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上午,在春陽縣的幹部例會上縣委書記楊守義向所有到會幹部介紹了新任代理縣長秦清,熱烈的掌聲過後,所有人都開始審視這位新來的女縣長,秦清實在太年輕太美麗,一身灰色的職業套裝彰顯出她的沉穩和幹練,可是她的青春靚麗仍然無法被這過於莊重的色彩所掩蓋,秦清微笑道:“各位好,根據組織安排,我來春陽臨時負責政府的全面工作,以後我會在縣人大、縣政協的監督支持下,緊緊依靠光大幹部羣衆,圍繞縣委工作部署,帶領縣政府的各級科室幹部,盡職盡責,開拓創新,紮實工作,嚴於律己,力求圓滿完成我們預定的目標任務,把春陽縣的經濟收入提升到一個新的臺階……”這枯燥公式的一番開場白被她悅耳的聲音說出,在所有人聽來都是極爲受用,第一次讓所有人產生了開會原來也可以如此心曠神怡的感覺。
熱烈的掌聲再度響起。
楊守義臉上帶着溫暖的笑容,心中卻鬱悶到了極點,從得知秦清將要前來做代理縣長的時候,他的心裡就不曾好過過,秦清是那種前途無量的年輕幹部,而自己卻屬於要在這個位置上站好革命最後一班崗的老同志,正如一個是旭日初昇,一個是日薄西山,秦清的背景楊守義是清楚的,過去的江城市委書記,現在的平海省省長許常德一手提拔了她,這就讓楊守義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更何況秦清還頂着團市委書記的光環,在級別上在背景上比自己並不遜色,他從心底希望秦清真的像上級所說的那樣,來春陽只是走一個過場,他不想和這個女人發生矛盾,可前提是她不要過度干涉自己的事情。
秦清在春陽的仕途註定是不會順利的,會議還沒有開完,安監局局長王奇就神情慌張的來到楊守義的面前,附在他的耳旁低聲說了句什麼,楊守義的臉色馬上就變了,他低聲道:“散會,各位常委留下,我們召開一個緊急會議!”
秦清從楊守義沉重的表情已經意識到一定發生了重大的事情,接下來的會議果然驗證了這一點,張五樓礦出事了,集體擁有采礦權,國有礦務局託管的張五樓煤礦突發礦難,死亡人數不清。
幾名縣常委全都被這個消息震驚了,每個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責任,關鍵在於死亡人數,如果死亡人數太多的話,這件事恐怕麻煩就大了。
“這件事是真的嗎?”秦清有些不相信,上任伊始就遇到這件事,素來沉穩的她也不由得感到有些慌亂。
安監局局長王奇低着頭:“已經組織人手去搶救了,具體情況還不清楚!”
“我們到現場看看!”秦清迅速鎮定下來。
楊守義一言不發,用力抽着煙,一支香菸很快就已經被他抽到了盡頭,他把菸蒂用力摁滅在菸灰缸裡:“封鎖現場,全力搶救!”全力搶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封鎖現場則是爲了防止外來干擾,楊書記最擔心的是那些無孔不入的記者,假如礦難的事情讓記者知道,那麼用不了幾個小時消息就會傳得沸沸揚揚。
現在常委們看秦清的眼神已經不是羨慕而是同情,根據幹部問責條例,剛剛上任的代理縣長秦清無疑將是這場礦難的負責人,無論她到任多久,只要在這個位置上,她的責任就不能推脫,已經有人在考慮縣長位置是不是大凶之位?羅景元剛剛得了肝癌,秦清連屁股都沒坐熱,又出了這檔子事兒,假如罹難人數較多的話,這件事就算蓋都蓋不住。
秦清剛剛來到縣政府,突然發生的事情,讓她這個新任的代理縣長有種被孤立的感覺,她的一切都沒有安排妥當。
縣委書記楊守義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交代,就已經乘車離去,其他的官員也在各忙各的事情,秦清迅速理清了頭緒,就算她明天要被免職,也必須親自去張五樓礦難現場走一趟。因爲很多工作都沒有交代,秦清在目前的縣政府中還沒有理出頭緒,幾名副縣長從她的身邊走過,只是點了點頭,目光中充滿了同情,不過誰也沒有和秦清主動搭訕的意思,誰都明白這春陽縣還是趙書記當家,這位代理縣長可能是春陽縣有史以來任期最短的代理縣長。
秦清回到辦公室,她第一次產生了孤立無援的感覺,辦公室秘書林娟小心翼翼的走過來問道:“秦縣長有什麼吩咐?”她感到奇怪,爲什麼這種時候秦清沒有去礦難現場,而是回到了辦公室,秦清冷靜下來之後,想起剛纔楊守義匆匆離去,並沒有招呼自己同去的意思,整個春陽的領導層顯然都在排斥着自己,她原本想讓林娟去叫車,可想來想去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揉了揉眉頭道:“你先出去,我想靜一靜!”
林娟離開以後,秦清拿起了電話,在事情沒有搞清楚之前她不可以將這件事報上去,在春陽她能夠求助的只有張揚了,電話接通以後,秦清虛弱無力道:“張揚,馬上到縣政府來接我,我有要緊事!”
張揚正在招商辦開會呢,接到秦清的電話,馬上結束了會議,第一時間驅車趕到了縣政府,秦清臉色蒼白的上了他的吉普車。
張揚看出她神情有異,關切道:“不舒服?是不是楊守義那個狗日的欺負你了?”
倘若在平時秦清一定要提醒他注意說話的方式,可現在秦清已經顧不上這些枝末小結了,無力的靠在座椅上,低聲道:“送我去張五樓礦,剛纔發生了礦難!”
張揚也愣了,他這才明白秦清的情緒爲什麼忽然變得如此低落,這美人兒縣長也太黴了,剛剛到任第一天就發生這樣的事情,不過張揚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可能導致的嚴重後果,他笑着安慰秦清道:“沒事,你今天剛剛上任,這件事跟你無關,要追究責任也是楊守義他們的問題。”
秦清露出一絲傷感的笑容,張揚肯定不知道幹部問責條例,無論她在這個位置上幹了多少天,只要身在其位,就必須承擔責任,跟任何人都沒有道理可講的,她輕聲道:“去現場看看!”
楊守義坐在汽車裡,臉色始終陰晴不定,他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低聲道:“怎麼回事?”
接電話的是他的弟弟揚守成,張五樓煤礦的大股東,揚守成的聲音顯得有些慌張:“哥!出大事了,死了十三個人……”
聽到具體的數目,楊守義的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十三個人,別說是秦清和自己,恐怕連市裡都要被牽連進去,他感到喉頭發乾,真正讓他害怕的是張五樓的背後,假如有人順藤摸瓜查到張五樓煤礦的幕後股東,那麼就不僅僅是一件礦難這麼簡單。
揚守成道:“哥,你放心,屍體我已經轉移了,回頭我打算對外宣稱死三個,多給死難家屬一些撫卹金,這件事……”揚守成考慮的是他的煤礦會不會被封,眼光仍然侷限在個人的經濟利益上。
“回頭我給你電話!”楊守義說完就掛上了手機,他無力的仰倒在座椅上,腦海中始終回想着揚守成剛纔的話,瞞報死亡人數,把事情的影響最大程度的降低,性質自然也就發生了改變。他們這些幹部所應承受的責任,也會相應減低,可是這件事能夠瞞得住嗎?
張揚和秦清趕到張五樓礦的時候,相關領導和責任人都已經趕到了現場,縣委書記楊守義站在高處,裝腔作勢的指揮着,看到秦清和張揚一起過來,楊守義不覺微微一怔,想不到他們兩人居然認識。
公安局長邵衛江也親臨現場,正組織幹警搶救,事實上在礦難發生之後三個小時,這件事才被上報,揚守成在上報之前已經做好了屍體的轉移工作,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件事可能導致的後果,必須將影響降低到最小的範圍內,只有這樣纔有可能隱瞞礦難的真相。
秦清來到安監局長王奇的面前,輕聲道:“情況怎麼樣?”
遠處楊守義看到秦清,居然沒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一言不發的走上自己的轎車,示意司機開車離去。他現在的心情也是極差,甚至連起碼的風度和涵養都顧及不到了。
手機再度響起,還是他的弟弟揚守成,揚守成道:“哥,我跟幾名受害者家屬已經溝通過,他們答應幫着隱瞞,不過每家要十萬!”
楊守義咬了咬嘴脣,每人十萬封口費,加上另外三名公開死者的賠償,要花去一百多萬,事到如今只能破財免災了,他低聲道:“穩妥嗎?”
“沒問題!只要給錢,他們一定不會說!”揚守成壓低聲音道:“火葬場方面我已經安排人去處理了,哥,你只管放心,這件事不會出任何的紕漏。”
“死了多少人?”秦清已經恢復了昔日的冷靜與鎮定。
安監局局長王奇低聲道:“根據下面彙報的初步情況應該是三個!”
秦清點了點頭,心中稍稍感到安穩了一些,王奇小聲道:“秦縣長,現在具體情況還不太清楚,您還是先回去等待結果。”
秦清道:“遇難人的家屬在哪裡,我想見見他們!”
王奇猶豫了一下,指了指東南方向,事故發生地點已經被封鎖起來,遇難者的家屬也都被隔離在外面,王奇提醒秦清道:“現在家屬的情緒都很激動,您是不是……”話沒有說完,秦清已經走了過去,張揚生怕她遇到危險跟了過去。
走出警戒線,看到那些遇難家屬哭聲一片,張揚首先產生的一個想法就是,死了三個人怎麼有這麼多家屬趕了過來,現場單單是小孩子就近二十個,難道這麼多孩子都是那三個人生的?身爲黑山子鄉計生辦主任,考慮問題往往會從自己的本職工作開始,雖然是一個局部的推斷,可是張揚已經感覺到這件事恐怕遠沒有那麼簡單。
秦清默默看着眼前悲痛欲絕的人們,心中感到一陣酸楚,她此刻想到的並非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官位,而是真真正正的想爲這些可憐的人們做一些事,盡一份心。
張揚小聲提醒她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咱們先走!”
秦清點了點頭,在罹難人家屬目前的情緒下顯然是不適合安慰他們的,她輕聲道:“你去開車,我在這兒等你!”
楊守義透過車窗望着遠處的秦清,心中升起一個巨大的疑問,這位新來的女縣長想幹什麼?難道她想抓住礦難的事情做文章?這個想法讓楊守義忽然感覺到莫名的危險,他再次拿出手機撥通了揚守成的號碼:“遇難者的家屬鬧得很兇!”
“放心不會出事!”
“新來的秦縣長在那邊!我害怕她會有危險!就是穿灰色套裝的那個!”
“哥,我知道該怎麼做!”
秦清咬了咬嘴脣,正在她準備離去的時候,忽然一個淒厲的聲音叫道:“她是縣長,就是她害死了我的兒子!”
秦清驚呆了,她想不到有人會認出她,更想不到有人會這樣說,一百多名悲慟大哭的遇難者家屬一個個把目光聚集到秦清的身上,已經有人率先向秦清衝了過去。
秦清臉色蒼白,局勢的變幻已經超出了她的想象,這些遇難家屬悲憤的情緒早就處於即將決堤的狀態,剛纔的那句話無疑爲他們悲憤的情緒打開了一個缺口,所有人的憤怒都朝向了這位無辜的女縣長。
如同面對洶涌而來的洪水,又如面臨從天而降的雪崩,秦清的俏臉上流露出蒼白無助的神情,不知是誰率先扔出了石塊,砸在秦清的額頭上,讓她感到眩暈,然後一縷熱流順着她的額頭留下。
秦清感到周圍的世界旋轉了起來,然後感覺到身體輕盈的像一片羽毛在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