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未若守在病房裡,心亂如麻。
不久之前,還是她躺在這裡,也是這間病房,這是這張病牀。如今換成了父親,她心中的慌亂,反而比自己躺在這裡要強烈得多。
在她的印象裡,小的時候,父親是經常受傷的。她常常回到家,發現父親並不在家,找也找不到,家裡的人說父親去醫院了,她就像一隻主人離家的小狗一樣,天天在家裡等,等着父親回來。父親的傷口都處理好之後回家,身上總是帶着一股藥味和血腥味。
柳未若總算知道爲什麼她躺在病牀上的時候,傷口的味道竟然能夠讓她覺得安心了,原來那是父親的味道。
叫人安心又殘忍的血腥的味道。
原來一個人小時候的記憶,真的是逃不掉的,不管長大後的日子過得怎麼樣,那些傷痛總會在你最無措的時候開始反噬,將你咬得頭破血流。
柳未若覺得自己渾身像是被通了電一樣,頭皮也是麻的,指尖也是麻的,後背也是麻的,冷汗從她全身的皮膚裡浸出來,連頭髮都汗溼了。
錢含辛見她臉色不好,面無血色,就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溼漉漉的,一片冰涼。
“若若,你的手怎麼這麼冷。”錢含辛問。
柳未若只是一動不動的盯着病牀上的人。
錢含辛安慰她道:“沒事兒,醫生都說了,只是皮外傷,失血有點多,所以還昏迷着,休養一陣就好了。”
柳未若低着頭,握緊了雙拳,尖尖的指甲戳進肉裡。
半晌,她聲音低沉的說:“吳秘書呢?”
吳秘書就站在旁邊,聽到她的話,就走到她面前來:“大小姐。”
“這個時候,柳子清在哪裡?”
她擡起頭來看着吳秘書,眼神和所有人心中的柳未若都不一樣,錢含辛彷彿覺得自己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味她打架的柳未若。
“呃……”吳秘書也結巴了一陣,然後說,“他……我們現在還沒有他的消息。”
柳未若冷笑一聲:“他不見了?”
吳秘書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他爲什麼會不見?”
“大小姐……”
“你還叫我一聲大小姐,就把事情從頭到尾說清楚,到底他爲什麼會不見!你在猶豫什麼?你怕我還惦記着他,知道他的下落就會衝出去找他嗎?現在我爸這個樣子躺在牀上,他居然不在?我們柳家養了他二十年!他怎麼會不見了!”
柳未若渾身發抖,面如金紙,手指甲差點沒把手心戳破了。
錢含辛伸手攬住她的肩膀,輕聲道:“若若……”
吳秘書想了想,下定決心似的說:“大小姐,實話告訴您吧,在您婚禮之前,他其實就已經不見了,他跟老闆說是去出差,要去一趟美國,但是我們沒有查到他的出境記錄,而他也一直沒有再露面。老爺讓我們把這個消息瞞着大小姐,就是怕大小姐誤會……”
柳未若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她當然知道所謂的“誤會”是指什麼。當初衛哲不也用這招來佔過她的便宜嗎?知道柳子清是她心裡解不開的結,所以以此爲要挾,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柳未若強迫自己暫時不要去想那個人,又問:“那這次的事情,你們查的怎麼樣了?”
吳秘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病牀上的柳毅成,才說:“大小姐,不瞞您說,這次老闆的私人行程,沒什麼人知道,除了我,就是小劉,連衛少爺都不知道呢,剩下一個知道的,就是他了……出事兒的時候汽車也失控,小劉撞了車,現在還在隔壁躺着呢,不是我替自己開脫,恐怕最有嫌疑的人就是……”
話說到這裡,衛哲走進來了,說:“追車那兩個人警察已經審問過了,確定是買兇殺人,兇手用的是軍用手槍,現在還沒有他的下落。”
柳未若擡起頭來看着他:“他們招了幕後指使是誰了嗎?”
衛哲搖搖頭:“恐怕很難,都是花錢買死了的人物,和你爸曾經又有點淵源的,他們這種人一旦決定了來送死,就什麼也不會說。”
柳未若低着頭陰沉沉的說:“局子裡有的是手段,叫他們上,我就不信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衛哲被她的話嚇了一跳,走到她身邊,試着抱住她說:“你別激動,不會讓他們好過的。”
“讓我知道是誰,我不會放過他們!”
“你別激動。”
衛哲按住她發抖的肩膀,他知道她現在很混亂,或許誰的話都聽不進去。
錢含辛站在旁邊冷眼瞧着衛哲。
說實話她不能相信衛哲。
柳未若現在也不是很相信。
本來這樁婚姻就是因爲利益而產生的,柳未若以爲父親能夠平平安安的幹到退休,一點一點放權,一切按部就班,到父親退休的時候,衛哲再接受他們家的家業,那時候她和這個男人也至少是二三十年的感情了吧?如果是這樣她也不會說什麼。
誰知道有人這麼急躁呢?她和衛哲才結婚幾天呢?就上趕着要把父親拉下臺了?
簡直太恐怖了。
對於衛哲,她不敢相信,畢竟他是直接受益人;對於柳子清,她也不敢相信,畢竟他的秘密太多;對於吳秘書,她是半信半疑,因爲她總覺得這個人在對她刻意隱瞞,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
放眼望去,身邊唯一值得相信的,居然只有一個錢含辛。
柳未若覺得腦子一陣暈眩,肚子裡也堵着一口氣,隨時都要吐的感覺。
她推開衛哲,拉住錢含辛的手說:“含辛,陪我出去走走吧,我悶得慌。”
“好。”含辛扶住她,慢慢往病房外面走去。
這間醫院真是山環水繞,環境優美,絕非一般的公立醫院可比,而這裡的人卻都是心事重重,財富不知比人多了幾重,而性命也常常比人短了不知多少,偶爾聽劉向提起,說過勞猝死的,被人買兇殺害的,莫名其妙出車禍的……實在太多,而人常常是還在病牀上沒死透,牀前的妻子兒女就已經開始爲財產爭奪不休,細細想來,未免叫人覺得可憐可悲。
而可憐之人往往又叫人可恨。
病房外面不遠處就是草坪湖泊,湖案上種滿了柳樹,卻是不會飛絮的品種,因爲柳絮對病人的呼吸始終有影響,人的生命是那麼脆弱,有時候一塊玻璃就能結束。
她又想到了那個決裂的下午。他們的對話甚至都不完整,也沒有前因後果,柳未若覺得冥冥中有一種奇怪的力量支撐着她這樣幹,不像是要威脅他接受她,倒像是要強迫她自己把他從自己的心裡拔除一樣。
那時候是痛苦的巔峰,慢慢的,傷痛開始癒合,她也是現在回想起來,才理順這些東西的。
這個過程甚至不是爲了衛哲。
她想和衛哲搞好關係的原因,當初想起來並不是很能理解,那時候只是覺得,是單純的“爲了父親”“爲了家業”,現在想起來,那大概是骨子裡的一種危機感吧?
覺得柳子清終成陌路,而自己獨木難支,所以纔想找一個幫手?
柳家的家業最終還是要落到她手上的。這麼大一攤事業,有人看到的的不盡的錢財,有人看到的是滔天的權勢,有人看到的是無邊的享樂,而她看到的,盡是腥風血雨,父親的辛苦她一直看在眼裡,她從內心拒絕這個混亂的攤子,至始至終遊離在外,她以爲自己可以這樣逃避一輩子。
而這一切,在父親躺在病牀上的這一刻,忽然都被打碎了。她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她終究有一天是要繼承家業的。
不是柳子清,不是衛哲,而是她自己。
她要接手這一攤她最不想管,也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勝任的工作了。
她的身邊甚至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
這種感覺真是要把人逼瘋的。
索性就瘋了吧?還能一了百了。可她偏偏卻非常清醒。
當初往脖子上那任性的一抹,居然成了她保持清醒的理由——已經嘗過了生死抉擇,腦海裡竟然十分利落的開始分析利弊。
好像已經沒有一種痛苦可以壓垮她了。
這聽起來……也是一件挺可怕的事情。
她發現自己的心竟然已經無路可退。
眼前的人造湖,大的一望無際,湖面沉靜,沒有一點風波。遠處的蘆葦乾枯挺立,草坪卻開始盎然生機,偶有小魚從水底遊過,腳步的震動傳到水裡,小魚立馬又散去了。
錢含辛陪着她慢慢的在湖邊走,柳未若忽然叫住了她:
“含辛。”
“嗯?”
“我想……見見你哥哥。”
“啊?”錢含辛還沒反應過來。
“我……有點問題想問問他。”
“問我哥哥?”
“是啊……”
“什麼問題要去問他啊……我哥……他不一定有耐心給你解答的。”
“你讓我見見他吧……好嗎?”
錢含辛看着她的臉,發現她的表情真的是不一樣了。
“我……我盡力吧,但是你別抱太大希望啊,我哥那個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寵我歸寵我,可不見得會給我朋友面子。”
“我明白。”
柳未若說完這句就不出聲了,盯着湖面久久的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