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節寧死不爲妾
099節寧死不爲妾
三月初的宿渠縣,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道路兩旁高大的楊柳倒垂,抽出新綠的嫩條,迎風而動;早春的鵝黃色迎春花在微風中綻放出最華美的顏容。
清晨的街道被初春的薄霧籠罩,宛如攏上來輕柔的紗。一個嬌小身影,揹着很小的行囊,腳步匆匆竄逃而去。
中午的時候,秋霜姨娘坐在何斯巧的房間裡,看到她留下來的字條,氣得渾身打顫。斯巧的大丫鬟碧笙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求饒。
“定是你們指使的定是你們指使的”秋霜姨娘厲聲吼道,“斯巧那樣膽小,她不敢生出離家出頭的念頭,一定是你們攛掇她”
“姨娘,真的不是我們…..”碧笙跪在地上哭,“姨娘,碧笙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攛掇小姐離家出走。小姐手無縛雞之力,又無技藝傍身,就這樣逃了,出去也是凶多吉少…碧笙如今也是憂心極了…姨娘,您快派人去尋小姐回來吧…..”
秋霜姨娘猛地站起來,現在不是懲罰丫鬟的時候,厲聲道:“你先起來,等尋到了斯巧,將你們主僕兩個一處打死,省得我心煩…..”
她原本是小巧的步子,急忙去了朱慶那裡,讓朱慶派人出去尋找何斯巧。
何斯巧離家出走的消息,一時間傳遍了侯府。
何有保在春雨姨娘那裡說話,兒子臨水與女兒影兒陪着,一家人說說笑笑。突然聽到笑容說何斯巧今早逃走了,頓時變了臉色,愕然大驚。
“這是因爲什麼,斯巧好好的,爲什麼要逃走啊?”何有保一頭霧水,心急的不行,連忙道,“我帶人去尋她。”
“老太爺您別急啊”春雨急忙安慰他,“您一把年紀了,哪裡能出去尋人?下人們已經去了,一時半會應該能找到…”
何有保還是要去。雖然他對秋霜的感情比較淡薄,但是對斯巧的疼愛不亞於影兒和臨水,甚至更加疼愛一些。斯巧的性子和軟,平日裡說話溫柔細膩,讓人都能生出疼愛之意。
“好好的,斯巧爲何要逃走啊?”何有保吃驚問道,“我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
春雨姨娘有些爲難,不知道應該怎麼去說。
影兒卻冷笑了一下,心想這件事已經鬧了好幾日了,父親居然有點風聲都沒有聽到,還是說道:“爹,您還不知道啊?玉兒姐姐府上派人來接斯巧過去…”
“玉兒?”何有保更加不瞭解了,“她府上派人來接斯巧做什麼?去姐姐家裡住住,斯巧爲什麼要逃走啊?”
春雨姨娘瞪了影兒一眼,低聲道:“你們倆都去吧,看看外頭要不要幫忙,去幫着尋尋斯巧。老爺,我慢慢說給你聽…..”
何有保還是着急,非要親自去尋找,春雨和丫鬟們極力攔住他,朱管家也派人來告訴何有保,已經遣了護院去尋小姐,已經尋到了她的蹤跡,一時半會應該就回來了。
何有保這才慢慢放下心來,春雨也將斯巧的事情告訴了何有保。
“倒不是玉兒派人來接,是世子…聽說世子看上了斯巧,秋霜姨娘高興極了。這不,世子接了斯巧過去住….原本是好事,斯巧偏偏看不透,逃走了….”春雨姨娘慢慢說道。
“鎮南侯的世子?”何有保低喃道,半晌才反應過來,大怒,“他要接我的斯巧去做妾?”
春雨姨娘笑了起來:“老太爺,您別急啊哪裡是做妾,是正妻只不過是續絃….斯巧怕是不喜世子年紀大那麼多,又是個粗莽的武將….斯巧性格和軟,心頭中意的,應該是個溫婉的樹生…..”
何有保這才放下心來。
春雨慢慢告訴他,他才懂了:正月的時候,鎮南侯世子看中了斯巧,想娶她爲妻。先是告訴了何玉兒與霍昆霖。世子霍子衿已經二十七歲,比斯巧大十一歲,有了自己的府邸,鎮南侯也不好對他的婚事指手畫腳。況且他喪妻多年,雖然妾室不少,卻從來不寵哪個。那些妾室都是何玉兒幫他挑的,他自己從來沒有要過女人。
如今他終於開口,說想娶何玉兒的庶妹,霍昆霖心中對霍子衿的婚事也放下心來。
何玉兒沒有什麼好反對的,自己的庶妹地位低下,能得到鎮南侯世子的青睞,是她的造化,便教人問了秋霜姨娘的意思。
秋霜姨娘高興得不行,專門跑到春雨姨娘面前炫耀,她的斯巧嫁的比影兒好多了。春雨姨娘無所謂,影兒卻被氣得半死。
昨兒鎮南侯來人,說何玉兒接斯巧過去,大致是在定婚期之前,讓世子再見見斯巧,解世子相思之苦。況且姐姐接妹妹過去住住,也不算什麼失禮。
至於正式認親定親的事情,鎮南侯府的管事說,大概要等候主回來…斯巧雖然是老太爺的女兒,輪不到候主做主,但是她也是侯府的人,總得尊重候主的原意。
可是斯巧不知道是自己誤會了鎮南侯府的意思,還是有人挑撥,居然回家出走了。
斯巧以爲,這個時候接她去,就是給世子的。沒有三媒六聘就接過去,自然是妾室的。
她不想做妾,所以留了字條,連忙準備好行囊,一大清早穿了小廝的衣裳就跑了。
何有保聽完,半晌沒有接話。
春雨姨娘繼續說道:“老太爺,斯巧平日裡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什麼話都不肯多講,其實心底最要強的。寧可跑了也不做妾,是有骨氣的,老太爺應該高興纔是…”
“我在想,定是有人跟斯巧說了什麼…鎮南侯府來人,她如何知道人家的打算?”何有保突然說道。
春雨心中一頓,勉強笑了笑,沒有接這話,心中卻猜的八九不離十。
昨日鎮南侯府來人,秋霜不知道爲了炫耀還是尊重春雨姨娘,專門派人告訴了春雨,正好影兒也在跟前。聽完之後,影兒就氣哄哄地走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影兒心情大好,一點都沒有中午聽到斯巧婚事的悶鬱。當初春雨姨娘還挺高興,認爲自己的閨女終於懂事了。可是今早聽說斯巧跑了,春雨頓時想起了什麼。
那個挑撥斯巧離家出走的人,只怕是影兒。
想到這裡,春雨嘆了一口氣。她的閨女,爲什麼一點都學不到她的淡薄與心氣?反而斯巧像她幾分;秋霜經常在春雨面前抱怨斯巧太懦弱,還說想要個像影兒一樣的閨女。
倘若斯巧跟影兒一般大,連春雨與秋霜都懷疑她們的孩子被掉包了。
斯巧離家出走三天之後,何有保與秋霜終於都病倒了。秋霜是氣得,何有保是擔心的。
三天了,居然一點音信都沒有。她是個單薄的弱質女子,能走多遠啊?家裡幾乎傾巢而出地尋找她,每個角落都不放過。三日還是沒有尋到她,她出事的可能性越來越大。雖然大家都不願意承認,但是地毯式地搜尋還是沒有結果,心中都有準備。
安秀的女兒苕華親自帶着小廝們去尋找,已經離開宿渠縣好幾十裡了,還是沒有斯巧的影子。隨行的是她的表哥凌置,兩人的關係已經比從前親密幾分,不再是針鋒相對。
凌置對這樣的進步很滿意。
苕華心中卻哽了一根刺:那個蔣瞻清,像個跟屁蟲一樣總是粘着凌置。好在凌置這人有魄力,對她一直很冷淡,中了苕華的心思,心中吃了蜜糖一樣開心,對凌置的臉色也好了幾分。
苕華對凌置和顏悅色,凌置心中彷彿陽光普照,一瞬間春回大地,臉上的笑容比平常多了些,更加好看了。
張珍珍與凌二虎見兒子高興,就知道苕華給了他好臉。
背後張珍珍也氣,總是跟凌二虎抱怨:“你說置兒怎麼這樣沒有出息?圍着一個女人打轉。那個蔣小姐哪裡不比苕華那野丫頭好?人家寧願放下小姐架子遷就他。可他倒好,總是擺着一張臭臉。苕華那丫頭給了他一分好臉色,立馬就興高采烈,比中了狀元還歡喜。真是活活氣死我了….”
凌二虎便在一旁笑呵呵地安慰她:“彆氣了。其實,我倒是覺得置兒有眼光。苕華雖然任性一些,心地很單純善良。那個蔣小姐,這麼小的年紀就八面玲瓏的,我倒是看不出她的深淺。這樣的兒媳婦,將來不好打交道….”
張珍珍仔細想想凌二虎的話,倒是覺得他說的有幾分道理。
孩子大了,主意正了,這樣的大事他們父母也管不了。再說凌置雖然年輕,卻心地有成算,他看人一向比張珍珍還要準,既然是這樣,張珍珍也寧願兒子自己的選擇。
張珍珍也覺得那個蔣小姐不簡單,進了凌家的門,只怕自己鎮不住她。
苕華與凌置尋找斯巧的幾天中,感情似乎越來越默契,兩人雖然不說什麼情話,但是一個曖昧的眼神,亦能傳達彼此的心意。
從凌置身上,苕華學會了如何去愛一個人。
可是小姑姑還是沒有找到,這點令苕華比較鬱悶。
第四天的時候,一家人商量,還是決定報官,讓官府一起幫着尋找。鎮南侯府那邊也瞞不住了,只得如實相告。
秋霜心中又是恨又是氣又是擔心。恨斯巧這樣不爭氣,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好姻緣就這樣毀了。秋霜姨娘好不容易迎了春雨一次,這次又輸了。氣斯巧不明是非,聽風就是雨,說什麼寧死不爲妾…
誰說是妾?
秋霜也擔心斯巧的安危。斯巧是她如今唯一的親人,秋霜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平安無事。到了第四天的時候,秋霜終於病得迷迷糊糊,嘴裡只叫着斯巧的名字。她的恨與氣被消磨,如今只剩下擔心了。
斯巧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秋霜也是現在才知道,如果沒有了斯巧,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應該爭取什麼。不管是府中的地位還是斯巧的姻緣,還不成秋霜是爲了她自己?
不,她是爲了百年之後斯巧可以衣食無憂,可以不受人欺凌。
鎮南侯府的人拿回去斯巧的信。
何玉兒、霍昆霖、霍子衿看完之後都不解,問去接斯巧的管事:“你是如何跟秋霜姨娘說的?明明只是做姐姐的接妹妹過來小住幾日,爲何到斯巧那裡,就成了納妾過門?”
管事恭敬道:“夫人,小的是照夫人的吩咐,一點一滴告訴秋霜姨娘的。秋霜姨娘說,怕是斯巧小姐自己誤會了…..”
管事退下去之後,何玉兒看了看一旁的霍子衿,微帶歉意。
“子衿,斯巧不太懂事,你也別往心中去。她是誤會了,才離家出走的…”何玉兒解釋道。是她主張把斯巧接過來住住的,並不是霍子衿的意思。可是斯巧卻是這樣迴應,應該會令霍子衿很沒有面子。
霍子衿只是笑了笑,拿着何斯巧的信又看了一遍:“…寧死不爲妾?母親,孩兒的眼光不錯,斯巧是個有志氣的女子…這幾日我正好無事,我親自帶人去尋尋她吧。”
霍昆霖在一旁聽着,點點頭:“如此也好。”他見霍子衿終於肯爲一個女子做點事情,可見他已經從亡妻的悲痛中走了出來,去尋找新的幸福。作爲有個同樣感情傷痛經歷的人,霍昆霖特別能體諒兒子。
霍子衿有一支自己的親信軍隊,雖然不過區區兩百人,個個身手不凡。
如今太平,軍營的日程不算太緊。霍子衿把軍營的事務交給手下打理,自己帶了十名隨從,沿着宿渠縣外北去的方向去尋找何斯巧。
霍子衿覺得,何斯巧知道霍府在東南邊,一定會往相反的方向跑。
往東北走了大約一天,沒有絲毫蛛絲馬跡,霍子衿也有些擔憂。何斯巧雖然不是絕色的女子,但是她身上有着天生的婉約氣質,令人一見難忘。而且她從小便沒有出過門,不懂世間的險惡。要是有人牙子對她起了歹念,只怕是凶多吉少。
如此一想,霍子衿頓時心中微滯。
往東北走了兩天,依舊沒有何斯巧的蹤跡,霍子衿心中的擔憂漸漸擴大,他突然萌生出一種罪惡感:要是何斯巧真的出了事,也是因他而起。
同行的侍從說道:“提都,依着我看,斯巧姑娘走不了這麼遠的路。咱們回去的時候仔細尋找,也許就是藏身某個地方了。”
霍子衿覺得他的話很正確,何斯巧早上逃走,中午寧南侯府便派人去尋找了,所以她絕對不可能跑得太遠。
“咱們分成三隊。兩個人跟我,剩下的你們四人一組,分別往西北、正北、東北方向往回找…”霍子衿最終吩咐道,“我走東北方向…”
在宿渠縣東北三十里處,有個小小集鎮,叫做無根鎮。
鎮子很小,平常縫雙日趕集倒也熱鬧。但是進入是三月初九,是單日,不逢集的無根鎮,異常的冷清。不過幾十戶的人家,戶戶門窗緊閉。
在鎮子的最西頭,傳來一聲年輕女子厲聲啼哭,隨從聲音被捂住,發出悶聲的吼哭聲,還有粗重棒子打在肉體上的撞擊聲,外面聽不真確,可是裡面的姑娘們卻膽顫心驚,個個抱住自己的胳膊,縮在牆角。
這是一處小小的庭院,三間正房有一間沒有窗戶,牆壁與大門都特別結實,門口站了兩個彪形大漢
院子中的藤椅上,坐着一個紅衣中年女人。渾身的肥肉,一張臉被撐大了,眉眼擠得早已變形,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她陰着一雙眼,直直看在被兩個大漢打的女子,眼中盡是冷漠與痛快。見那女子只剩下一口氣了,才拍了拍手,讓大漢們停下來。
女子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紅衣女人才起身,一把抓起地下的女子,低聲道:“當初是怎麼教你的?”
“媽媽,我…我再也…不敢逃了…”地上的女子聲音輕不可聞。
紅衣女人是個老鴇,一聽這話,鬆開了女子的頭髮,她的頭又重重撞到了地上。老鴇踢了她一腳,臉上還帶着笑,但是這笑容有些陰毒,故意高聲說道屋子裡的人聽到:“早就告訴過你,逃是沒有用的。既然進了我林春花的手裡,就要好好聽話。如果聽話,自然有你們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的風光日子;若是存了別的心思,這就是下場現在求饒?晚了給我繼續打,打死爲止”
門外又傳來悶聲的打擊聲,屋子裡的衆人心裡都快要崩潰了。她們都是被人賣到恰紅閣的女子,將來要走上風塵之路。這些女子,或者被人拐騙,或者家中爹孃太狠心,才墮入此道。個個心中不甘,想找機會逃走。
外面的打擊聲終於停了,裡面的姑娘都變了臉。她們知道,前幾日還跟她們在一起的杏花姑娘,因爲被拉去接客結果想逃走,被人活活打死了。
屋裡傳來低微的哭泣聲,漸漸越來越多。這些女子都在哭,不知道是哭自己悲慘的命運,還是哭杏花的死。
只有一個女子沒有哭。她躲在最角落裡,把頭緊緊埋在膝蓋中,身子卻在打顫。她雖然害怕極了,卻比這個啼哭的女子鎮定一分。
她是斯巧。
霍子衿往回走了一天,一點斯巧的消息都沒有,心中的擔憂更甚。大家漸漸明白,斯巧的確是出事了。
“大人,前面有間客棧,咱們住下吧。天色已經晚了,趕路也不方便。”一個隨從提醒霍子衿。
霍子衿這才留意到,已經到了一處小鎮。小鎮的人家已經上了燈火,天色真的越來越晚了。不遠處有家客棧掛了一盞燈,迎風而動。
霍子衿與隨從牽馬過去時,客棧對面的院子門突然打開,走出兩名大漢,手中擡了一個麻袋,隨從仍在聽在門口的一輛馬車上,轉身又回了院子。馬車伕得令,駕着馬車就往鎮子外面走了。
霍子衿與隨從都眉頭微微一蹙,他們都知道,剛剛扔到馬車上那個麻袋,裡面充滿了血腥味,從外形來看,應該是個人。
打死了人,然後就這樣扔了?
霍子衿又看了那個院子一眼,心中疑惑。
客棧的夥計已經迎了出來,請三位客官裡面住。霍子衿這纔回過神來,往客棧走。
三人微微安頓好,便下樓吃飯。霍子衿的隨從得到了霍子衿眼神的暗示,便給了掌櫃的一些賞銀,問他對面那間院子到底住了什麼樣的人家。院子不大,爲何會有那麼強壯的護院。
掌櫃的忙說:“客官,那就是普通的人家。平日裡我們也不太走動,到底是做什麼的, 我們也不知道…”
瞧這話音,是不願意告訴霍子衿他們事實的。只怕真的有忌諱。霍子衿隱約覺得那件宅院不一般,似乎覺得有種必須去看了看的衝動。
等掌櫃的走後,旁邊的客人小聲跟霍子衿說道:“這位兄臺,你問掌櫃的沒用,他不會告訴你的。那件院子的主人,會被他們錢財,讓他們閉嘴的…”
霍子衿一聽這話,便知道是個知情者,忙請他過來坐,彼此說着些話。有添了酒肉。
“那是恰紅閣的院子”那人說道。
霍子衿光聽這個名字,就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心中一頓。倘若斯巧別人怪騙,肯定會賣到ji院或者戲團。那麼,這個恰紅閣可能給他一些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