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縣城門口一家小酒店裡,幾桌客人正各自進餐,店裡坐的大都是些樣貌粗獷的漢子,說起話來粗聲大氣,一個個好象在比誰嗓門兒更高似的。聽他們津津樂道談起的,大多是又從驛路上賺了多少錢。
自古以來,交通要道就與財富有着不解之緣。如果是一條運河,那麼運河兩岸的百姓就會受惠,而那些可以停泊商船的碼頭,必然會隨之建起一座物豐人華、富得流油的城市。
旱路也是一樣,一條交通要道,必然惠及沿路百姓。而像貴州驛道這樣貫穿南北的唯一通道,驛縣又處在驛路入口的關鍵位置,自然也就成了該縣最主要的經濟來源。
如今雲南與緬甸王打的如火如荼,大量軍需物資需要通過葫縣運往前線,這連綿不斷的物資運輸就像一輛不停漏油的車子,一路揮揮灑灑的,隨便接點兒就是一筆不菲的財富。
靠門的位置有兩位客人,穿着一身捕快皁服,比起那些高聲大氣的粗獷漢子,他們就安靜了許多,只是自斟自飲,並不大說話,偶爾說起,也是輕聲細語。
兩個捕快冷眼旁觀,從這些人的服飾和言談舉止,推斷出他們都是附近山中一些小部落的族人。很多山中部落平素不大到山下來,但是近來驛路的錢實在好賺,隨便找點事兒做就有工錢拿,便是遠在深山的他們也不免動了心。
兩個捕快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咳嗽一聲,忽然提高嗓門兒道:“老劉啊,我聽說縣衙門爲了便於管理百姓。打算要求我縣各族百姓統一按照漢姓漢名起名立姓呢。”
那幾個蠻族漢子聽到這句話,不覺扭過頭來,向他們這裡看了一眼。另一個捕快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道:“嗯!這事兒我也聽說了,卻不知什麼時候纔開始施行。”
“喂!兩位差官,你們說縣衙門想要我們改姓換名?”其中一個漢子忍不住開口問道。
一個捕快笑道:“這位老兄是?”
那大漢道:“我叫子時一刻。哎,你說官府要我們改姓改名字。這是真的嗎?”
那捕快一聽就知道了,這人必定是子時一刻生的。有些部落百姓起名非常隨意,出生的時辰、家中種植的農作物、一推門看見的第一件東西,全都可以拿來做名字。
捕快道:“是啊!子時一刻兄覺得怎麼樣?哈哈,你這名字若是不改。寫上去還真容易叫人看了發愣,不曉得要在這個時間幹什麼呢。”
“子時一刻”無所謂地道:“改名字啊!也沒什麼,那我得找個有學問的人,幫我起個好名字才成。聽說名字好的人,運氣就旺。”
與他同桌的另一個大漢不高興地道:“我們的名姓都是父母所賜,用的好好的,幹嘛要改。”
捕快問道:“這位老兄怎麼稱呼?”
那人道:“我叫塞涅的獼猴桃。”
“噗!”另一個捕快沒忍住,酒從鼻子裡噴出來。
那漢子不高興地瞪着他道:“怎麼?我這名字很可笑嗎?”
“子時一刻”衝他擺擺手,對捕快笑道:“兩位差官別介意。他就是這麼一副熊脾氣。他這大名兒,我們也嫌麻煩,平時不這麼叫的。都只稱他老桃。”
一個捕快笑吟吟地道:“沒關係。老桃啊,你這名字倒不是好笑,只是……你看,確實不合用嘛。想必你在驛路上討生活,給主顧介紹自己時,也不大用自己的大名。要不人家總會覺得有些怪異。縣衙門呢,是有號召大家改名易姓的打算。我聽說,如果同意改名的,當年還可以少服一次徭役,減兩挑穀子的稅賦呢。”
“當真?”
“獼猴桃”一聽開心了,連連點頭道:“這樣成,這樣成,那就改唄,哈哈哈,這個……什麼時候開始施行啊?應該很快了吧,可別拖過今年秋天納稅之期啊。”
捕快笑眯眯地道:“具體何時施行,這我就不曉得了。幾位回去不妨和鄉親們都說說這事兒,如果大家夥兒都贊成,想必縣裡的大老爺們就會順應民意,儘快實施了。”
“獼猴桃”很是歡喜,和“子時一刻”等人很快就討論起了改名字的事,不一會兒已經他們已經給自己起好了新名字,“子時一刻”打算改名叫“甄英俊”,“獼猴桃”打算改名叫“常有錢”。
聽他們議論的熱火朝天的,兩個捕快對視一眼,會心地一笑,結帳離開了小酒館。其中一個捕快邊走邊道:“老劉,咱們這些天走了不少地方了,看樣子百姓們對改名易姓並不牴觸嘛,就是有些不願意的,一聽說有好處拿,也不反對了。本來嘛,就他們那破名字,有什麼好稀罕的,大人也未免太小心了些,還要先探查民意,害得我們腿都跑細了。”
劉捕快道:“小心無大錯。我聽說,老爺是要向朝廷請旨的,沒有幾分把握怎麼成。我看問題不大,咱們如實回覆徐大老爺便是了。”
另一人點頭稱是,道:“走,咱們這就回縣衙!”他說着便轉身折向縣衙,走出兩步,未見劉捕快跟上,扭頭一看,劉捕快還站在原地,呆呆地向遠處看着,他又轉了回來,飛起一腳踢在那劉捕快的屁股上,笑罵道:“看到誰家的俊俏小媳婦了,把你的魂兒都勾沒了?”
劉捕快指着前方,結結巴巴地道:“你……你看!你看!你快看!”
另一個捕快順着他的手勢看去,登時雙眼一亮,道:“哎喲,還真是個俊俏小妞兒!哎喲,瞧那小臉蛋兒,瞧那小蠻腰兒,動一動就勾人魂啊!哎喲~~~哎喲~~~哎喲艹!”
頭兩聲“哎喲”他是帶着讚賞的舒緩語調。第三句卻成了痛呼的罵人話,他摸着後腦勺,惱怒地看向劉捕快。道:“打我幹嘛,那是你媳婦還是你妹子,說不得嗎?”
劉捕快氣不打一處來,對他罵道:“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讓你看女人嗎?你快看車裡坐的那個人。”
方纔那捕快只顧看那蹦蹦跳跳地走在車旁,左顧右盼巧笑倩兮的的小美女了,聽劉捕快這麼一說。這才定睛向車上看去,那車上竹簾兒卷着。裡邊懶洋洋地坐了一個人,斜倚着車廂,正隨意地瀏覽着窗外景色。
那捕快只看了一眼,整個人就定在那裡。眼看着那車子從街頭駛過,突然怪叫一聲跳了起來:“葉典史!葉典史回來了!”
劉捕快一拉他的衣袖,變聲變色地道:“快!快走,快去稟報縣丞大人!”
縣衙門口,人山人海。幾個披麻帶孝的人打着一張橫幅,恰好把縣衙大門擋住,橫幅上面用紅色的顏料在正反兩面寫着幾個觸目驚心的大字:“人命賤如草!誰來主公道?”
有人拋灑着紙錢,紛紛揚揚好似下雪,幾個婦人孩子披麻帶孝跪在階上號啕大哭。還有幾個男子繫着孝帶,大聲控訴着什麼。
葉小天的車馬到了衙前大街就再也難以前進了,葉小天彎腰從車裡出來。手搭涼蓬向前觀望,奇道:“本官人銜草,馬銜環,悄無聲息而來,不該驚動百姓們纔是啊,怎麼有這麼多人夾道相迎?”
展凝兒騎在馬上。乜了他一眼,揶揄地道:“葉大人。你還沒睡醒吧?這些人都背向着你,是歡迎你歸來的麼?”
葉小天自然知道這些人不可能知道自己歸來的消息,只是開個玩笑罷了,他哈哈一笑,扶着車轅輕輕跳到地上,舉步向前走去,口中道:“讓一讓,勞駕,請讓一讓。”
那些看熱鬧的百姓擠在後邊本來就看不到什麼,哪裡耐煩再讓位子給別人,是以抗拒的很。但是葉小天是葫縣風雲人士,認識他的人不在少數,有人一回頭,驚見葉小天出現,不由駭然叫出聲來,於是那不認識葉小天的,也知道這位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葉典史了,登時爲他讓出一條路來。
衙門口兒,那些披麻帶孝的人罵着說着,鬧騰的正歡,擋在衙門口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衙役們突然騷動起來,緊接着他們就扶着水火棍齊刷刷地單膝跪下,激動歡喜地叫道:“葉大人!見過典史大人!”
那些正在叫罵的系孝帶大漢心中一凜,急忙扭過頭來,就見一個清秀少年,膚色微顯蒼白,正自人羣不知不覺閃開的一條道路中走上前來,往那兒靜靜地一站。
他的個頭不是很高,身材雖不單薄卻也不顯粗壯,可是就往那兒一站,人頭攢動中,你首先看到的那個一定是他,昂昂然若野鶴之於雞羣。
“葉典史!葉典史!真的是葉典史,葉典史回來了!”
彷彿一石入水,激起的漣漪迅速盪漾開來,四下圍觀的百姓不管認識或不認識,卻人人都聽說過這位驢典史的大名和事蹟,一聽是他,先是一陣騷動,繼而便漸漸安靜下來,上千人的現場登時靜寂一片。
葉小天擡頭看了看那條橫幅,又扭頭看了看那些披麻帶孝、長跪衙前的婦孺,緩緩走上石階,漫聲道:“大家都知道,本官最喜歡熱鬧,沒有熱鬧時,就找點熱鬧。難得今天這麼熱鬧,本官很開心吶。”
現場一片肅靜,根本沒人敢搭他的話碴兒,葉小天目光一掃,見一個衙役頰上赫然有五道紫紅色的指痕,好象剛剛被人用力掌摑過,葉小天便向他一指,道:“你,過來!”
葉小天對這人有些面熟,卻記不清他的名字,那人自然是認得葉小天的,趕緊走上前來,向葉小天欣然一禮,激動地道:“典史大人,您回來了,您……無恙吧?”
葉小天笑道:“我能有什麼恙?本官好的很!你來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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