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桃木梳番外一
我叫周于謙。
原本曾祖父給我起的名字是益謙,謙得益,滿招損,盼我低調做人,悶聲發大財。意思很好,但是他老人家當時有些病糊塗了,忘了自己父輩名字中間的排行正是個“益”字。
取完名字,曾祖父兩腿一蹬,去了。
祖父替我改了個字,這一改,命也給改了。
我自認有負曾祖父的教誨,最後沒有成爲一個謙謙君子。
我是個奸商,沒人敢當我面說,但背地裡肯定有人這麼罵,大約連我那糊里糊塗的曾祖都天天問候着。
我很有錢,富可敵國不可能,敵個小城是沒什麼問題的。
我心狠手辣,唯利是圖。街頭巷尾,茶餘飯後,人家罵我的那些話一點不冤枉我。
十五年前,我還是個有婦之夫,就強迫一個母親身患重病的女大學生委身於我,人家那青梅竹馬的男友找上門來,被我的人叉出去,一頓拳腳亂棍打了個半死要。
而我的前妻相比起我,也是毫不遜色。
原本我跟她即便不相親相愛,也能臭味相投地過下去,只要不觸碰到我的底線。
遺憾的是,她過線了。
我的額角至今還留着一道細細的,發白的傷痕,那是我前妻贈給我的離婚紀念。
那塊碎瓷片,偏一點點,就扎進我的眼睛裡。
而我給她的是我的一半的財產。
雖然我愛錢,但是如果命都沒了,錢留着有什麼用?
我們誰也不虧欠誰,我在外面胡來,她也差點要我一隻眼睛。
我沒想到的是,她會報復,不敢報復我,就對付我的那隻軟弱好欺的小寵物,並一舉氣死了人家的母親,導致我再沒有任何理由將人家留在我的身邊。
這是我們夫妻聯手幹下的最黑心的一件事,說聯手,是因爲前後連接得太好。我利用人家母親的重病,威逼脅迫留在身邊幾年,契約快到期了,我的前妻逼死人家母親,讓人家幾年的屈辱白受,到頭來努力都白費。
要說不是聯手的,估計都沒人信。
臉黑心厚,我們害起人來的手段也相當有默契。
到這裡,我算是欺男霸女,惡貫滿盈了。如果一直這麼下去,遲早老天會來收了我。
我不畏懼神明,更不信什麼因果報應,比起這些,我最不信的就是感情。
沒跟她在一起之前,一直習慣了拼殺的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人是可以那樣安寧地過日子的。
沏一壺茶,在照進陽光的窗臺下,頭枕在她的腿上,彼此間一句話不說,也可以過完一個下午。
這樣的寧靜,不知不覺地讓我沉迷。
只要跟她待在一起,我都會把我從外面帶回來戾氣收起來,與她一起度過黃昏,黎明,甚至是一整天,一星期,一個月。
我開始計劃如何才能與她更長久地在一起。
我想給她改名換姓,從地下轉到明處,娶了她正兒八經地過完下半輩子。
什麼叫正兒八經地過,就是我再也不出去胡鬧,不去聲色犬馬之地,不入花叢更不會有片葉沾身。和我公司那些員工一樣,下班回家吃她做的飯,拖手散個步,再晚點關了燈飽暖思□□,生一窩小崽子,從小讓他們熟揹我立的周家家訓,一,見人有難要熱心相助;二,不準禍害脅迫別人家的閨女。
等我要死的時候,小寵物陪在我身邊,摸着我的老臉,哭得唏哩嘩啦,我再告訴我的小崽子們,爲什麼要立那樣的家訓,因爲這都是他們老爸當年作的孽。
一定要等到死才能說,不在那樣的情境下,我就是後悔得去碰壁,也不可能親口認錯。
這就是我。
惡貫滿盈,不知悔改。
但這又不是我,我所想所計劃的那些暫時看來實現的難度不小。
我的小寵物——不,我的那個女人,自契約期滿,跟我訂下了兩年之約,她出國讀書,學成歸來改名換姓地嫁給我。
後來那句是我自己解讀的。
兩年到期,我去找她,她說並沒有要嫁給我,還要再看我表現。
因爲這句話,我把她關在酒店裡兩天兩夜,使盡渾身解數,一把老骨頭折騰得差點散架,也還是沒把人留住。
她說她要去北美看看,我在被窩裡摟着她,她拿一雙光彩流動的黑眸望着我。
我閉上眼睛,說了句:想去就去吧。
美國黑人多,老墨多,治安越來越亂。她不肯花我的錢,自然不會去住富人區,我唯一的要求是,去加拿大吧,地廣人稀,華人多,安全第一。
她答應了,這一去就是八年。
我年過而立,才玩起了異地戀,一趟一趟地往北美飛,一飛十幾個小時,到了別說什麼小別勝新婚,倒完時差,這邊又有緊急事務等着我了。
這些如果都是報應的話,我心服口服。
唯獨讓我不能接受的是,每次去看她,都一副我見不得光的樣子,藏藏掖掖地讓我生氣。
有一次在學裡逛着,她的一個同學跟她打招呼,又跟我問好。
禮貌的孩子,我心裡還挺滿意她的同學的素質和修養。
再去看她,卻發現她緊張地白了臉,張嘴就開始撇清:這是我表叔,一個遠房親戚。
我剛舉步,腳下差點打滑。
同學顯然並不信她,曖昧地笑了笑就道別了。
我滿意這位同學的識趣,等她一畢業,就招進了公司,現在是我的助理之一。
我以爲我會發火,起碼也要冷落她一段時間。誰借了她膽子,竟然想把我們的關係演變成地下情。
意外的是,在她惴惴不安的時候,仿若有一道光劈過我的腦海。
我們面對面站了很久,她低着頭,綰着發,露出纖長白皙的後頸,我牽起她的手,慢慢地,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和溫柔把她拉進懷裡。
她先是因爲意外僵着身體,隨後就軟下來,回抱住我。
我其實想跟她說聲對不起,但最終沒說出口,我就是這樣的人,就算是做錯了事,做都做了,道歉能彌補我給她帶來的傷害嗎?
她的緊張害怕,提心吊膽是經年累月形成的一種條件反射。曾經她被我囚在籠子裡時,她每天都在人前這樣膽顫心驚地過着。
事隔多年,觸碰到舊日情境,她仍然如同驚弓之鳥。
想到這裡,我心如刀割。
大概是我良知未泯,我一次次地縱容她延期不歸。
十年間,我的財富正在快速累積。這幾年經濟形勢喜人,我曾經低價囤的幾塊地都列入規劃,沒有什麼錢比蓋樓賣樓來得更快。我榨乾了一家又一家的血汗錢,堆砌起我的商業帝國。
曾經有人勸我,別那麼着急,想一口吃下一個胖子,錢嘛,可以慢慢掙。
我沒聽他的,幸虧沒聽,那個古板的老傢伙死活不轉型,牢牢抱住外資的大腿,最後大腿瘦成皮包骨,他也餓死了。
我爲什麼那麼着急掙錢?因爲我想早點退休。
等我退了休,她想在北美,我就陪她住在北美;她喜歡撒哈拉沙漠,我就在那裡開闢綠洲;如果她喜歡東南亞呢,我還得有錢去請僱傭兵。
最難的是,她什麼都不想,她的未來裡並沒有我。
我那麼着急還有一個原因,不喜歡回家。
嚴格來說,我沒有家,但我有很多的房產,每一處房產都大得讓我感到空虛寂寞。
無論睡在哪裡,都是獨枕冷被。夜裡夢到她,熱火朝天,醒來一室冷寂。
我想我真的老了。
着急起來,就有了時日無多的緊迫感。
我沒有多少時間還可以去荒廢,去虛度,去等待下一個十年。
又一次的越洋電話結束後,我下了決心。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必須將她抓回來,要出去也先生個孩子再說。
當晚我在夢裡又折騰了她一遍,醒來後又是黃粱夢,我懷着陰沉的心情去了公司。
林秘書在公司開疆拓土前就一直跟着我,算得上是元老了。一般累活我都不找他,但他還是鞍前馬後,年輕人都不如他細心周到,漸漸地,我也就隨他去了。
我叫了正跟林秘書說話的另一個人,“徐真真。”
“老闆,”徐真真低眉斂目地走過來,“有什麼吩咐。”
“給來茴打個電話,”我儘量簡潔地交待,“一,要讓她立刻去香港;二,不能讓她知道是我要她去的。”
徐真真擡頭,直視我,“老闆,我從不對朋友撒謊。”
瞧她那副表情,演什麼姐妹情深,友誼萬歲,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在逼良爲娼。我掏出手機,撥通電話後,對那邊說道:“趙經理嗎?我周于謙,上次你跟我提過的那個包,你準備好明天有人去取。”
掛斷電話,我冷冰冰地望着徐真真。
她嘻嘻一笑,當着我的面給來茴撥了電話。
那邊剛一接通,她就收起嬉皮笑臉的神情,變得如喪考妣,聲音婉轉動人卻又悽悽切切,如訴如泣地說道:“來茴姐,我完了,我得了乳腺癌……我現在香港養和……”
縱使我見過的世面不少,像徐真真這一號的,還是讓我吃驚。
我錯了,爲了一個包就出賣好友的人,絕對不能再放任她在來茴身邊。等徐真真圓滿完成任務,就把她流放到三千里外。
當天下午,我便到了香港。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纔到赤臘角機場接到來茴。
她在接機的人羣裡發現我時,根本不信那就是我,只看了一眼就轉開了目光,把我當成一個相似的人。
我站在她面前,阻住她的去路。
她愕然擡頭,望着我,眼裡滿是不信。她一定在想,我腦子被人灌水了纔會親自來接機。
趁她愣神的功夫,我從她的牛仔褲口袋裡抽走了護照。
這麼多年,她還是這個習慣,零錢卡片證件用完隨手往褲袋裡一插。
她反應過來,好像想起了什麼,卻還有點不信地問道:“真真呢?”
“拿了新包,當然先是出去現現眼,這會兒大概正在灣仔的哪個酒吧裡吧。”
她聽了,首先是替徐真真鬆了一口氣。
我看在眼裡,心裡一嘆,這個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的毛病還是沒有改。
“爲什麼要騙我來香港?”她問我。
我照例沒回答,把護照遞給旁邊的人,說了句:“收好。”去拿她的行李箱。
隨行的人立刻接手過去。
一行人往外走,我心裡想着事情,打了個岔,一轉頭,發現身邊沒有人。
那一刻,我的心狠狠一沉。急忙地轉過身,四下尋覓,在隔着十幾米的地方,她把手揣在夾克口袋裡,漫不經心晃晃悠悠地像逛公園似的。
我心頭一鬆,剛想叫她快點。還沒出口,驀然想到她也許是故意的?
爲了證實這個猜測,我大步走回她身邊,果然見她仰起臉,給了我一個笑容。
我面無表情。
她也習慣了我的面無表情。
接着她的手塞進了我的掌心裡,我的心“砰”的一跳,再看向她,一種奇異的癢爬上心頭。我握緊了她的手,硬梆梆地丟下一句:“快走吧,車應該已經開到門口了。”
真是奇怪,她的全身我都摸透了,沒有哪一處不熟的。折騰得瘋狂的時候,甚至還被我綁在牀頭過,她在我身下怎樣嬌喘吟哦,怎樣像溺水的人攀着我,怎樣壓抑痛苦怎樣在極樂時釋放……我都一清二楚。而每次事後,我身上能找到十處八處牙印,全是她的。
我們從來不是保守的人,黑夜的掩護下,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過了。
怎麼如今只是一個牽手,竟然讓我的心像老樹皮一層一層的脫落,露出青澀的嫩芽,在微風中顫顫微微的抖動。
我握着她的手,將就着她的步子,重新走一遍到門口的路。
在一起前後加起來也十五年了,這樣拖手走路的時候屈指可數。
我不喜歡累贅,這樣拖着手走路,意味着我得配合她。她大概也知道我的習慣,從來不主動牽手,多數時候,我們是一前一後地走着。
回到酒店的這一路,我們也沒有再說話。
我委實怕她再問,爲什麼要騙她。我不想對她撒謊,更不想對她據實以告。
我要再像十五年前強迫她那樣,再一次把她扣留在身邊。
就算愛上她,我的本性也改不了,我就是個只會強取豪奪的惡人。
這些話,我不想對她說,儘管全是實情。
是的,我僅剩的那點廉恥雖然阻止不了我的惡行惡狀,卻還是令我對她時心虛內疚。
她沐浴時,我連抽了兩支菸。
維港的夜景看多了也沒有新意,我倒了酒,坐在窗前的單人沙發上,想着一會兒該怎麼對她說。
我不打算強迫她跟我回A市,她一直逃避那裡的理由我懂,她要是願意留在香港也行。
我不會讓她改名換姓,改名換姓對她是種侮辱,我爲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而羞愧。這些年來,每每想起就覺得恥辱。儘管當年是急於娶她纔想出的權宜之計,如今看來,卻是我周于謙不夠強大到能罩住她,纔要求她拋棄自己的姓名來委身於我。
我連她的名字都護不住,還能給她什麼?
還沒想出個頭緒,她就已經出來了。穿着浴袍的她擦着頭髮走過來,我看到繡着我名字的浴袍披在她身上,這樣的聯繫讓我心裡不禁一熱,讓人改口叫她周太太的慾望越來越急切。
她背靠着落地窗,倚着摩天大樓,身後是斑斕絢麗的夜。
她俯首彎腰,專注地擦着頭髮。
燈被我關掉了,這樣才能更好的欣賞夜景。
她有個喜好,席地坐在落地窗前,看窗外的景色。
那年在北方,她也是坐在窗前,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窗前紛飛。
我沒有那個閒情逸致,但是爲了陪她,可以忍耐,忍耐在半小時之內不剝光她的衣服。
我原始如那些山野村夫,看到她滿腦子都是□□。
她有些不自在,我看出來了,藉着擦頭髮掩飾她的侷促。
聚少離多就是有這種麻煩,每回見面之初,都有着類似相親或見網友的尷尬。
我懶得理會這樣的忸忸捏捏,抽出一支菸點燃,送到嘴邊,又不想吸了,捻熄在菸灰缸裡,然後霍然起身,雙手撐在她的肩側。
明明是自己的女人,想上就上。雖然這麼想,到底還是下不去手。
她沒有再擦頭髮,而是把毛巾捏在手裡,一雙眼睛透過幽暗的光線望着我。
我也望着她,慢慢地說道:“知道鋼化玻璃爆裂是什麼樣?‘嘭’的一聲,佈滿了細細的裂紋,然後碎成一粒一粒的,整片玻璃垮下去。”
她被我嚇得腿一軟,急忙挺直了背,離開那塊可怕的玻璃。
我卻在這時殘忍地將她壓了回去,讓她緊貼着玻璃。她怕得發抖,本能地把往我懷裡鑽。
一來一回的摩擦,讓我想壓制住身體裡的興奮都不行。
“你還不讓開?”她大概既生氣又害怕,竟然敢喝斥我了。
我望着她身後的夜色,繼續說道:“你的背後,既是天堂,也是萬劫不復的深淵……”我貼着她的耳朵說着,在她害怕地再次鑽進我懷裡時,我解開皮帶,撩起她的浴袍,熟門熟路地撞進了她的身體。
她皺着眉,攀住我的肩膀,不滿地哼了一聲。
我卻不再動了,仔細地感受她溫熱的包容,感受着這難得的相聚,這比那短短一瞬的快樂更讓我貪念。
她等了一等,有些困惑地低喊道:“謙?”
我緊緊地摟住她,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別怕,以後無論天堂深淵,我都陪你一起。”
她怔住了。
我擡起頭,用手去撫摸她的臉,撿起垂落在她頰邊的頭髮,拂到耳後,望進她的眼睛裡,說道:“回來做周太太,我發誓此生不負你。”
她很吃驚地望着我,顯然想不到我竟然如此草率地求婚。
我低頭吻住她柔軟的脣,激烈的吻掩飾了我的窘迫,心口急劇地跳動,她不知道,此刻我接受不了除去yes以外的任何結果。
我將她摟得更緊,背後的夜色再美也不如她魅惑奪人,我緊壓着她,這才慢慢地動了起來。
像是過了半生之久,她終於摟住我的脖子。
“謝謝你還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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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緊眼睛,將她更緊地嵌進我的懷裡。
對不起!
這三個字始終沒有對她說出口。
對不起,第一次見面沒有在你求助前就站出來護着你。
對不起,在你懇求我幫助時,我卻威逼強迫了你。
對不起,你從來都沒有錯,那時的你不能眼看着母親重病卻見死不救,是我利用你的孝心,將你扯進泥潭,從此沾上一生都洗刷不去的恥辱。
錯的是我,再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會幫你。
即使這樣你會順利地嫁給別人,與我此生錯過,我亦會幫你。
假如我仍然愛上了你,我會清清爽爽乾乾淨淨地一個人,纔再來到你面前。
來茴,大錯已鑄成,我前半生欠你太多,後半生絕不再負你。
……
夜色漸深,天邊卻已露出微微的藍曦,更深的黑暗之後,黎明也即將到來。
城市開始甦醒,有的人,才正要入眠。
新的一天,無論是醜的美的善的惡的黑的白的髒的純潔的,種種都已成昨日……
chapter 1
幾十年後的一個夜裡,當你睡不着時,會不會想起二十歲後那幾年的夜?灑在小路上的月光,耳熟能詳的旋律,和身旁伴着你的人?是了,一定會想的,二十歲後的青春,風華正茂,世間的一切都是你的希望,月光是你的,旋律是你的,幾十年後,那都不再屬於你了。
來茴二十五歲,青春去了大半,但還年輕,該有希望的,然而,這個月光照進窗戶的夜裡,傷感的旋律戛然而止,她提前回憶起二十歲後的往事,彷彿經歷的那些坎坷已讓她過了半生,而她,也走入了暮年。
描金花紋的梳妝檯上,一把小小的桃木梳在一堆熠熠生輝首飾間顯得格外寒磣,她抓起斷了兩齒的梳子,輕柔地在頭髮上梳動。這把桃木梳年代已久,黃中發黑,烏舊的顏色十分難看,梳柄上的字槽裡積滿黑乎乎的塵垢,那是刀刻的兩行小字:“來來茴茴,幸福吉祥!”。
是媽媽親手爲她做的避邪梳子,據說用這把梳子梳頭就會吉祥幸福一生。
那只是媽媽的企望,當不得真,她知道。因爲她現在一點兒也不幸福。
浴室的門開了,走出來一個男人。她放回梳子,進浴室拿了毛巾,跪在牀邊爲他擦乾頭髮上的水。
這個青澀的季節,白晝是熾烈的日頭,年輕的人在日頭下熱火朝天地奔波忙碌,可她不是,她坐在有冷氣的房子裡看書,看電影,而戶外運動則是種花養草,她在春天買回了很多香草薄荷的種子,種在天台上。
夜間忙碌的年輕人帶了身汗味兒疲憊地回到家,先進浴室裡痛快淋漓地衝個澡,這纔開了冷氣,躺在牀上,拿本書,或是看電視。她有時候也是,白日夜間都看書,看電影,看到眼睛痠痛,但有時候不是,比如這時,擦乾了頭髮,男人吻了她,順手脫掉了她的睡衣。
男人很英俊,有一對深邃又高深莫測的眼睛,而臉部線條卻是冷峻漠然的,吻她的時候也不是狂熱專注地投入,在牀上也看不出他有多少興致。
她懶得去想,也不該想,她該想的是如何迴應而已。事後,他們總有這樣一段對話---
你愛我嗎?男人問她。
當然愛!她理所當然地回答。
愛我什麼?男人又問了。
愛你的錢!她開玩笑地道。男人很有錢,具體有多少,她卻不清楚,連個大概也估不出,但她只要知道他有錢就行,而他,也只要她拿他的錢就行。
男人滿意地點點頭,撈起牀榻上的襯衣穿上,說道:我該走了!
今天不留在這兒嗎?她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冷的樺木地板上。
今天不行。說話間,男人已經俐落地穿好衣服,正往腿上套長褲,又道: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親吻過她的額頭,男人轉動門柄,身影閃出門外,片刻後,窗戶上掠過一道黃光,她知道,他的車已經駛出大門外。
瞧,這就是她不看書,不看電影的夜晚。房裡冷清得可怕,她按了遙控器,音響裡又傳出熟悉而傷感的旋律,這是她的二十五歲。
她是個情婦。
男人叫周于謙,一家集團公司的董事長,三十三歲。她已經跟了他四年,他二十八歲時就買了她,用五百萬,不,不,起初他開價是三百萬。那時的情況是怎麼樣的?她在國內的一所名牌大學就讀,升大三那年,媽媽積勞成疾,重病住進醫院,男朋友很優秀,卻和她一樣窮。從那時起,陽光便再也照不進她的生活。
那天下午有暖暖的陽光,金黃色的薄紗輕柔地覆在桌面上,亮澄澄的,然而,也僅到她的手邊爲止,她坐在咖啡廳的陰暗角落裡。
我負責你母親的醫療費!他優雅地坐在陽光下,貴氣十足地開口道。
謝謝您!她憔悴地坐在背光處,誠惶誠恐地喝了口檸檬水。
你四年大學的學費我也可以負責!他翻開支票本,在空白處填了數字。
謝謝您!她興奮地接過支票,對他感激涕零。
條件是---他氣定神閒。你必須跟我5年時間,除去學費與令堂的醫療費我再額外給你三百萬,外加一套市區兩百平米的高級住宅!這些會在5年後兌現。
她陡然色變,爾後面如死灰,支票被揉成鹹菜擲到他的臉上。去死吧你!她罵完,拎起包,昂首挺胸,十分有尊嚴地走出咖啡廳的大門,兩分鐘後,她又走回去。
考慮清楚了?他仍是氣定神閒,眼神卻有些輕視。
記住,你死要死得難看點!這時候,她真的好恨。
想到這裡,她坐到梳妝檯前,嘴角撇了撇,呵!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容易動怒啊,年輕就以爲可以驕傲,年輕就以爲維護尊嚴是可貴的。結果是,她的尊嚴僅維持了兩天,第三天,媽媽病情惡化,她把自己賣給了他,同一家咖啡廳,她仍是坐在陰暗處,這一次,她的眼睛雖是紅腫着,眸子裡卻傲氣全無,有的只是認命。
這是個好價錢,但我希望價錢能再高點!她喝了口水,與他談交易,交易的物品是她自己。
五百萬,一年一百萬!這個價位如何?他慵懶靠着椅背,很爽快地應承。
價錢是不錯,但我還想了解福利方面,比如醫療保險,社會保險,養老保險,還有假期,一禮拜我要求雙休!每年至少有半個月年假,加班要有加班費!她掰着玉指,細數各項待遇。
除了假期的時間外,其他的沒問題,每週可以保證你有兩天的體息時間,但休息時間不固定,年假也如此!細細斟酎後,他討價還價。
她拍桌定案,大筆一揮,在賣身契上面簽下“來茴”,從此,她便不能自由來回。
一點兒也沒錯,這是她二十歲後的生活,這是她的青春,虛度在豪華別墅裡,也爲母親換來了一間VIP病房,和一個有多年經驗的看護。
周于謙或許已經回到他自己的家,他有一個曾是年輕人視爲偶像的明星妻子,她當然也看過他妻子演的電影,很美,很有氣質,與她卸妝後鏡子裡的清水臉是雲泥之別,雖然她也算是漂亮的了。
人和人比較是毫無意義的無聊之舉,她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
上小學時,班上有個叫曉綠的同學,兩人什麼都比,比衣服,比書包,比文具盒,比像皮擦......她什麼都比不過,因爲曉綠的爸爸是縣城裡年輕的局長,不過,細想起來,她也有贏過---
媽媽是理髮師,有一雙很巧的手---這是對小時候的她而言。
那日早晨,她起牀後坐在老式紅木框鏡子前,跟媽媽撒嬌:今天幫我梳三條辮子,曉綠有兩條辮子,我要比她多一條,看她還臭美不?
媽媽聞言笑了笑,慈愛地撫着她的頭髮,細指在烏黑的髮絲中靈巧穿梭,不多會兒,已爲她編好了滿頭的小辮子。
十幾年過去,她對着鏡子,拈起自己的紅色捲髮,一縷一縷地編起了辮子,半晌後,兩側垂着許多的紅色小辮兒,而後腦的發依然披散着,她放棄了。這世上總有許多自己無法辦到的事情,她想。
月光漸漸地黯淡了,許是房間的燈光太亮,音樂還在寂寞的房間裡迴旋,很有磁性的男低音唱着風花雪月,這是除周于謙外,一整天裡,她唯一聽到的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