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一向是很能幹的,”蘇繼恆頭不擡眼不睜:“最近還去戲院嗎?”
蘇梓柯的後背已經滲出一層汗。他去戲院的事雖是盡人皆知,卻從來沒有人問過,而今天蘇繼恆卻突然提起……
“偶爾去。”
“偶爾……”蘇繼恆合上賬本,而剛剛那頁卻仍舊於百來張紙頁中凸顯出來又於一瞬間落入蘇梓柯的視線:“嗯,你也老大不小了,按理,應該先於梓峮成親,可是你一直忙於生意。唉,蘇苑的確借了你不少力,這些年,我太忽略你了……”
蘇繼恆的感慨令蘇梓柯稍有動容:“這是我應該做的。”
“梓峮雖然成親,不過……我想我也不必多說了,這段時間上門提親的人也不少,可是語琴剛剛過世,這麼快就續絃,總歸不大好,而蘇苑,已經好久沒有聽到小孩子的笑聲了……”他擡眼看向蘇梓柯。
蘇梓柯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伯父,我還不想……”
“不想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莫言都出嫁了,前幾日方家送了喜訊,說是莫言有喜了,”蘇繼恆臉上的喜悅和欣慰是真實的:“想不到,第一個報喜的倒是她了。梓柯,你總不能眼睜睜的看着蘇苑無後吧。現在外面傳言那麼離譜,我可不想他們再編出什麼來……”
“可是……”
“可是什麼?”蘇繼恆及時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蘇梓柯的臉突的漲紅,他飛快.瞅了蘇繼恆一眼。對方的目光很平靜……
蘇繼恆找他來書房就是爲了這件事?不,他不是那.麼簡單的人。就像剛剛自己在賬本上看到的,那分明是彤雲坊的賬本,而大火本應該將一切銷燬,怎麼會……而最關鍵的是上面的兩個字——蘭若,那是自己這些年從彤雲坊的收入裡轉移出去的資金在外地購買修葺的宅院,蘇繼恆竟然知道了……他不由出了身冷汗。可是依蘇繼恆的智慧,他是不會粗心到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的展lou給敵人……既然如此,卻又不提彤雲坊的事,而是說起了什麼意中人,難道他已經知道了自己和若蘅……不可能,如果是安雁告密蘇繼恆根本不會相信,那麼只有……
他想起了那夜蘇梓簫突然出現在房裡……可是他已.經是傻子了……
“是那個戲子?”
蘇繼恆的問話抓回了他紛亂的思緒。不行,不能.亂,否則……
“嗯,是。”
只好如此,因爲蘇繼恆是不會讓戲子進門的。果真……
“戲子,也不是不.好,只不過作爲正室有點……”蘇繼恆看樣子真是在思考:“最近給梓峮提親的人很多,梓峮……你也知道,還是讓他先冷靜冷靜,免得再惹出什麼亂子。年輕人,總是沉不住氣。”他揀出一本冊子:“那些姑娘的家世人品都在這裡……我看了,都不錯,不過總歸是要聽你的意見……”
“伯父……”
“別推辭了,一家人怎麼能說兩家話?”
蘇梓柯覺得蘇繼恆在說這一句的語氣時特別怪異,可是看他的臉色又不像在暗示什麼,難道是自己多心了?
“成親,開枝散葉,我也好對得起你死去的父親,畢竟是……兄弟一場……”
字字……深刻。
他只好拿了冊子,走出門口之際,蘇繼恆似是隨口問了句:“你功夫不錯啊,想來以前在外吃過不少苦吧?”
他心一驚,轉頭對上的卻仍是蘇繼恆的一臉平靜。
“有些事,梓峮不說,魏韶釜不說,不等於我不知道。不過這件事做得對,至少救出一條命。”蘇繼恆臉上的笑是真誠的:“至於你,梓柯,梓峮年少,你就多幫着點吧,將來蘇苑還是你們的。”
蘇梓柯心緒複雜,只道了聲“是”就往外走。
臨出門之際,蘇繼恆的一句從門縫裡傳出:“是非成敗轉頭空……”
他頓了頓腳步,卻是不能再回頭了。
盛夏的夜是悶熱的,哪怕一絲風劃過,也定會在身上留下一層水印子,而紛亂的蟲鳴更增添了煩躁。
就在大家都在詛咒今年夏季是殺人樣的惱熱時,蘇梓峮卻一身清涼的待在商宅。
說來也怪,同樣是在揚州,商宅卻是清涼宜人,哪怕是在距離商宅十米開外之處,便能感到有那麼一股涼霧悠悠的團在前方吸引着你。這種涼是沁人心脾的舒爽,完全不同於蘇苑把碩大的冰塊置於瓷甕中的強行降溫。
入夏這麼久,竟然還一場雨都沒有下,太陽已將細如絲的雲盡皆烤斷,而天空的藍亦被烤盡,只有細看去才能發現有顏色稍深點的斑駁,卻讓人懷疑那是被日光晃花了眼的錯覺,所以即便是身在清涼之所,只要看到這種白亮亮的炎熱,仍舊不免口乾舌燥。
蘇梓峮很高興,因爲這樣子看起來許久都不會下雨了,而不下雨就不會打雷,不打雷香兒就不會“消失”……
他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彈琴的人身上,繾綣不休。
洛丁香正在彈一首不知名的曲子,琴音如芭蕉葉上的晨lou滴落古井,又在井壁蕩起清越悠揚的迴音。水汽蒸騰成霧,凝化成雲,飄出密佈青茸苔蘚的井口,乘風繚繞。她的一雙手則仿若點水飛翔的鳥,靈活躍動,輕而易舉的將那漂浮的雲或打散或聚攏或扭成各種形狀。
於是雲霧幻化,不覺間竟讓人彷彿來到了一湖水畔,水面波光瀲灩映月,身側清風徐徐襲人,而有如歌如訴的琴聲繫着清風點過水麪迤邐而來。水的那一面似乎有個亭子,亭中輕幔飄搖,隱印着個纖弱的女子。雖是看不清,卻似感覺到她的愁怨,而這愁怨便滲在這琴聲中曼舞翻飛,攪得他的心彷彿也浸潤了這湖面的水汽,氤氳而模糊……
琴絃耀日而灼目,樂聲滌心而悅耳,佳人亦真且亦幻,此刻的商宅,彷彿隔離並飄飛於塵世之上,如果說是仙境也不足爲過。
樂聲漸漸低落,仿若羽毛終於被水浸潤,逐漸飄沉於湖底,卻讓人極力而望,想要打探它的蹤跡。
樂聲停了好久,蘇梓峮的思緒卻仍追逐着最後的飄渺,直到洛丁香擡眸對他盈盈一笑,他才彷彿自言自語道了句:“這就結束了嗎?”
聲音雖低,卻徹底將他拉入了現實,月光流水柔風絲幔劃目而過,眼前只有刺眼驕陽,耳邊繚繞如雷蟬聲。
洛丁香的手似是無意的劃過琴絃,撥落一串凌亂。
“認識你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聽你彈琴。”
他走到她身邊,伸指撥弄琴絃。
琴絃微硬,在他這樣一個生手面前聲聲低嘆。
“第一次嗎?”她擡眼對他,眼波清澈如lou。
他只略一皺眉,忽的想起去年春天在蘇瑞不情願的帶領下和秋雁來到商宅,當時商宅牆外正探出一枝杏花,秋雁抱着福貴兒跳腳去摘,卻只驚落落英片片。有琴聲從院裡傳來,卻讓人辨不清方向,悠悠的繚繞着,透着一縷憂傷,令人黯然……
“原來當時你已經知道我在門外?”
他驚喜的抓住她擱置在琴上的纖手,握在掌心撫弄。
她的手竟像這空氣一般清潤,彷彿一尾躍出晨塘的小魚。
她只淡笑:“想不到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是啊,”他喟嘆:“想不到我今天會在這,陪在你身邊……”
吻了吻她的指尖:“怎麼就像夢一樣?”
只微微闔目,這一年裡的喜憂樂哀盡數劃過,以前從不曾想的發生了,以爲會發生的結束了,正在發生着的在不經意的改變着,或許再一年後,一切又是一番模樣。本以爲不過是自己的事,卻不想因此而牽連的也在發生着變化。驀然回首,帶來的是感動還是驚歎,抑或是恐懼……
“會不會這就是夢,只等着我們醒來?”洛丁香的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看着微微拂動的帳幔幽聲道。
“不會,”蘇梓峮肯定而堅決:“即便是夢,我也要牽着你的手,等你醒來的時候,落入你眼中的那個人就是我……”
她緩緩側頭,看向他的眼。他黑黑的瞳仁裡有一個小小的人:“爲什麼不是你看到我?”
他的手愛撫的滑過她柔弱的肩:“怕你忘了我。我不想再兜兜轉轉纔來到你身邊,既然註定要在一起,何必浪費那許多時間用來分離……”
心中溢出的是無限感動,可是有多少感動,就有多少多於感動數倍的恐慌。冥冥中,彷彿有一雙眼睛在窺視着她的平靜,計劃着打亂她微不足道的卻是不可存於世的幸福,而等待她的則是無邊無際的空洞和飄渺。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離開了……”她遲疑着,卻還是說出了恐懼。
他搭在她臂上的手突然緊了下,整個胳膊都跟着僵硬起來,良久,才顫聲道:“說什麼胡話?”
有淚在眼中溢起又咽下:“是……夢話。”
感覺他在低笑:“天長夜短,晚上定是沒睡好吧,弄得白日裡都要說夢話了,既然這樣,要不要我晚上過來陪你?”
他湊到她耳邊低語,她臉頓時一紅,推他起身:“也不知是誰在胡話了……”
拂手之際,帶動琴絃,只聽“嘭”的一聲錚響,一根琴絃突然彈起甩在她的手背上,頓時,一道細細的紅線躍然其上,緊接着,一顆顆細密晶亮的紅珠子便參差綴滿了紅線。
蘇梓峮急忙抓住她的手,喊桑婆婆拿藥。
她卻只是盯着萎垂在地顫動的琴絃,似是安慰的說道:“沒事,是琴擱了許久,琴絃都鏽蝕了……”
白日裡驕陽賽火,把大地都烤冒了煙,沒想到午夜時分竟下起雨來。
雨下得很急,等到一聲驚雷將蘇梓峮從牀上劈起來的時候,雨已經漫進屋裡了。
強閃刺目,隨即巨雷滾地,人幾乎要窒息。
待耳中轟鳴稍歇,只聽得院內熱鬧非凡,水聲人聲交織一片。
窗子不知什麼時候被掩上了,他剛推開想一看究竟,就好像被一盆水兜頭潑了下來,緊接着也不知誰的手按着他的頭就將他推了回去,窗子隨即“嘭”的關上,一個聲音傳進來:“外面雨大,二少爺還是在屋裡好生歇着吧!”
他怎麼能待得住?香兒,香兒最怕這雷聲了……
他淌着水衝到門口,卻被李媽拖住:“二少爺,這麼大的雨,你要上哪去?”
他無暇對李媽解釋,況且無論他是否解釋,李媽都是不會讓他出去的。
兩個人拖拖拽拽的挪到門前,門一開,就好像開閘放進了湍猛的急流,兩個人都被拍了一身溼。李媽一個站立不穩跌坐在地,蘇梓峮急忙扶她起來回到房間,剛將她安置在牀上就趁機溜了。
李媽的呼喊早已被雨簾隔在屋裡,而院裡忙活疏通水道的人只見一個人影飛快的掠過他們身邊,待回過神方明白那是二少爺。
“不好了,二少爺跑了——”
李果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推了羅亮一句:“瞎喊什麼?”
這時,又一個人呼隆隆的跑過去。
因爲穿着雨衣,也看不清是誰,只從雨中模糊傳來一句:“二少爺,給你傘……”
四圍已經全被雨幕隔絕,往哪裡看都是一片灰色,雨駕着風不分方向的撲來,灌進鼻子和嘴裡,令他幾欲窒息。
他記不清跌倒了幾次,頭暈腦脹的只是憑摸索和感覺前進。
耳邊唯有傾瀉的雨聲,夾雜着轟天的巨雷,聽久了,也就麻木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卻也只能在不時幾乎照亮天際的閃電中去努力辨別方向。
模糊的意識似乎帶他來到了去年的那個春日,他將她從一羣齷齪的人中搶出來,一路飛奔,也是不分方向……恍惚中又好像回到了去年的夏季林中,狂雨驟降,她被揭穿秘密黯然離去,他也是到處找尋,卻只見扯天扯地的雨。不覺的,她又從雨中盈盈浮出,笑着對他:“蘇少爺不必擔心我,趕緊去找傅小姐吧……”
這樣想着,彷彿看到她就在眼前,一身淡紫衣衫,於閃電明滅中飄然而來……
她總是不想讓人擔心,卻偏偏成了他最放不下的人,這樣的雨,這樣的雷電……香兒,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