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九月十一,盛京城裡下起了雨。
細雨迷濛中,庭院似錦的繁花凋零,落英鋪地,香入塵埃。
秋意越發濃烈了。
凌青菀窗外一株桂花樹,因爲是今年新種的,長勢不好,堪堪幾朵嫩黃嬌蕊,香韻早已被微雨衝得流散。
“蓮生,你去找安大人,就說我有話問他,讓他去老地方見面。”凌青菀吩咐蓮生道。
蓮生道是,立馬轉身去了。
凌青菀梳洗打扮之後,去給她母親請安,然後就尋個藉口出門了。
她去了他們時常見面的酒樓,上了雅間。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安檐就來了。
“怎麼?”安檐急匆匆的,額頭被秋雨打溼,輪廓分明的五官浸潤了雨水,有種難以言喻的柔光,將煞氣斂去,變得格外俊朗。
他們昨晚才見過,甚至吵了一架。
凌青菀突然派蓮生去找他,讓安檐心裡大震,生怕她出了事,所以急匆匆跑過來。
他今天也沒什麼公務。
凌青菀示意蓮生退下,這才問安檐:“我哥哥昨天說,姨父讓他去揚州做知府。他這般年輕,擔如此重任,是什麼緣故?”
安檐一顆心就放了下來。
沒有出事就好。
這件事,安檐是知情的。
“青城不願意去嗎?”安檐卻反問,“他怎麼說?我爹讓他早日答覆,你們家裡是如何商議的?”
凌青菀咬了咬脣,看着安檐,不回答。
安檐繼續道:“揚州比京裡的氣候要好。溫暖舒適,交通便利。而且揚州富饒,是難得的肥差,若不是現在朝廷亂的很,哪怕我爹通天的本事,你哥哥也要被人彈劾。”
他覺得這是個時機。
“爲何?”凌青菀問。
安檐道:“什麼爲何?這個前途,你哥哥不滿意嗎?”
“不。我是問爲何要把凌家的人打發到揚州去?”凌青菀直接開口。“你有什麼打算?這件事,你參與了嗎?”
安檐倏然沉默。
窗外細雨綿綿,斜斜敲打在窗櫺上。窗櫺上掛着的翠綠綢窗簾,就溼漉漉的,快要滴下水來。
爲什麼要把凌家的人打發到揚州去?
安檐難以啓齒,猶豫半晌。才道:“這不是很好?假如不是現在朝政這麼亂,青城可能要十年或者二十年。才能得到那個位置......”
一州知府,從四品的官,屬於通貴官員,執掌一州政令。
這些年朝廷實行科舉。以才學取士。
凌青城既年幼,又沒有功名,再過幾年。他想去當官都難。
從今年年初開始,楊宰相和懷慶長公主鬥了起來。戰火愈演愈烈,變成了新舊貴胄之間的征戰,波及整個朝堂。
而皇帝身體越發差了,每個月上朝的日子極其稀少。
去年賑災糧一案,又有無數官員牽扯其中。
正是混亂的時候,安肅把凌青城塞到揚州去做知府,等三年過後,他就有了點資歷,年紀也大了。不管是連任還是調往京師,都名正言順。
當然,這件事是安檐提起來的。
他確定石庭沒有撒謊,凌青菀真的是壽終正寢之後,安檐就開始打算他和九孃的未來了。
所以,他想把凌家送到江南去。
江南水鄉,很多方面都遠勝京城。
“這當然很好!”凌青菀道,“現在蔭官已經少了,都是通過科舉取士,我哥哥沒有功名,能得到如此高位,求之不得。
只是,這件事跟你有關係麼?跟我和菀兒的事有關係嗎?你知道哥哥一走,我娘和大嫂肯定要跟去。晉國公府名存實亡,等我娘和哥哥們一走,和菀兒有關的人事就都遠離了京城。
以後,我哥哥肯定還是在地方任官,回來的可能性很小。這件事,到底跟我有沒有關係,你說清楚!”
安檐望着她,但見她的眸子烏黑明亮,有種灼人心魄的光。
“有!”安檐最終承認了。
凌青菀擰眉:“爲什麼?”
“我打算退親。”安檐道。
凌青菀豁然站起身,問道:“你瘋了嗎?你......你簡直是瘋了!”
她有些語無倫次。
她的心,被狠狠震了一下。
倏然間,有道光涌入她的心田,將她心裡亂七八糟的情緒,理得一清二楚,照得纖毫畢現。
往事一樁樁涌上心頭。
她並非一個傻子。
只是,她不太敢相信。等安檐真的說出來這句話,凌青菀倏然就懂了。
他愛她!
他愛盧九娘!
“不,不行!”她六神無主,很多的話全部涌在心頭,心裡千斤重,卻沒有喜悅。
她一時懵了,也膽怯害怕了。
“爲什麼不行?”安檐靜坐,看着她的慌亂,眼底有了幾分痛色,“菀兒已經死了,哪怕她的肉身還活着,也是另一個人。你要我娶別人嗎?”
“可你是菀兒的!”她聲音虛虛的,“你、你不能跟着我走,你是菀兒的,我搶了她的肉身,搶了她的家人,難道你還要我......”
“你沒有搶她的任何東西!”安檐厲聲打斷了她的話。
他眼眸鋒利冰涼,看着她說:“盧九娘,你沒有搶凌青菀的任何東西!她陽壽已盡,是你延續了她的生命,讓她的肉身存活;
是你讓凌家免了愛女夭折的痛楚,你替他們留住了一個生命,讓他們一家團圓,否則我姨母真活不下去。
我和菀兒是表兄妹,但是她比我小很多。我和她每次見面,都沒有機會單獨說話。我知道她很好,可是我也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
我喜歡她,因爲她是妹妹。是親戚,是個粉雕玉琢的孩子。但是我喜歡你,和喜歡她截然不同。我愛慕你,因爲你是女人,是讓我魂牽夢縈、心悅誠服的女人。
假如你沒有出現,我會一直分不清親情和愛慕。往往親情先出現,等愛慕來了。體會到了資格。才知道從前的喜歡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感。
我分得很清楚,九娘。”
凌青菀後退了數步。
她臉上仍是驚悚,難以接受。
她往後退。儘量和安檐保持距離,都快退到了牆壁上,無路可逃。
安檐沒有繼續逼近她。
他站在那裡,遠遠看着她。
“九娘......”他這樣低聲呢喃着她的名字。“你這個人,活得艱辛。從小沒什麼人對你好。好不容易凌家上下疼愛你,你就要掏心掏肺,忐忑不安,生怕無法回報他們。”
凌青菀的眼睛發澀。
她無力依靠着牆壁。雙腿發軟。
她心裡全然沒有半分喜悅。她愛的男人也愛她,理應高興雀躍,可是她沒有。
她被一種濃郁的負罪感壓着。
她愛慕安檐。卻從未想過和他過日子。她覺得他是菀兒的,將來他會和菀兒生兒育女。
前不久。她才知道菀兒已經去世了。
但是,那時候她已經沒空去想菀兒和安檐的愛情。
“爲什麼我那天極力主張讓你離開?你還沒有明白過來,對嗎?”安檐繼續道,“因爲你一直覺得我是菀兒的,哪怕菀兒已死,你仍是這樣覺得。
你留下來,你不會相信我對你的心,你不會有得到我的喜悅。你只會委屈求全替菀兒留在我身邊。九娘,我不想讓你如此卑微!
你不欠任何人的。假如沒有你,菀兒早已死了,你爲什麼不明白這個道理?是你給了我們恩惠,是你延續了菀兒的性命!
你不是負罪者,你是恩人!”
“這些,都是你替我辯解!”凌青菀道,她的聲音已經哽住了,“刨去一切,我就是個小偷,我從菀兒身邊偷走了你!”
安檐微微闔眼。
他就知道,他能預料到,盧九娘會抓住這件事不放。
她無法接受。
她呆在凌青菀的身體裡,她會永遠覺得自己有義務替凌青菀愛安檐、替凌青菀生兒育女,替凌青菀孝順父母。
生活是很累的。
婚姻、兒女、公婆等,細瑣的煩心事,會有很多。
正常的每個人,都有爲這些事煩心、發脾氣,甚至抱怨的資格。
可是盧九娘一直在凌青菀的身體裡,她會覺得這些是她偷來的,再苦再累她都要自己抗住。
人的情緒有起有落。
情緒低落的時候,委屈自己抗住,不能發泄出來,遲早是會瘋掉的。
安檐對生活的看法很簡單,他希望盧九娘沒有負擔,沒有負罪感,正正堂堂做她自己,而不是揹負另一個人。
他愛盧九娘,所以他不願她受到半分委屈!
所以他讓她出來,變成另一個人。
“這就是爲什麼那天我沒有明說,我只是打算把這些事做好。我做了,負罪感就是我一個人的;我說出來,盧九娘也會同樣承擔負罪感。”安檐話說完了,又有幾分懊惱。
盧九娘實在精明,她一看就看穿了安檐的打算。
既然她問了,安檐又不能騙她,只得把事情說清楚。
他可以預料到,他這些話說出來,盧九娘一直很很內疚慚愧,以爲自己偷了東西。
假如他不說,他只是默默做好,盧九娘也許不會這麼難受!
但是,他不說,盧九娘又不懂!
安檐嘆了口氣。
最近西邊常有戰報,安檐打算過幾天就跟家裡說,他要去西北領兵一年,將婚事延後一年。
帶兵打仗,保護國土,乃是將士的天職,這個藉口他父母不會接受,卻也無可奈何。
而後,他會讓他父親把凌家送去江南,遠離京城和是非。
一年之後,安檐會退親。
而真正的凌青菀已死,沒了盧玉的靈魂,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安檐對她沒有半點責任。
她如果想得開,願意嫁人,安檐自然高興;假如她想不開,安檐也不會替她難過。
“你這樣爲了我,對菀兒太過於無情。”凌青菀道。
“一個人的感情,只有一份,它是獨一無二的。我若是考慮一個已經死去人的感受,那麼我對你,豈不是更無情?”安檐道,“九娘,男人在感情裡所謂面面俱到,無非是懦弱、無法選擇、想貪圖多份美色罷了。
我不是個懦弱無能的人,更不是貪圖美色之人。
我選擇你,盧九娘!你若非要覺得我背叛了菀兒,非要覺得我是個罪人,那麼將來下十八層地獄,我來承受!”
凌青菀的眼淚,就順着面頰流淌下來。
安檐一個箭步過來,抱住了她。
他將她緊緊擁在懷裡。
“我知道你會想,假如菀兒還在,那麼對她而言是不公平的。”安檐輕輕撫摸她的後背,低聲道,“可是九娘,菀兒她已經死了,根本沒有這個假如。你若是以此來揹負罪惡感,就是太傻了。”
生活是沒有十全十美的。
凌家救了蕊娘。
景氏也許命裡註定只能有一個女兒,所以凌青桐重生,救回來蕊娘,凌青菀就去世了。
是盧玉附身凌青菀,替她盡孝。
這兩年來,凌青菀殫精竭慮,做好凌家的女兒,她孝順母親、疼愛弟妹,敬愛兄長。
這一點,她沒有辜負菀兒。
可是,安檐抱住她,她仍是沒有半點喜悅,她仍是沒有反手去抱他。
她選擇了安檐,就背叛了菀兒;她忠誠於菀兒,就辜負了安檐。
她愣在那裡,被安檐緊緊抱着,任由眼淚流了滿面。
“姨父姨母不會同意你退親的,凌家上下也會覺得難過、屈辱。”她低泣着說,“我走不到這一步,安檐......”
“你必須走到這一步!”安檐道,“我在這裡,我沒有放手,你就不許放手!”
而後,他抱得她更緊。
“石庭替你找的那個肉身,才十歲。”安檐繼續道,“我會等你五年的,九娘。很多事,你還有五年的時間去做。
只是答應我,不要誤解我。我讓你出來,絕非要放棄你,九娘!哪怕再危險,我也想你有個屬於自己的生命!
你一開始就知道那個女孩子陽壽將盡,你就不會覺得自己佔了她的生命,你會覺得那是你的,那纔是你的人生。九娘,你要努力活着。
我一直等你!
九娘,我愛慕你!”
凌青菀的眼淚,流得更兇了。她心裡格外的清晰,安檐爲她做的那些事,她都明白了因果,他愛慕她,她不懷疑。
可是,她又格外的混亂,她無法選擇。
她的手,藏在袖底,一直沒有伸出來。直到最後,她都沒有反手去擁抱安檐,只是任由他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