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帕倫克宮主殿裡,一個人影偷偷摸摸從花園的狗洞一直摸向殿內。
怪異的除了鬼祟之外,就是人影的影子,無論方位怎麼變動,它始終走在人的前面。
——這邊,這邊,我能嗅到蛇的氣息了。
哪裡來的蛇氣息,那是一幅畫布,能嗅到的只有墨彩味,這也能產生錯覺?
滿滿的槽點,玥也不敢吐,機械地聽從提示,從一遮蔽點轉移到下一角落,動作優雅利落,幾可媲美自然最出色的獵手,和與之極不相襯的木訥的臉色。
玥也不懂爲何會順了客邁拉的意,可能是它懷緬自己的尾巴,都致出現幻覺了。
太可憐了!
由此她覺得自己作爲契約主還是不錯的,連鼠竊狗偷的事也聽從吩咐做了。
客邁拉懇求,希望離開前再看一眼畫布裡的蛇,它的尾巴。
她還不知道嗎,一旦讓它看到還得了,不馬上搶回來纔怪。
反正夕照的事,這刻解決不了,畫布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幫客邁拉把畫卷偷過來,安撫一下這可憐的沒了蟒的獅羊蟒獸後再作打算。
——就在前面!盡頭那個房間就是寢室,那裡的老人味最重了。
客邁拉興奮得幾乎要脫出影子了。
“喂喂喂,我說你,收斂一點行不?”
——我的性格就是這樣。
獅頭吼叫一聲。
所以才輕易被人暗算。
“確定是本性?不是因爲丟了尾巴才導致的性格缺陷。”偶然要爲自己的不完美找藉口,“你知道的,雄獅一般不擅長埋伏、追蹤,因爲捕獵的事情交給女人幹了,可是蛇擅長啊。”
客邁拉一臉黑線,這是哪門子的安慰?
不過,收斂一點是對的。他們已經不在野外了,沒有獸類爲她做掩飾,沒有那麼多退路可走。
位於五號樓中央偏南的帕倫克宮主殿,八個側殿呈放射狀的伸延開去。她從金烏的正南側殿,一路踩着夕照的足跡來到了主殿,到達時已經近黃昏。
和像交易所般熱鬧的側殿不一樣,主殿這裡寂靜非常,諾大的空間,彷彿進入無人之境。
一個守衛的也沒有,但有魔法屏障,可以起到類似魔力感應器之類的作用。
她一個人類在裡頭滾來滾去都不會觸動魔法屏障,但客邁拉不一樣,就算躲在她影子裡,氣勢過於張揚,一樣能被魔族感知。
越來越近了!
——我感覺到它就在附近了,怎麼安靜得下!而且,你跟我說話,用心語就可以了,幹嘛要說出來?一個人在自言自語,才惹人注目。
“不,我覺得不說出來聲音來,好像話一直被憋在肚子裡一樣,怪難受的。”
邊說,玥快步跑過寬敞露天的走廊,經過第三扇門時,影子把她扯回來。
“怎麼了?盡頭纔是夕照的寢室。”
——這裡,我覺得……
客邁拉從影子探出頭。
它一雙貓眼定定鎖在這扇門上,沒有進去的動靜,倒是好奇心驅使,玥伸手推開門,墨彩的味道迎面撲來,藉着走廊那邊的散射光,她得以窺見房間內像博物館某個展廳般,陳列着琳琅滿目的畫軸。
參觀一下吧!雖然她覺得那麼重要的東西通常會放在純私人的地方,例如寢室。
玥躡手躡腳合上門,點燃門邊的燭臺,慢慢走進畫廊。不知這是夕照的私人財產,還是公家的。
畫上的署名,她看得不是很懂,但是單憑那股年份已久的黴味,能讓人感覺到這些畫有着沉甸甸的價值,除此之外,暫時沒看出特別的。
燭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比她更不懂藝術的客邁拉一下就跑到畫廊的盡頭,越往裡面越黑,她不知道它看到了什麼,不一會,它喘着氣跑回來。
“找到了?”
——好黑!
“太陽下山了?”
——不是,裡面,裡面的畫布全是黑的。
全黑?她要找的是空白的帶點泛黃的白畫布,就是說不在裡面了。
走吧!
見玥轉身往門口走,客邁拉忙問。
——你不進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不要浪費時間。”
——可是很恐怖,像簾子一樣懸掛着,只有烏漆嘛黑一片。
就不能不引誘她去看?
玥正要把身子轉回去,蒼老的嗓音把她懾住。
“裡面沒有你們要的東西。”
被發現了,是夕照。
“那些只是我閒時的興趣而已。”
——興趣是把畫布全部塗黑?
夕照越過她和她長長的影子,往盡頭走去,她立在漆黑裡,擡頭凝望着,白色的衣衫在漆黑中泛着瑩瑩的白光,就如,如在蝙蝠洞裡盛開的水晶蘭。
“如果你不能解除施加在我身上的咒語,這塊畫布就是偷到了也沒有用。”說罷,夕照把畫布扔到玥的影子上。
不一會,蟒蛇悄悄的,小心翼翼從被攤開的畫布一角探出頭來,客邁拉趕緊撲了上去,卻什麼都沒抓到。
這情景就像小貓捉平板上的魚一樣。
——爲什麼捉不到?
終於玩膩的客邁拉吼道。
“畫餅充飢一下啦。”
客邁拉回頭瞪着笑呵呵的人類,她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了,那到底是來幹嘛的?
夕照望着周圍的漆黑,雙手不覺抱肩。
察覺到夕照的不自在,玥提起影子。
“抱着畫布,我們先出去吧。”傍晚的空氣是有點悶。
兩人走在長廊上,位處帕倫克主殿的中層,剛好能看見夕陽把不遠處一對小情侶的影子重疊在一起並拉得長長的。
是霆霓和雲翳公主!
“他們怎麼也跑來這裡了?”最可惡的是,“那個萬年王子連在談情的時候也不把面具摘下來。”
真不甘心,她雙錘不停打落長廊的扶手上。
“你沒見過霆霓的真面目?”
“夕照大人見過嗎?”
夕照搖搖頭。
“雖然我年紀很大了,可是活得並不長。”
呃——
這聽不是很懂。
“剛開始我是被奔晷陛下身上的光芒吸引。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有了戀愛的感覺。我想在他身邊,跟他在一起。”
呃——
這更加聽不懂了。
看着人類小孩困惑、嫌棄還噁心的表情,爅求婚被拒的事似乎不假。
“晚點就會懂的。”
“我寧願一輩子都不懂。”戀愛,是個很浪費時間的活。一個人東奔西跑多自在,卻要把時間分一半出來給另一半。
“他們會在一起吧?”
“夕照大人不如問,明天那些管事會乖乖簽上大名嗎?”
那個叫委託書的卷軸嗎?
“現在都要走那麼正式的程序?”
“夕照大人不覺得留下字據更有安全感,收取報酬也能制約雙方,權益更有保障?”
夕照搖搖頭。
“那個古怪的女人當時並沒有取走我身上任何東西,說是事情結束自然會有人回收,回收什麼,女人沒說明。”
嗯,古人的行事作風的確和現代人不同,她們不求回報的大方行徑,簡直讓人不敢苟同。別說夕照的這更遙遠了,據她所知,當年替焚輪乾的那違背天理的事,也沒有收取任何報酬。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夕照茫然望着即將消失的紅日。
這個,玥爲難地低下頭再冥思苦想一番。
“所以這條蛇也必須一直困在畫布的世界裡了。”
——什麼!不要!
玥命山羊把那隻吵嚷嚷的拖下去。
“奔晷已經不在了,在他離開的時候,一切就應該結束了。”夕照低下頭,似乎不願再多看眼前的景色。
“所以,你想回去了?”玥撿起畫布,“是想去哪裡?焚輪的宮殿,還是被四處遊歷的畫師隨意展出的某個地方,甚至是孕育出生的那個蝙蝠洞?”
夕照一怔,那些曾經逗留過的地方如一幅又一幅的畫面,在她眼前一一掠過。
“選吧。雖然不能真正解除咒語,把你送到你希望的地方,還是能做到的。”
人類指着她腦門,在眼前流轉的畫面慢下來。
現在嗎?是不是選擇了,就要馬上離開這裡,怎麼突然就……
不是的,在人類巫女說,現在不能解除咒語的時候,她其實鬆了口氣,真的鬆了口氣。
“你愛這裡吧?”
“因爲我愛他。”
“不,那是最初的愛的印象。”玥把畫布放回夕照手中,“施加在上面的魔咒早已解除。”
咦?
“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了。”
深夜的冷空氣在半空掀起一陣狂風,幾乎要捲走手中的畫布。
“等一下。”夕照大驚,慌忙抓着畫布,把它緊緊壓在懷裡。
生物總會找到出路,但不意味所有的逆境都能被克服。
男與女之間交錯的光芒的確動人心絃,甚至能矇蔽雙目,但璀璨的煙火總有燃燒殆盡的一刻,它遠遠只是生命的一部分。
被光吸引而隨愛飄逸的種子,必須深扎泥土才能沐浴在真正的陽光中。
——原來魔咒早已解除,那我能拿回尾巴了。
“不行。”她奪回畫布。
——爲什麼?
客邁拉怒吼。
“你是最稱職的守護者。”
聞言,它的臉紅了。
“之前你爲我摘下了七葉薊的花,再幫我摘一朵吧,等一會兒就好了。”
在那個房間的盡頭,塗滿墨水的畫軸裡,一株株純白的美麗精靈靜靜地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