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中出來之後,李軒就一隻手伸入袖內,時不時的陷入失神狀態。
直到返回朱雀堂之後,李軒才恢復了正常。此時天色已晚,接近散班時分,可李軒心意已定,準備今晚就睡在這邊。
李大陸已經給他通風報信過了,如今家中風起雲涌,隱有戰火重燃之勢。
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李軒決定今晚還是避一避的好。
此外他們接下來還有得忙,樂芊芊已經從朱雀樓那邊搬來了大量的卷宗。一部分是有關於石漆的,因此物可用於製作猛火油,所以不但各處產地的石漆交易都有記錄,那些轉手的商行也都有留底,是有據可查的。
一部分則是關於那三艘船的下落,樂芊芊將長江水系與運河所有水關,所有碼頭的通關文書與卸貨記錄,所有發生於長江上的案件卷宗,都抽調到了他們的公房。
那是足足五萬兩千多張宣紙,在桌上堆得比人還高。這麼多的卷宗,當然不可能只由樂芊芊一個人來翻看,李軒等人,還是得盡些綿薄之力的。
“這些通關文書與交易記錄,其實都不盡不實。如今各地水關的官員,早就腐敗不堪;各地商家爲免朝廷徵稅,呈交給六道司的賬本都做了手腳。尤其是船城黑市與鹽商,他們一直都在六道司的監管之外。”
樂芊芊一邊看,一邊爲幾人解說着;“可只要我們足夠細心,由情理來揣摩,還是能夠察覺蛛絲馬跡的。比如這家船行,揚州南水關記錄他們家的船,載貨白麪一萬三千斤,可揚州是什麼地方大家都知道,那是私鹽最大的集散地。這所謂的白麪,只可能是私鹽。”
可張嶽翻看了大概二十分鐘,就頭顱一栽,‘咕咚’一聲栽倒在了桌上,發出雷鳴一樣的呼嚕聲。
然後又二十分鐘,彭富來也陣亡了,這傢伙直接縮在了桌子底下,也開始鼾聲如雷,呼呼大睡。
李軒臉色青黑,恨不得一腳把這兩人踹到門外。
他忍耐了三分鐘,可最後忍無可忍,找了幾個人將他們擡出了班房。
主要是彭富來與張嶽的呼嚕聲太響,且前後呼應,呈現出了交響奏的氣勢。
到子夜時分,羅煙首先有了收穫:“你們看這些記錄,上善行廬州分號,地方人士城東李雲,購得石漆六十斤,從三個月前開始,一直都有人買進,一共有一百二十九個地方人士。數量不一,都在六十斤左右浮動,幾乎沒斷過;然後還是上善行,這次是池州分號,也是石漆五六十斤左右,八十三個地方人士,在前後的十日之內交易。這個數量,很不尋常。”
“我這邊也有,卻是在應天府與寧國府。”
李軒已經開始凝眉,在這個時代,石油最大的作用就是‘膏車’與‘水碓釭’。
所謂膏車就是在車軸上塗油,作爲潤滑油的作用。而‘水碓釭’,就是給水碓的軸承潤滑。其中所謂的‘釭’,按照《說文解字》的說法,乃“車轂中鐵也”,也就是軸承的意思。
所以很少人會這麼大筆的購買石漆,平常都是十斤二十斤的份量。六十斤這個數量自然不算多,可也不少了。這麼頻繁的購買,也不能不引人生疑。
“除此之外,我還在其中看到了韓審的名字。”
也就是那位已經被滅口了的韓九韓掌櫃——
“可宮中的盜竊案,根本就用不着這麼多。”
羅煙脣含冷笑的說着:“按照我的估測,最多潑上六百斤就可以。除非,是有人想要大規模的製造猛火油。”
李軒與樂芊芊面面相覷了一眼,眼神都變得異常凝重。
樂芊芊動作麻利,很快將所有上善行關於石漆的交易記錄整合在一起,然後她就眸色微變。
“怎麼了?”李軒詢問樂芊芊,語中含着期待:“可是發現了什麼線索?”
“這三個購買石漆的人,就是從王記船行購得舊船的人。”
樂芊芊的纖手在名單上的三個地方指了指:“他們分別出自於揚州府與應天府!人都連在一起。”
“這上善行一定有問題!”羅煙若有所思的問道:“芊芊你可知他們家的根底如何?我以爲最好是將經手的掌櫃拿下訊問。這麼多的石漆交易,他們怎麼可能沒有絲毫警覺?”
樂芊芊則蹙起了柳眉:“上善行,我記得那是徐國公府一位族人的產業。也正因此故,他們才能拿到石漆這種敏感的軍資。這家商行的確可疑,可——”
她微搖着頭:“我們沒有直接證據,如果就這麼的貿然拿人,只怕不妥。”
“沒什麼不妥的。”李軒直接站起了身:“事涉謀反,這些證據就已足夠。我會向上面請示,在各地同時查封上善行,抓拿疑犯!”
他說做就做,直接就大步流星的跨出了門。
樂芊芊與羅煙卻都有些詫異的看着李軒的背影,感覺他們的這位上司,額外果決。
直到李軒的背影消失在視野,羅煙才收回了視線:“我記得猛火油的配方,芊芊你按照我給你的物資清單,再去抽調一些卷宗過來,說不定我們能找到他們到底是在哪裡煉製的猛火油。”
“猛火油的配方?”樂芊芊吃驚的看着羅煙:“這可是軍國重器,嚴禁外泄。羅遊徼你連這配方都能知道?”
羅煙聞言失笑道:“不然我怎敢說,我羅煙是玩火的行家?”
※※※※
因上司江含韻不在,李軒是直接去朱雀樓,找的伏魔總管。
可湊巧的是,今日總管居然罕見的沒有坐鎮朱雀堂,最後接見他的是朱雀堂的副堂尊,伏魔真人仇千秋。
“如此說來,這上善行的確可疑。大勝關的陳漢將士墓,皇城竊案,猛火油,軍械盜賣案,這一樁樁,一件件,呵——”
仇千秋在看完李軒提交的證據之後,毫無溫度的笑着:“這南直隸地面,可真是有意思,看來是真的有人想要圖謀造反呢!本座好奇了,這水面之下到底是藏着哪隻鯨鯊,能掀起這般的潛流風浪?”
李軒坐在仇千秋的對面,眉頭緊皺:“這也是小侄想要知道的。仇世叔,其實有一事我非常不解,這南直隸承平已久,各地還算安泰。而在景泰二年於少保清肅衛所諸軍之後,南直隸各地軍兵管束極嚴,理論來說根本沒有生變的可能。他們想要謀反,究竟是哪來的底氣,哪來的兵員?”
“有的!”仇千秋看着李軒:“你可知今日總管他去了何處?”
沒等李軒答話,仇千秋就說出了答案:“總管今日親率我朱雀堂七都人馬前往高郵,剿滅彌勒教設在高郵的香壇。”
李軒神色一凜,可又覺不解。
心想高郵的彌勒教香壇,與他剛纔問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你可知運河沿岸,已經有許多人快活不下去了?”
仇千秋的面色凝冷:“因運河堵塞,漕運幾乎斷絕,運河沿岸的四十餘萬漕夫,已連續數月生計無着。所以彌勒教得以在高郵聚衆近萬,爲禍甚烈。所以總管帶隊親往,打算將這羣彌勒教的賊人一網打盡。
且不止是北面,今年常州乾旱,太湖水位下降三米,也影響到了京杭大運河,那邊不止是那些漕夫受罪,地方上也有許多饑民嗷嗷待哺。可常州的地方官卻勾結地方豪族,將朝廷頒下的賑災錢糧,貪墨近半,以至於太湖之北邪異叢生。”
李軒的面色,不由微微發白。
心想這就是視角與眼界的區別,他查案只着眼於南京一地。仇千秋卻放眼於南直隸,甚至整個天下。
“自然,只憑這些漕夫與災民,還成不了氣候。背後應是另有其人,掌握着極大權柄,甚至可能是握有軍權的軍中人物。”
仇千秋在談話間,已經書就了一張文書,同時按上了印信:“我會傳告各地,同時查封上善行與有關疑犯。然則茲事體大,此案由我直接接手。你們也可以繼續查,有什麼線索,可及時通告於本座。”
談完了公事,李軒就準備告退,仇千秋此時卻與他說起了家長裡短:“小軒,最近你孃親身體,可還好啊?”
“她身體很好,今日還跟人對吼了小半個時辰,中氣很足。”
李軒心想老頭,人家仇世叔在念叨着你媳婦呢。
仇千秋不由失笑道:“是素家那丫頭吧?那張嘴的確是不饒人的,可好在她人是知禮的,也是爲了你娘好。詩雨啊她就是太心善,以至於什麼人都往她身邊湊,就如那席應夫妻,硬生生被她養出了一隻白眼狼。”
“確實,嫂嫂她爲人很正,眼裡也容不得沙子。”
李軒心神一凜,心想這位對他們家的關注度真是不同一般!
素昭君今日是爲家裡的一位外管家貪墨家中銀兩,與劉氏起了衝突。可這事,還是李大陸爲他打聽得來的。
仇千秋接下來卻又轉移了話題:“我聽說,小軒你昨日去了國子監,登上了問心樓頂?”
李軒如實答着:“確有此事,小侄現在已是理學護法。”
仇千秋不由讚歎不已:“真不愧是詩雨的孩子。這份天資,這份心性,真是冠絕天下。”
“世叔謬讚了,小侄只是僥倖而已。”李軒已經生出了幾分不耐,忖道這位仇世叔到底想跟他說啥呢?這麼東拉西扯,讓人云山霧罩的。
可他現在只想儘快將那三艘船的下落找到,哪裡有功夫與仇千秋閒扯?
可接下里,他就聽仇千秋嘆道:“我有時候真羨慕你爹,也有些後悔當初。如今老夫雖是大仇得報,武道有成,即將攀頂天位。可因膝下荒涼,常常顧影自憐,可嘆我這一身武學,上佳法器,萬貫錢財,卻都無人繼承——”
李軒初時沒聽懂仇千秋的言下之意,只當這是他老人家發的牢騷,直到他走出朱雀堂被風一吹,才猛然一醒。
心想我艹,這位仇世叔分明是想讓自己給他當兒子啊!
而等到李軒心情複雜的返回他們的簽押房,就望見羅煙與樂芊芊兩人興奮的臉。
“我們查到揚州那邊有一個地方很可疑,很可能是他們製作猛火油的地點。”
樂芊芊臉上帶着紅暈:“還有,我們可能找到王記那三艘舊船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