢,但是神情很專注,兩隻眼睛很認真地看着橘子。在這個過程中,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而我自然也是一句話不敢說,老老實實坐在旁邊觀賞他剝橘子的手藝。
過了好一會,他終於把橘子剝完,把身子緩緩直了起來,放在桌上,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雲淡風輕地說道:“我差一點要殺你。”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我跟張宏正是面談的開場白居然是這樣。雖然張宏說完這句話之後,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茶水機那邊去,並沒有看我。但是我整個人還是刷得一下背上就滲出一層薄薄的汗珠,因爲當他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絲毫也不懷疑他有這個決心。
走到茶水機旁邊之後,張宏給自己倒了杯茶水,然後端着杯子緩步走回到我的身邊,對着正皺着眉,低着頭的我,問道:“爲什麼要阻止我跟錢氏家族的聯姻?”
我暗自吸了口氣,然後勉強擡起頭來,對張宏說道:“張老先生,我想你不會是個喜歡聽別人解釋的人。所以我也不想特別解釋什麼,我只能說,我做這件事的初衷,並非爲了破壞誰的事情,我只是不喜歡被人擺佈的感覺而已。”
“擺佈?”張宏點了點頭,“是個很不錯的詞語,不過你所謂的擺佈是指什麼呢?是不甘於馮櫻,還是不甘於錢不易的擺佈。”
“我的這種感覺並不特別針對任何人,但是針對所有試圖擺佈我的人。”
“錢不易用區區蠅頭小利就想擺佈你,當然是他的年輕和愚蠢,但是馮櫻呢?馮櫻開出的價碼應該是一個不錯的價碼纔對。”
我點點頭,說道:“是不錯,不過,我不會聽她的。”
張宏眨了眨眼睛,說道:“我很想聽到你說爲什麼,不然我會覺得你是在虛僞。”
“這世上也許有人的人生是可以拿來交易的,甚至大多數人都這麼幹,但是這些人裡絕對不包括我。”我說着,看了看張宏,“我的人生是無價的。”
“這麼說,你是不打算接受任何人的擺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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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那如果我有這個打算呢?”張宏放緩了聲音,目光盯在我的臉上,表情沉穩專注,很像他剛纔剝橘子時候的樣子,“也不可以嗎?”
我靜靜地與他對視了一陣之後,點了點頭,“是的,張老先生你也不可以。”
張宏略微嘟起嘴巴,打量了我一陣,然後抿了抿嘴脣,收回了目光,望着窗外喝了一口茶,“張放天這個人,你應該已經見過了吧?”
我心裡有些奇怪,張宏怎麼會突然提到他,不過這時候,我並不打算扯謊,在這種老謀深算的老頭子面前,耍奸打滑是再愚蠢不過的事了,我於是點點頭,“見過了。”
“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我想了想,說道:“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只是運氣不大好吧。”
張宏又問道:“如果他的運氣好,又會怎麼樣呢?”
“也許會成爲一個大人物。”
“不。”張宏搖了搖頭,“他只能成爲站在大人物旁邊的人。”
張宏的話讓我一陣奇怪,我於是有些納悶地摸了摸鼻子,看着張宏,等着他說出下面的話。
張宏直了直身子,繼續說道:“知道我爲什麼不讓他當我的繼承人麼?”
“我聽說,是因爲他知道鍾蕊是您的親孫女,而他不可能跟鍾蕊結合,所以……”
“不,不是這麼回事,這是所有人的誤解,我之所以放棄諾言,譭棄他的身份,並不是因爲他與我沒有血緣。”
我略想了想,說道:“那麼是因爲他出手殘害了您的骨血嗎?”
“那個男人確實是張放天殺的,不過下這個命令是我。”
我的眼睛頓時睜得老大,腦子裡有些邏輯顛倒,老子下令殺掉自己的兒子?這……這也太連續劇了吧?
彷彿是看穿了我的心事一般,張宏藉着說道:“那個男人並不是我的兒子,我從來沒有過什麼私生子。”
我眼珠子在我的眼眶裡轉了一圈之後,說道:“那……鍾蕊她?”
“她是我的親外孫女。”張宏答道。
我頓時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鍾蕊的媽媽纔是你的……”
“沒錯,我只有一個私生女,沒有私生子。”
“就算是這樣,你又爲什麼要殺掉鍾蕊的父親呢?”我不解地問道。
“因爲他殺了我的女兒。”張宏說到這裡,眼眉緩慢地眨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陰鬱,“這件事他自以爲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就連鍾蕊也毫不知情,直到現在還以爲我是她的爺爺,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可以瞞得過我。”
我不能理解地攤開手,“但是……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他跟我的女兒之間根本沒有感情。他在得知我的女兒的身份之後,害怕她將她一腳踢開,自己獨享富貴榮華,所以他就在一個晚上,把她殺掉,切成二十多塊,分別扔進河裡,下水道和埋在他家後花園的茉莉花樹下。”張宏嘆了口氣,接着說道,“幹完這件事後,他就滿面笑容地帶着鍾蕊來找我了,大模大樣地讓我的傭人給他煮牛排。”
我聽着張宏臉色平靜地說着這一切,背上一陣一陣地發涼,爲什麼人性竟然可以醜惡個這個地步。而我同時也越發理解,當初鍾蕊的內心爲什麼會那麼陰暗。
而這時候,張宏繼續說道:“我的女兒自己也談不上正派,如果他只是因爲不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出軌而把她殺掉的話,我或許不至於殺掉他。但是他是爲了本該屬於我女兒的東西而殺掉他,我就沒有放過他的理由。”
張宏說着,擡頭看了我一眼,看到我一臉啞然的樣子,便又說道:“怎麼?你覺得我這是虛僞嗎?不,這是絕對的實話,我從來沒有隨便殺人,我殺人都絕對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我像所有的人一樣遵守我們各自應該遵守的準則。我和他們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是準則由我來制定。”
“你不喜歡張放天,是因爲他是個不遵守準則的人嗎?”
“沒錯。”張宏點了點頭,“張放天是一頭最好的獵狗,是最兇猛的野獸,但是他不是一個好的領袖,因爲他不能永遠遵守一個法則。而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他內心深處並不自信,他沒有安全感。他總是有一種被迫害的妄想,即使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也無法完全信任。因爲在他內心深處,即使是他自己,也是不可以信任的。”
“但是他在你手下的時候,並沒有任何失控,他一直是你最得力的幫手。”
“那是因爲他不是領袖,他只需要去完成目標,而不需要考慮大局,更不用考慮整個團體。世上最好的牧羊犬就是藏獒。而如果讓藏獒當牧羊人的話,那麼最先把羊羣吃光的,就將是藏獒自己。張放天就是這隻藏獒,當有人能夠控制得住他的時候,他是一柄無雙利器,但是如果讓他自己做主的話,他最終只會毀掉一切,因爲他根本無法控制住自己。我一直對他給予期望,一直試圖改變他,但是最後我發現我無能爲力,他內心自卑和殘忍的烙印實在是太重,我根本無法改變得了他。所以,我決定譭棄掉他繼承人的身份。捫心自問,我這樣做,是爲他着想,是爲了不讓他毀掉一切之後再把自己毀掉。但是很顯然他並不理解我的做法,所以他出走了。”張宏搖了搖頭,“衆所周知,我沒有追殺他,也沒有發佈任何對他不利的命令,我由他去,而最後他的結果也跟我所想的一樣,他一個人根本無法站住腳跟,最後不得不投靠馮櫻。但是我知道,他的心裡對馮櫻沒有絲毫信服,迄今爲止,這世上能夠讓張放天信服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我。”
我點了點頭,心裡暗想,原來事情是這麼回事,不過竟然連彭耀都不知道真相,這也就未免太奇怪了。我心裡這樣想着,張宏繼續說道:“無論張放天對我做任何事,我都不會怪他。因爲我這一輩子只欣賞過一個年輕人,這個人就是張放天。”
“既然如此,你爲什麼不跟張放天把話說開呢?”
張宏沉默了一陣,很感傷地說了一段完全不像是一個曾經權傾天下的黑道梟雄的話,這是一段堪稱淒涼的話,“我沒有這個能力……就像我沒有能力解開鍾蕊的心結一樣。我永遠都是這樣,可以讓人敬我,讓人怕我,但是卻永遠無法讓人愛我。”
張宏的話讓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有些尷尬的,靜靜的坐在一旁,看着他有些傷感的神情。
好一會之後,張宏搖了搖頭,繼續說道:“知道我爲什麼要選錢不易嗎?”
“我原以爲是因爲馮櫻得到張放天,讓你倍感壓力,所以你才被迫跟錢氏家族聯姻。但是現在我聽您這麼說,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我說道。
“這當然也是一個原因,但是也有另外的原因,除了錢不易的年紀和才貌足以跟蕊蕊相稱之外,還因爲我想最後給張放天安排一個機會。我原本的計劃是錢氏家族只是生意人,他們只懂得生意,對地下勢力並無多少興趣。因此,我打算讓錢不易接班之後,便徹底退休,然後由錢不易出面將張放天請回來,讓他接掌我遺留下來的地下勢力,讓錢不易制衡他。這樣他雖然還談不上完全自主,但是起碼可以實現他出人頭地,不屈居人下的夢想了。但是……”說到這裡,張宏擡起頭看着我,“你把我的一切計劃都破壞了。”
聽完張宏的話之後,我愣了一愣,然後鼓起勇氣說道:“張老先生,您知道爲什麼你可以贏得別人的尊重和敬畏,但是卻總是無法贏得別人的愛嗎?”
我的話讓張宏的眼睛微微一跳,很顯然,我的話讓他覺得有些訝異,不過他沒有反駁我,我於是繼續說道:“因爲你總是習慣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去安排每個人的命運。或許,你是出於好心,但是隻要你抱持這種態度,你的計劃就註定是要落空了的。因爲在你眼裡的這些人,並不是你的棋子,他們是活生生的生命,有各自的靈魂和想法,他們不可能每個人都心甘情願地按照你所劃定的路線去走。這就像是下棋,或許你確實是這個世上最好的棋手,但是當別人下棋的時候,你卻總是在旁邊指手畫腳,那麼就算你的指導是多麼正確,也只能讓人覺得厭煩。因爲你只能讓他們獲得勝利,卻剝奪了他們下棋的樂趣。”
“說下去。”張宏很認真地看了我一陣,說道。
“就像你剛纔所說的這個安排,其中最關鍵的一點,你說了那麼多,但是你卻一個字也沒有提鍾蕊的幸福。我不敢說你不愛她,但是你認爲人生的幸福,只是靠條件相稱,門當戶對,就可以了的嗎?用犧牲一個人幸福的辦法,去成全另外一個人,就算成功,又能算得上是對的嗎?”我搖了搖頭,“不,不是,最起碼在我看來絕對不是。因爲你是人,不是神,你沒有這個資格。”
“再說鍾蕊,張老先生你是她的親外公。如果說親密,難道我跟她的關係,會比你跟她的關係更親密嗎?我不覺得。難道說你解開她心結的機會會比我少嗎?我想就是張老先生你自己,恐怕也不會贊同。然而,究竟是爲什麼最後解開她的心結的人並不是你,而是我呢?”我說到這裡,頓了頓,“難道不就是因爲你始終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位子,完全沒有放下身段,去真正關心她的內心世界嗎?”
當我說到這裡,我發現自己好像有點太過份了,在比自己輩份高這麼多人的面前用這種語氣說話,似乎有點失禮,我於是趕緊收住聲,彎腰道:“對不起,張老先生,我一下子胡說了這麼多,請你不要見怪。”
而這時候的張宏則是一連木然地坐在位子上,望着牆上的鐘,好一陣之後,他才緩緩搖了搖手,長嘆一聲,說道:“我現在終於明白,你爲什麼能夠解開鍾蕊的心結了。”
說着,他雙手撐着膝蓋站了起來,對我說道:“今天跟你談得很高興,希望下次能夠有再跟你見面的機會。”
很明顯,張宏這個姿勢就等於是送客的姿勢了,我雖然心裡有些奇怪,但是還是站了起來,對他彎腰行禮道:“那請張老先生早點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張宏搖了搖頭,“不用了,我明天早上就會離開。”
“爲什麼這麼急?何不多在通海待一段日子呢?通海還是有滿多地方可以逛的。”
“鍾蕊會在這裡多待兩天,你陪她玩吧,我還有事,明早就要走了。”
“喔,那就祝您萬事順利了。”我說着,點了點頭,裝身就要離開了。
正當我要走的時候,張宏要把我叫住,“等一下。”
我有些奇怪地轉過身去,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張宏看了我一陣之後,說道:“我基本上可以原諒你做任何事,但是傷害鍾蕊除外。”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有了一種開玩笑的勇氣和情致,竟然立正道:“張老先生你放心,每當我想欺負她的時候,我一定會記起,她有一個做黑道教父的外公。”
說完,我笑着對張宏再次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我剛一進門,鍾蕊就走了過來,問我,“喂,你跟爺爺都說了什麼?”
我嘻笑着說道:“你爺爺跟我商量幾時娶過你過門。”
“去你的。”鍾蕊臉紅地踢了我一腳。
然後,鍾蕊便親自送我下樓了,在大堂裡,我們商量好之後明天見面的時間之後,我才坐上的士離開了。然後就在的士開動不到一分鐘,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當我接通,就聽到那邊傳來賈雨的聲音,“現在該輪到見見我們了吧?”
這時候,我禁不住對電話笑了笑,“我真那麼有利用價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