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一隻拈花一般的手指

鬼王看到樑鬥,似也不敢逼近去。

但他要殺人。他鬼王,最喜歡就是嚇人,其次就是殺人。

因爲他在小的時候,有人殺了他一家,他睜大了眼睛,看着仇人如何辱殺他的一家人。

他的父親,居然被殺了三天,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肉是完整的,連日不住呻吟,仍沒有死;他的唯一個妹妹,被辱了五天,視覺、神經、聽覺全都毀了,但只是哀號,也沒有死。

他的仇人揚言要殺他,恐嚇他,那一個個的“人”,比他小時候聽說過的鬼魅還要可怖得多。

他當時立誓死後也要化作厲鬼報仇。

可是那一次他並沒有死得成。

他被楚人燕狂徒所救,變成了權力幫衆。

原本他武功不濟。一直到十年前,李沉舟刻意栽培他,教他武功,他搖身一變,變成了“鬼”。

鬼中之王。

然後他一個個殺,把“人”變成了“鬼”,他才甘心。

他好殺人,更愛嚇人。

甚至常用嚇唬來殺人。

他現在就覺得渾身發熱,非殺個人不可。

他每次被人折辱,就有回覆昔日他目睹仇人凌辱他曾偷窺過洗澡的妹妹那種感覺。

他立刻要殺人!

地上有兩個人。

曲暮霜、曲抿描。

殺。

樑鬥臉色變了。

蕭秋水霍然回頭,看到鬼王正要殺人。

殺兩個倒在地上的女孩子。

樑鬥正要飛過去,突覺天搖地動。

一丈內的槐樹倒了半邊,七尺外一株杉樹連根拔起,河水噴起十尺高泉,然後像冰雹般大力地打射下來!

隨後他才弄清楚蕭秋水雙掌打在地上。

土地上。

然後五丈外的鬼王怪叫一聲,沖天飛起:

再摔下來的時候幾乎臉青鼻腫,一雙腳竟似軟了,鼻孔不住地淌血。

原來他並不是自己掠起的,而是被蕭秋水震飛的。

蕭秋水的雙掌打在土上,土地把掌力傳到鬼王所立的土地上,再衝擊上去,饒是鬼王藉力竄起得快,也受了不輕的內傷。

樑鬥這時才輕輕地落下來,像一片葉子一樣輕盈。

他笑道,而且眼睛亮了。

“好內功。”

蕭秋水眼晴更亮:

“因爲你來了。”

樑鬥笑道:“好兄弟。”

這的確是蕭秋水有生以來,打得最好的、最有力的、最得心應手的一擊。

這時齊公子全身如同火燒。

這火就是煉火。

火王笑了。

他已有把握把齊公子煉之於地獄之火中。

就在這時,他忽覺雙指如挾冰塊,一寒。

繼而全身如同落入冰害之中。

劍氣。

齊公子明知逃不過煉火之劫,立意要與火王拼個玉石俱焚。

於是他發出劍氣。

劍氣摧人。

火王的笑意立時僵在臉上。

這時齊公子的鬚髮,一齊焦捲了起來。

火王的“煉火”,已逼入了齊公子的五臟六腑裡去。

齊公子的劍,如月白玉一般,高潔如玉,就是著名的“漱玉神劍”。

現刻這柄劍以劍脊爲半,左半燒得透紅,右半冰封。

這兩股一炙一寒的功力,竟把這柄“漱玉神劍”變得如同陰陽分隔。

沒有人能分開他們。

這兩股力量不能與任何力量並存。

他們既要吞噬對方,也一樣會把任何外來的力量吞噬。

這兩股力量,就是人間的殺氣與地獄的煉火。

就在這時,這兩股力量驟然消失了。

如潮漲潮落,如風吹葉飄,如龜游水中。

魚遊在水中,遇到逆流,忽然一閃,就順流而下了。庭院深深,地上黃葉,忽爾飄起,遊遊蕩蕩,忽又輕輕地貼到地上,不動了,其實是因爲風。而風是看不見的,尤其是和風。

這道力量,不止是和風,甚至連微風也不是。

它比風更自然,就像樑斗的微笑。

但力量大於千、萬倍。

那是一隻手指。

那隻手指按捺在劍上,就像拈在花瓣上一般輕柔。

這時立刻有一個極大的、可是發生得又極自然的變化:冰全都裂了、碎了、融化於無形;透紅的劍身,又筆直了,回到了白玉一般的光芒。

那隻拈花一般的手指按在劍身上,然後又緩緩地收回去。

留下來了一句話:

“阿彌陀佛。”

說這句話的人,用很小的聲音,怕驚動了人的嗓子,壓低着但怪是畏懼的聲調說的。

但是祖金殿和齊公子,乍聞此聲,如晴天霹靂,登登登,各退三步,臉色大變,竟一跤坐倒。

那是個和尚。

灰袍、灰袖、神情稍稍帶一絲厭倦,但眼神很有一種專注的感情。

而那感情不是小的、窄的,而是對整個人間世,甚至非人間的。

和尚矮小。可是卻不讓人感覺到,彷彿他身高七尺,一個巨人似的。

其實他旁邊的僧人才是巨人。

一個很高。很大。白眉、白鬚。白僧衣,他雖然是個和尚,但氣概就像個將軍。

一個至少有百萬兵甲的大將軍。

但也不知怎的,這神威凜凜的頎長和尚,跟那神情閒淡的和尚站在一起,人人都會先注意到這矮小的和尚。

樑鬥站得筆直。

甚至在倒影中,也可以看出他站得何等筆直。

他那種淡淡的笑容,不見了,但是變成了無上的尊敬。

他心如神那一種尊敬,簡直有點接近一個江湖少年對一個譽滿天下傳奇中人物或大俠的眼神。

樑鬥筆直走過去——沒有從河水飛越過去,而是一直走去,經過小橋,斷橋的地方,小心跨過去,然後謹慎地一步一步地走,左手握住蕭秋水的手,蕭秋水不由自主地隨着他的步伐走。

樑鬥到了那灰衣和尚的身前三尺之遙,立定,長拜倒地,恭謹地道:

“大師來了。”

灰衣僧合十道:

“施主也來了。”

樑鬥恭聲他說:“然而我先大師出發三日,大師卻與我同時到。”

灰衣僧道:“先到又如何?後到又何如?反正該到的,都會到的;不該到的,便會不到。”灰衣僧笑笑又說:

“施主也不是到得恰好麼?”

樑鬥還是很恭敬,忽然道:“他是我兄弟。”

灰衣僧笑道:“蕭少俠麼?老衲雖深居寺中,也知道人間裡出了個英雄人物。”

蕭秋水不知怎地,竟有一股惶惑:“大師是……?”他不禁扯扯樑鬥衣襟,悄聲問:

樑鬥笑道:“大師是當今少林北宗掌門。”

蕭秋水不覺一陣悚然,池中的月亮,皆不復存,忽覺天上一輪明月,特別清亮,半弧型的在那大師背後的月華,那僧人背光而立,竟似碩大無朋,蕭秋水幾乎忍不住要跪下,也不知是爲那僧人,抑是月華。

少林方丈,天正大師。

天正微笑說,“我旁邊的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龍虎大師,”

樑鬥眼晴一亮:“是戒律院的主持麼?”

那龍虎之勢的僧人一合十,也不回話。

樑鬥向蕭秋水說:“丹霞別後,我即上少林,拜會方丈大師,將近日權力幫的事向方丈一一稟告,大師本着普渡衆生的心情,答應我另派人下山來浣花看看……不料,不料是方丈親自出動,而且還有威震武林的龍虎大師。”

天正合十道:“權力幫在武林中爲非作歹,也非一日之事,老袖身爲佛門中人,未能降妖除魔,已心生愧疚,此刻下山,原是多年心願……再說,權力幫也非易惹之輩,這次請龍虎師弟來此,亦是借重他伏虎降龍的本領……必要時老衲也會通知本門其他弟子……”

“只不過,”天正平靜地道,“若能不造殺孽,不必流血,善哉,善哉。”

蕭秋水沒有說話。

他沒有說“謝”。

他的感謝如同刀刻,深鐫於心底。

天正、龍虎兩位大師,俱是天下名僧,舉手投足,能號令武林,天下側目,但他們來了。他們放下了少林寺繁雜的課務,特別趕到四川來,他們來了,爲了什麼?——

他們也許是爲了造福整個的武林,也許不只是爲了浣花劍派,但蕭秋水還是一樣感激他們,甚至更感激他們。

樑鬥笑笑又說:“我也到武當拜謁太禪真人,可惜未遇,聽說是剛好跟幾位武林名宿下山去了。”

天正笑道:“樑大俠爲了找老衲,也不知費煞了多少心機,他找到我後,就一輪誇你,如何勇敢,如何仗義,而武林中不能再失去這種俠少了,少林派一定要站出來做點事,否則就對不起你,也枉爲少林一脈了。”天正大師微笑望着蕭秋水。

“樑大俠是人間君子,也是江湖俠客,生平到處逢人皆爲友,但越絕少對人如此稱許。”天正笑笑又道:“了不起。”

蕭秋水望定天正大師。他還是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覺得他背後的光華特別大。月華如同光圈,映在他的背後頭上。這時鬼王、劍王、火王都已悄悄退走了,藥王卻死了。霧已散盡,浣花溪,就似她名字一樣幽清。

曲暮霜、曲抿描已給救醒。

齊公子驚魂稍定。

古深禪師死了,杜月山也死了。

蕭秋水、大俠樑鬥、齊公子、少林天正、龍虎以及曲家姊妹,一行七人,正向蕭家劍廬推進。

古道。

西風。

瘦馬——

不止一匹,有四匹。

四個人:一個冷傲、清秀的青年人,背後一柄長劍,劍身比常人長了一倍,而劍鋒似乎如海天一線,鋒利到幾乎看不見。他穿白衣。

一箇中年人,濃眉,像憂鬱一般深濃,他喜歡皺眉,不過神情很淡雅,像已看破人間一切情,又回到了漠然。他也是佩劍的,但劍用厚布,一層又一層,緊緊地裹住,再用緞帶,一圈又一圈,緊張地繫住,彷彿這劍是極端利器,隨時怕它會自動飛出來傷人一般。

還有兩個人。

一個人儀容頹萎,一個人羽衣高冠。

這四個人,已經過了安居壩。

他們一行四人,往成都推進。

成都,浣花,蕭家,劍廬。

成都似隱隱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人前往?

浣花的人,那股對抗權力幫的精神與力量,還存不存在?

蕭家的人,全死了,還是活着?

劍廬呢?

劍廬在望。

天拂曉。

劍廬是雅緻的建築,主要以深綠爲主,硃紅爲輔,在樹蔭深處,挑出一角飛檐。

飛檐在朝陽下發着光。

然而浣花蕭家的威望,是不是亦如昔日的聲譽,在芸芸武林中發聾振聵?

蕭秋水沒有忘記問曲家姊妹:“令尊究竟怎麼樣了?”

曲抿描抿着脣道:“他真的去了劍廬,也真的只剩下四根手指……”

曲暮霜失聲哭道:“……只可惜他不能似齊世伯那樣,用四隻手指握劍。”——

這點蕭秋水明白——

一個用五隻手指握了四十年劍的老劍客,一旦剩下了四隻手指,無論是誰,或有多大的決心,一時都不會適應得來——

所以曲劍池不能出來,也不願出來——

一個劍客,當他出來時,連劍都握不住,那有什麼用——

只是齊公子爲什麼要代他出來呢?

齊公子趨近來悄聲笑說:“你一定在想,我四指神劍齊某人爲何要代他出來呢?”齊公子笑笑又道:

“因爲他就是我師弟、無論誰發現自己憑四根手指也能在武功上精進不退,都不會再因爲有四根手指而不再在江湖重振聲威——”

齊公子堅定地道:“我要他奮發。而且——”齊公子看看自己的手指,說:

“我被人斬了六隻指頭,但我還是沒有絕望。”齊公子笑得比別人多長了十隻手指一般驕傲。

“所以我更不能讓他萎頹喪志。”——

所以他要代曲劍池出頭,先用四隻手指揚名立萬,好讓曲劍池有個榜樣可以跟隨。

但負傷的人應該對自己失去的趕快忘掉。對自己仍保有的珍惜。

而且產生自信。

蕭秋水看着笑嘻嘻、無所謂的齊公子,覺得他這種比別人少幾根指頭的人,簡直像比別人多了隻手或腳一般,可敬可重,而且值得驕傲。

前面當先而走的巨僧忽然上步,天正大師道,“劍廬到了?…”

蕭秋水道:“劍廬到了。”

劍廬還是依樣。

聽雨樓前,曾是“鐵手鐵臉鐵衣鐵羅網”朱俠武與“飛刀神魔”沙千燈會戰的地方。

振眉閣前,原是蕭秋水和蕭夫人力戰三位佩劍公子,也是“陰陽神劍”張臨意搏殺沙氏四兄弟的地方。

見天洞處,是辛虎丘狙擊蕭西樓不成,反被蕭東廣追擊的地方。

還有在黃河小軒前,蕭秋水一劍挑開黑衣女子的臉紗,那如雲烏髮,清亮的臉……——

是唐方——

唐方唐方你可好?

什麼都無恙。

一花、一草、一木,都在,可惜了無生氣。

因爲人都不在了。

物是人非,人去了哪裡?

蕭秋水默然,他用手去抹拭那桌上、椅上的塵埃。

桌上有一口花瓶,有福祿壽的繪圖,手工很粗,他卻記得這是十年前,一個附近的佃農,在過年大節時,特地不下地一天,徒步走二十來裡送來的。

因爲這莊稼漢感激蕭家的人,替他從惡霸手中保住了這塊田。

那惡霸叫海霸天,跟權力幫沒有關係,卻是朱大天王的分系,沒有多少人敢惹,父親卻叫自己兄弟四人,把他一股惡勢力給挑了!

蕭易人,蕭開雁,蕭雪魚,和他自己。

那一次,他們踏着彩霞漫天的阡陌路歸來,心裡好興奮。

從此以後,每年那老漢都送東西來——蕭西樓也沒有拒絕,他了解那淳樸的農夫,若不讓他表達這一點感激之心,那就等於看不起他。

所以他接受了——第一次送來的就是這隻粗糙的花瓶,雖不值錢,但已是莊稼老漢所能購買的極致了。

蕭西樓後來說:“這件好事是你們做的。這花瓶就歸你們收吧?”

蕭易人不要,他沒功夫收集物品,蒸蒸日上的武林事業,正要待他來開創,蕭開雁也不要,他沒有興趣。蕭雪魚也不要,那時海南劍派的鄧玉平剛送給她一把純白玉的古刀。蕭秋水要。他要來紀念。

他把這紀念品擺在這裡,每年爆竹響起時,他都會想起這件事。一年又一年歲月的悵惆,像爆竹梅花,散落一地。他鮮衣怒馬,長鐵短歌,在江湖上闖蕩,但每逢插枝梅花的時候,他就帶一朵梅花回來,插在這老舊的瓶子上,回到家裡來過年。

而今瓶中已沒有了梅花。只有紙花。紙是緞絨紙,是蕭夫人的母親費宮娥製作特有的高質紙帛。每逢過年時,他和蕭夫人一面聽外邊新年快樂熱鬧的恭喜聲,一面扎造這些各式各樣的紙花。

蕭秋水看到這些紙花,就想起他慈慧的母親——也許他眼睛潮溼不是爲了這熟悉的瓶花,而是那些童稚的時光、年少的歲月、從前的事……

天正大師看着他,眼神很瞭解。齊公子等已在劍廬上上下下找過一遍,什麼都沒有,忍不住問:

“狄太夫人原住哪裡?”他關心的是“天下英雄令”,因爲那上面有他的誓言。

他並不要做個失信的人。

江湖上的人,往往把信義看得極重要:有時甚至比生命還重要。

這是江湖人傻的地方,也是江湖人了不起的地方。

是傻還是了不起,就要看你自己怎麼去看——

該醒了。

一聽到問詢,蕭秋水猛然就醒。

這些名家高手,莫不是爲了自家的事而來的,而蕭家劍廬,他最熟悉,一定要他來引領;……

準知他這時就聽到天正大師說:“在那一間裡。”

他手指遙遙指去,亭臺樓閣、花謝山石,隱隱就是振眉閣!

蕭秋水赫然道:“大師,……你,你,你怎麼知道?”

天正大師淡淡地道:“這地方原來必臥虎藏龍,每處地方都有其極秀處,亦隱伏極險處……惟這閣樓是最安全,而氣象隱有天勢之地……蕭大俠是一派宗主,自然會把太夫人安排宿於此地,方纔無慮,不知然否?”

蕭秋水驚佩地道:“是……正是……”他心裡慚愧,在蕭家生活了二十餘年,竟個知蕭家聽雨樓是如此精妙的陣勢,不禁潸然大汗淋漓,也頓悟了昔日爲何蕭東廣可以輕易截住辛虎丘的去路。

天正大師道:“蕭家有如此氣象,無怪乎會出得了少俠這等人才……也無怪乎會引起權力幫忌意,唉。”

寶劍引人垂目,持劍的人容易活不長。明珠奪目,則收藏的人難以保有。

樹大招風,高處生寒,這是理所當然。

樑鬥領首道:”權力幫已收買了鐵衣劍派,眼見浣花劍派此等聲勢,又將與海南劍派聯合,自然是要先除之而後快了。”

海南劍派少掌門鄧玉平,因愛慕蕭雪魚,早有心入贅蕭家;鄧玉平之弟鄧玉函,又是蕭秋水的拜把弟兄,可惜卻死在權力幫之“三絕劍魔”孔揚秦劍下。鄧玉平自然更恨權力幫。

天正微笑道,“只不知朱大天王的人,爲何也要趟這一趟渾水?”

他一說完了這句話,四面大廳的牆上,忽然出現了十二隻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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