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個女子都低着頭,眼圈兒紅紅的不說話。最後倒是五姨娘有些颯爽之氣,嘆了口氣道:“夏娘子,這真是說來話長。當日我們在府中,忽然就聽說陳家因爲私通海匪,且暗中做下了許多喪盡天良的事,被抄家捉拿。那時我們都懵了,偏偏老爺也過世了,喪事還不等操辦完,我們就被傳訊到官府,各被審問。後來就被關押,也沒人審我們了,再過些日子,就聽說幾位爺們在牢中對罪行供認不諱,太太當時就昏過去了,後來碰死在牢中,連屍體被收在何處我們也不知道。又過了些日子,有人來放我們出去,說是陸大人放了話,陳傢俬通海匪之事和我等無關,且我們都是被搶或被迫給老爺做妾的,因放我們各回家去。這本是德政,我們十分感激陸大人,卻不料原來竟是娘子爲我們說的話。只是……唉!陳家名聲如今頂風臭十里,除了娘子,又有誰會想着我們當初也是被搶進門的?姐妹中有那好運氣的,回家後還有爹孃兄弟照看,似我們這種,家裡人原先得接濟時尚且看不起我們,更何況如今的陳家餘孽人人喊打?所以我們幾個根本不等進家門就被趕出來,流落中又漸漸聚在一起。好在當日有聰明的,在髮髻裡藏了兩件首飾,又把身上那些衣裳當了,這才湊合活下來。只是這樣下去,到底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我們都很發愁,卻不料……不料十四妹爲了大家活下去,竟……竟去了那……去了那無間地獄,她騙我們說是在一家裁縫鋪裡做工,我們竟也信了,若不是今兒一大早她遍體鱗傷的讓人送回破廟,我們……我們竟還被矇在鼓裡。”
這一番話只把夏清語聽得太陽穴都突突地跳,咬牙拍桌道:“你們那爹孃良心都被狗吃了嗎?你們是他們的骨肉親人啊,怎麼……怎麼竟然因爲你們當初被搶去陳家。如今就不認你們,聽你的意思,分明從前他們還從你們這裡拿錢的。”
七姨娘慘然一笑,搖頭道:“娘子仁厚。哪裡知道這世間人心?我們不過是女兒家,爹孃將來都要依靠兄弟們,他們哪肯讓我們這些人回去敗壞門風,讓鄰里嘲笑?二姐六姐和八妹九妹運氣就算好的,他們家總還算講點情義,爲人又厲害,別人就嘲笑,也不敢當面兒嘲笑,只是她們日子也未必好過呢。我就聽九妹說過,她嫂子厲害。只怕暫時收留了她,也是打主意要把她再聘給那些有錢的老頭子,從她身上再賺些錢。”
別說夏清語,就是白薇白蔻和方氏,聽着這話都覺身上一陣陣發冷。只恨人性怎能涼薄至此。互聽白蔻問道:“十四姨娘是去了什麼地方?纔會弄了這滿身的傷?聽你們的意思,也不是去青樓勾欄那樣所在啊。”
夏清語瞪了小丫頭一眼,暗道真不懂事兒,怎麼能爲了八卦去戳人傷疤呢?正想着,便聽五姨娘慘笑道:“先前不說,是怕污了娘子和姑娘的耳朵,如今既然問。那說了也無妨。這杭州城有一處所在,是專門供那些有着特殊癖好的客人享樂的。遭的罪自然不用說,但得錢也多,十四妹先前就是去了這處,只是她不肯賣身。偏昨天有個客人就要她,她不肯。便被那些人毒打到半夜,接着那些人揚長而去,誰也不知道十四妹昏迷過去,直到天快亮的時候,纔有人發現被打的不能動彈的十四妹。把她送了回來,我們也才知道她竟是做的這個營生。因我身上還有兩個金鐲子,沒奈何,只好擡着十四妹來千金堂,哪裡知道那些大夫收了金鐲子,卻只看了兩眼,就說十四妹活不到明天天亮,任我們苦苦哀求也沒用,最後更是派人趕我們走。我只恨十四妹如今不能動,不然的話,便領着她去問問那些庸醫,看看他們怎麼說?順便把那兩個金鐲子要回來,省得他們一分力沒出,倒得了大便宜。”
夏清語這才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暗自想着這有特殊癖好的客人,大概就是指那些施虐狂了,真沒想到,人人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是在杭州,竟也有這樣地方,只看十四姨娘身上傷勢,那正經該是無間地獄般的所在。或許,該找個機會和陸雲逍透個口風,就算因爲這樣那樣的考慮不能端掉這個窩點,也得敲打敲打他們,讓他們以後行事收斂着些。
一旁白薇道:“怪不得,奶奶先前奇怪,說十四姨娘的脾臟分明破裂不算大,可腹腔裡怎會有那許多血?如今看來,竟是這大半夜時間流出來的。若是那脾臟破裂的再大一些,十四姨娘大概不等被擡回去,就要死在那地獄裡了。只是你們怎麼會去千金堂?明知道杏林館就在對面,怎麼不來找我們?非要去找那些沒良心的王八蛋?可是也信了市井傳言,以爲我們杏林館是沽名釣譽之地嗎?先前你們老爺是誰治好的,你們沒看見?這其中的真相百姓們不知道,以訛傳訛,你們不會不知道吧?”
這話先前已經說過一遍,但白薇此時實在有些腹誹,忍不住就又說了出來,卻見五姨娘飛紅了臉,垂頭慚愧道:“我們自然不是不信夏娘子的醫術。實在是……當日娘子去陳府時,我們雖沒什麼地位,好歹也是陪着她一起坐過說笑過。可偏偏,如今落魄成這個模樣,我們哪裡還有臉來見她?更何況,聽說娘子和督察使大人向有往來,雖然陸大人將我們放了,可他心中對我們也必定是痛恨不齒的,若是我們來娘子這裡,被陸大人知道了,萬一再生了娘子的氣,豈不都是因我們之過?所以考慮再三,我們纔沒過來,哪想到最後,竟還是娘子出手,才保下了十四妹的性命。”
夏清語搖頭道:“你們顧慮的也太多了,陸雲逍怎麼想是他的事,就是從此不理我,我還高興落得個清靜呢。偏你們就想得這麼多。好了,你們在外面經歷了這麼些辛苦,這會兒天色黃昏,想必你們也餓了。方大嫂,可以開飯了嗎?”
方氏站起身笑道:“飯菜都好了,因爲東家忙着,所以就都在鍋裡熱着。既然要開飯,我這就去張羅,東家是要在哪裡吃?”
夏清語道:“都到花廳裡吃吧。十四姨娘這會兒卻是不能吃東西,水暫時也不要喝,倒可以用棉團擦擦嘴脣潤一潤。”
五姨娘便對其他女人道:“我留下來陪十四妹,你們都跟着娘子去用些飯吧。事到如今,咱們也不用在娘子面前裝從容了,分明只差沒餓死而已。”
看得出來五姨娘是這姨娘軍裡的頭領,聽見她這樣說,那些女人便答應着站起身,和夏清語一起到大廳裡用了飯。因爲有這麼多女眷,所以江雲和馮金山阿醜這三個可憐的男人就只能聚在廚房一起用飯,沒撈到上桌的資格,惹得馮金山一邊吃一邊發感慨,只說再這麼下去,這杏林館中全是娘子軍,他們這幾個大男人要成弱勢羣體了。當然,弱勢羣體這個詞也是跟夏清語學的。
用完晚飯,姨娘軍們便在枸杞院裡的幾間空屋子歇下來。沒錯,如今這後院的幾個院落都是以各自栽種的藥材爲名,江雲先前住的是當歸院,姨娘們住的是枸杞院。馮金山和阿醜住的是菖蒲院,夏清語的院子則是天麻院。
夜漸深沉,夏清語卻是輾轉反側的睡不着。白薇和白蔻睡在外屋,此時聽見裡面翻來覆去的烙上了煎餅,白薇便披衣起牀,進屋把蠟燭點上,一面笑道:“奴婢是知道奶奶毛病的,如何?這會兒收了人,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排她們,是不是?”
夏清語見她進來,索性披衣坐起,苦笑道:“果然還是你最瞭解我。來,快上牀坐下,地上冷。”說完把被窩騰出來一塊,白薇便鑽了進去,就聽夏清語嘆道:“這還不是隆冬時節呢,你也看到她們穿的衣裳了,能捱到現在已經算是不容易。這會兒若是讓她們離開咱們這裡自己討生活,等這個冬天過去,還不知要凍死幾個呢。俗語說,好人做到底,這事兒我不知道就罷了,既知道,又怎麼可能見死不救?更不用說親手將她們推出去自生自滅,那豈不是和她們爹孃沒兩樣?”
白薇道:“怎麼能一樣?她們爹孃和她們是血脈相連,之前又從她們身上得過銀錢接濟,奶奶和她們有什麼關係?得過什麼?只是奴婢知道您的性子。您呀,別看和爺在一起時牙尖嘴利,半點兒不肯吃虧。可一對上這些人,您就忍不住要濫好心了。奴婢有心勸您,說天下受苦的人也多,難道您都救得過來?卻也知道沒用,奶奶必然要說‘能救一個是一個’,是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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