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玫紅在逐漸褪色,可是韋烽凌仍執着的坐在院中,眼睛無意識的盯着那抹瑰麗。
一條杏黃的襦裙無聲無息的挪到他身後,裙角微揚,露出底下一雙黑色搭絆布鞋。
“我不想回去。”
韋烽凌微挑的眉頭動了動。
“爺爺說,曬太陽對身體有好處,可是現在太陽已經回家了。”
褚晨搓了搓胳膊。暮春時節,傍晚還是有些涼意。
韋烽凌的目光由只剩一線灰白的天邊調整到距離自己一丈開外一身青衫青裙的女人身上。
這個女人身量高挑,梳着兩條過肩的辮子,膚色白皙,卻缺少一點生氣。她長得不錯,是那種清淡脫俗之美,可能是因爲臉上線條不夠柔和再加上很少說話的緣故,讓人覺得彷彿是高山上的雪蓮般不容親近。
韋烽凌倒也不是想親近她,.只不過每每自己到院子裡時總能看到她在那個位置站着,一站就是許久,眼睛似看着天邊又好像什麼也沒看。
若說是心事重重又不見她愁眉.不展,若說是心境高遠又不見她神色淡然。
褚軒轅和褚晨也不同她講話,.頂多是有什麼忙不開了會叫她幫忙。她手腳伶俐,做完之後繼續回到原地望天,這讓韋烽凌在她精神是否正常這個問題上拿捏不定。而讓他認爲她精神正常的重要一點是……她竟然會講課。
偶爾聽教室裡傳來的朗朗講解足見其是個才女,.而她的口音絕對不是揚州人。可是她怎麼會出現在這?
她也會注意他,自然是兩人在望向同一片天空的.時候,卻同他一樣,只是淡淡看一眼,目光就再移回到原先那點,好像點天藍有着什麼與衆不同。
褚晨皺皺眉,對那個望天的女人道:“傅小姐,天色.不早了,趕緊回屋歇着吧。”
她很聽話,聽話.得就像一個會自己活動的木偶,只這一聲,就讓她收回目光,往回走去。
“韋少爺,傅小姐都回去了,你看你是不是也……”
他不禁啞然失笑,褚晨還是個小孩子,竟然會用這種方法來哄一個大人聽話。
“我今天起得晚,不知道早上……”
“蘇少爺、方少爺和古少爺都沒有來過。”
褚晨立刻打斷他的話,這句話,他每天都要問上幾遍,就包括半夜醒來,也會突然敲她的房門:“我剛剛睡得沉,不知道蘇少爺有沒有來過,方少爺呢?還有古少爺來過了嗎?”
若不是因爲信任蘇梓峮,她真要以爲他是想借機偷窺女子閨房的惡人了。
不過也是因爲這段時間時時在他身邊照顧,聽着他夢囈裡時不時出現的一個名字……語琴,壓下了她心中的疑慮。
也是個重情之人,再加上他來時的滿身觸目驚心的傷痕,雖然沒有人告訴她緣故,卻也猜出了一二。
韋烽凌這個人的外貌邪魅不易接近,可是每每在夢中喚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臉上盪出的溫情仿若春雪於綻蕾的杏花上悄然消融。
她有時很是羨慕這位叫語琴的女子,竟可以如此讓人牽腸掛肚。而自己……會有誰如此的記掛自己呢?她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蘇梓峮,可是,還沒等她的脣角溢上一絲笑意,“洛丁香”這三個字就將這未成形的笑意掃做一聲低嘆。
她見過洛丁香,在去年夏天。
連日大雨,她都有點懷疑揚州是不是要發大水了。正看着窗外扯天扯地的大雨發愁,一抹淡紫頂着一點綠穿過灰濛濛的雨簾出現在院中。
那抹淡紫是那麼柔弱,彷彿一個雨點就會將她打散,可又是那麼堅韌,飄飄搖搖的穿過雨幕走了過來……如此的恬淡嫺雅,漫天肆虐的風雨對她而言彷彿只不過是一個無力的背景。
她很美,美得讓人神往,也讓人失落。
對蘇梓峮那麼一層不明晰卻又傷感的感覺因爲她的出現化爲釋然與無奈。雖則如此,卻仍舊希望能夠經常看到他,即便僅僅是看到也是好的。所幸現在有韋烽凌天天念着,倒也不用因爲偶爾的失神被爺爺看到嘲笑了,只是……這麼多天過去了,他怎麼還不來呢?
是因爲傷重?可是爺爺說沒有傷及要害,況且有冰曇玉露,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不僅是他,連能帶來有關他的消息的方三少爺和古少爺都沒有來……
“唉……”
想不到心裡的這聲嘆息竟就這樣脫口而出。
擡眼對上韋烽凌探究又瞭然的目光,不禁耳根發熱。
“喜歡他?”
“我纔沒有!”
話一出口,立即發現自己是不打自招,頓時羞紅了臉,一跺腳就向屋裡衝去。
小女兒情態盡落入韋烽凌眼中,他不禁莞爾一笑。
不用費心,飄搖的心緒便載着古語琴來到眼前,也是這般年紀,也是這般嬌羞……
還是在八年前,還是在家族沒有沒落之時,他與她時常相聚,或切磋琴棋書畫,或吟詩作對,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倒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只是習慣而已。
當時兩家都有結親的意思,他也沒有感到特別的高興。古語琴無論是從模樣還是才學都是極出衆的,早在半年前就有人上古家提親了,只是他心裡很篤定,妻子嘛,總歸是要娶的,世上有那麼多的女子,除了模樣性格家境之外應該沒有什麼區別,即便是古語琴,也只不過稍稍好那麼一點,而這唯一的一點只要看到她那唯利是圖看什麼都像金元寶的爹也變得微不足道了。說實話,要是兩家真的結親,他還有點不甘心呢。
日子如平靜的湖水,雖然偶然會在微風吹拂下泛起漣漪也總會平靜,但若是落進一枚石子可就不同了。
事情在那年秋日的黃昏時突然發生了改變。
第二天是古語琴的生日,而他事先和表哥約好外出打獵,馬上就要走了。於是便提前送去賀禮。
那是一隻上好的翠玉如意簪,是娘爲他準備的。
他把裝着簪子的漆木盒交到她手裡就打算離開。她突然叫住他,臉紅紅的,好像是天邊的彩霞被她撕了來貼在臉上。他看看天邊,晚霞正豔。
“什麼事?”
他已經不耐煩了。對於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來說,打獵遠遠比天天對着書本好玩,況且他的玩伴還經常是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你……能幫我戴上嗎?”她的眼彷彿是點了夕陽的碎金盈盈閃動,眼圈上的兩條黑更顯得碎金閃亮。
他皺眉:“你自己不會戴嗎?”
她似乎被嚇到,抿緊了嘴,眼中的碎金似倒進了水裡,紛亂遊沉。
他最看不慣她這樣,總好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斜眸又瞥見她的貼身丫鬟冬兒憤憤不平,擔心會向娘告狀,於是冷臉的抓過簪子:“戴哪裡?”
她眸子一亮,似把剛剛的不悅都忘掉了,急忙坐在椅上,搬過桌上的菱花鏡,左右瞧了瞧,指着頭上的斜斜的髻:“這……”
他拿着簪子對着她如雲青絲比劃了一陣,心裡直對這種小兒女情調鄙夷着。
沒好氣的插上去:“行了吧?”
她喜滋滋的對着鏡子左照右照,還問他:“好看嗎?”
他暗自仰天長嘆:“好看。”
“你都沒看。”她自然發現了他的心不在焉:“你那麼着急走嗎?就那麼……”
他一邊翻着白眼吐氣,一邊俯下身來,心想若你將來真嫁了我我非好好管教你不可!
當眼睛對向鏡子時,他突然怔了下。
鏡中是一張熟悉的臉,可是今日似乎有什麼不同,至於是哪裡不同卻是說不出來,好像……好像更美了些,那對似喜非喜,似嗔非嗔的眸子晶瑩閃亮,欲訴還休,甫一對上,心裡彷彿驀地爆出一團煙花,灑了一心一臉的熱珠子,而那煙花仍舊在胸口噼裡啪啦的燃着,竟一時堵住了呼吸。
他急忙站直身子。
她覺出異樣,回眸對他:“怎麼了?”
見他不說話臉卻紅得要命,又摸了摸他的額:“病了?”
她的手涼滑細軟,如一條水靈的小魚在額上輕遊而過。
他也不知怎麼了竟然忘情的抓住那條小魚,一用力,就把她拉到身邊。
她冷不防的撞向他,另一隻手不自覺的一擋,正按在他的胸口。
心跳砰然,煙花更烈。
四目相對,她的嬌羞驚喜盡入眼簾。一時間,彷彿一切憑空消失,眼前只有這個人,懷中只有這個人。一時間,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錯了位,從縫隙處冒出一股甜辣之味,緩緩在胸口爬動,又癢又痛。
“咳咳……”
幾聲輕咳打破隆隆靜寂,倆人慌忙分開,卻見冬兒臉紅如蘋果,眼睛似乎沒地方放似的一個勁亂轉。
今日的怪異讓他不安,血液在體內奔騰的狂嘯讓他恐懼:“呃,沒什麼事我回去了……”
“等等……”
她的聲音小如蚊蚋,一絲風就將它吹得沒了痕跡,卻偏偏被他聽到了。
於是立住,轉身……
冬兒離開,轉而又捧着個包裹進來。
她取來放在他手上。
“這是什麼?”
他好奇的打開暗花錦面,展開包裡之物,竟是一套暗青色騎裝。
“聽說你要去打獵,這是我們小姐熬了兩夜做出來的,手指都被戳成蜂窩了……”
“冬兒,”古語琴嗔怪的喝住她,又不好意思的抖開那衣物:“沒事胡做的,你試試看合身嗎?”
她拿着衣服要給他穿上,他卻撈過她的手。
白皙的指尖布着數點紅星,一如梅花落於清雪之上赫然醒目,刺痛了他的眼。
她不好意思的抽回手:“我太笨了,這衣服……好像有些小了。”
她擡眼看他,眼中的失落如水中浮月。
她很快垂下眸子:“本是想……唉,下回吧……”
他一把扯回她要收起的衣服夾在腋下,頭也不回的走了。
之後他便隨表哥打獵去了。
衣服的確小,他沒有穿,卻帶在了身邊。
表哥奇怪:“你不是說好男兒志在四方打獵能證明你的英雄氣概嗎?怎麼現在卻一副心不在焉英雄氣短的架勢?難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了?”
他不語,那個黃昏過後,他隱約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就像現在,總像有樣看不見的東西填滿了整顆心,沉甸甸的,顫巍巍的,凝神之際,她如海棠帶露的羞澀便一點點,一絲絲的綻放在眼前……
這麼多年過去了,人靜之時,當初的一幕就如水波般一層層盪開,蕩進心裡,漾在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