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星光下,南鷹目送着呂布那矯健的身影一路遠去,直至完全溶入夜色之中。
他看似目光平靜,實則內心卻是思潮洶涌,感慨萬千。
就在方纔那一刻從呂布的真情流露中,南鷹突然間明白了,不管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如何妙筆生花的描繪這段故事,其實所謂“連環計”完全就是自己一手演繹的。
若以遠論,從降臨這個時代初識高順和高清兒,到宜陽城外巧遇化名“武癡”的呂布,到黃巾之戰結怨董卓,到羣雄征討董卓迫使其退守長安,到無意間在高清兒面前提到“貂蟬”這個名字…….而以近論,隨着天干地支的內部瓦解和何伯求的逝去,王允已經成爲南鷹安插在長安的一枚釘子,而呂布無論是因爲大勢已去,還是出於對南鷹和高清兒的情感,都只得選擇推翻董卓,而西涼軍的落井下石和鷹巢奇兵圍困郿塢,也逼着董卓一步一步分散實力,令攻取長安的設想再非全無可能…….這一樁樁事件,就如一個個圓環,正在完成環環相扣的過程,最終它們將形成一條致命的鎖鏈,死死套在董卓的頸間。
“董賊,你死定了!”南鷹喃喃道:“若是能夠親自下手,那纔是人生快事…….”
“神使,您的心情可以理解!”管平的聲音從身側傳來:“不過還請以大局爲重,只要最終消滅董卓,由何人出手並不重要!”
“說的是啊!本將還是太過執着了!”南鷹微微一笑:“對了,叫他們出來吧!”
“啪啪”管平輕輕擊掌兩下。
很快便從不遠處的夜色中現出兩條身影,向着南鷹和管平行來。
“你們都聽到了?”南鷹轉過身來,向着兩條人影淡淡道:“現在,兩位是否還有什麼顧慮呢?”
“沒……沒有了!”其中一人澀聲道:“連呂將軍都在爲您做事。我等還有什麼話說…….董卓,這是天要亡他啊!”
那人漸行漸近,終於在月光下露出一副粗豪威猛的面容…….此時。那張臉上盡是苦澀和頹喪的複雜之色,令人難以相信他便是當日威震東方羣雄的西涼猛將華雄。
另一條身影卻直接單膝跪倒。沉聲道:“董卓不仁不義,這才令人心盡失,衆叛親離…….罪將蒙將軍不殺之恩,願從此追隨將軍,戴罪立功!”
“胡軫將軍,快快請起!本將正要倚仗兩位將軍之力!”南鷹拉起一臉激動的胡軫,輕輕一拍他的肩頭:“如前所說,本將已成功施計令李傕率兵離開長安城。雖說城內仍有郭汜和其他幾個董卓死忠,但是仍有呂布牽制,料無大礙!如今,我們正可依計行事!”
“是!末將得令!”華雄與胡軫相視一眼,再無任何猶豫,一起俯身受命。
王允緩緩踱下金階,頭戴七串青玉旒冕冠,一襲華貴朝服飛金流錦、熠熠生輝,配上飄逸清矍的面容和從容淡定的氣度,當真是有如神仙中人一般。
沒有人知道。看似恬淡無波的外表下,目之難及的寬大袍袖內,王允的一雙手正在捏得“咔咔”作響。一顆心兒也似正要滴出血來,他從沒有象此刻這樣痛恨過董卓,對其人的凜然殺意也如山洪暴發,直欲衝破頭上的冕冠。
就在方纔的朝會上,董卓爲了剷除衛尉張溫這一心頭大患,不僅公然以“莫須有”的罪名笞殺了張溫,更將其傳首示衆,藉此震懾百官,年幼的天子被當場驚倒在地。卻換來董卓一陣狂笑…….張溫是先帝老臣,曾任三公之職。位高權重,更是當年討伐西涼的主將。是董卓的直接上官,竟也落得如此下場,怎能不教人悲憤交加之餘生出脣亡齒寒的絕望?
張溫臨死前的聲聲怒吼尤在耳邊迴盪:“董賊,鷹揚中郎將早晚會將你碎屍萬段…….黃泉路上不遠,我等着你!”
王允心中一振,原來張溫也是如此看好南鷹,認爲他纔是復興大漢的不二之選!
快了,就在這幾日了!董賊,我倒要瞧瞧你還能囂張幾時…….他突然捋須輕輕笑了起來,託了這個便宜女兒的福,我王允也有機會成爲撥亂反正的功臣,足可名垂青史…….
“司徒大人,請留步!”背後一聲呼喚將王允從浮想聯翩中拉了回來,他不由訝然轉身望去。
“原來是左中郎將!不知您喚住本官,所爲何事?”王允的臉上泛起恰到好處的淡笑,心中卻一陣警惕。說到面前此人,他並沒有什麼好感,反而有些鄙夷。只因這位左中郎將、高陽鄉侯蔡邕,正是董卓一手提拔起來的。
“司徒!”蔡邕有些微微氣喘的疾行過來,向着王允深深一禮,便道:“兩日後便是貴女與太師的大喜之日,下官至今尚未道賀,實在失禮!”
“多謝多謝!左中郎將有心了!”王允輕描淡寫的應付着,亦回了一禮。
“真是恭喜司徒了!”蔡邕微笑道:“聽說您膝下只有一女,一直愛逾掌上明珠。今後嫁入太師府,身份尊貴自不待言,您與太師皆爲朝庭股肱,又是姻親,這更是一段流傳後世的佳話,真是令人羨慕……”
王允聽着他喋喋不休,心底驀然間一股怒氣直涌上來,笑話!我與那亂政賊子能有什麼流傳後世的佳話?
他面色不變,淡淡道:“左中郎將不必羨慕,聽說您亦有一女名琰,年方十四便已才名遠播,日後大可與小女共事一夫,那纔是佳話!”
說罷拱了拱手,也不理呆在當場的蔡邕,便欲轉身而行。
“司徒,下官尚有一事!”蔡邕連忙又道:“太師囑下官上稟司徒,今日午間想爲婚事過府一敘,不知您可有閒暇?”
“什麼?”王允一怔道:“此前太師不是已經親自到府行了納采、納吉、納徵和請期之禮嗎?如今婚事轉眼便至,爲何還要來府一敘?”
蔡邕有些難以啓齒道:“聽太師言道,久聞貂蟬小姐豔冠長安。卻始終未得一見,大婚之前很想親自一睹芳容……”
王允再次怔住,一顆心兒卻是氣得直欲炸了開來。哪裡有大婚之前便提出與新娘見面的?《詩經》雲:“人而無禮。胡不遄死?”董卓這等蠻橫要求不僅僅是對禮儀的踐踏,更是對他王允*裸的羞辱!
他盯着蔡邕那張賠笑的面容。正想不顧一切的迎頭痛斥,突然間心中一驚……郿塢戰事正急,又發生了呂布遇襲這樣的大事,任他董卓如何荒淫無道,也絕對不可能在此時生出這等荒誕的念頭來!難道,是董卓對這門親事起了疑心?
他悚然心驚,頓如炎炎夏日下一盆冰水潑遍全身,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擺出一副恰如其分的疑惑和微慍之色道:“《儀禮》之規,即使是操辦婚事亦需從簡,太師提出這樣的要求,顯然於禮不符。若傳將出去,豈不令天下人笑話本官與太師不懂禮儀!”
“司徒說的極是!”蔡邕顯然早有準備,立即道:“太師位極人臣,當然是明禮之士。他所以想要求見貴女,其實另有隱情!”
“哦?不妨一說!”王允心中提防之意更重,他輕笑道:“若有言之有理,本官當然從善如流!”
“如今漢室危亡。太師與司徒同爲當朝中流砥柱,如今又攜手聯姻,共扶天子。可謂是志同道合,天下景仰,也只有戰國時‘將相和’的美談才能與之相媲!”蔡邕不緊不慢道:“然而您二位皆爲重義輕名之人,當然不可能四處宣揚,於是李儒先生建議,由太師親領下官來府,專爲貴女作賦配畫。請司徒放心,太師亦不願旁人知曉,是以此次過府必是輕裝簡從……”
王允明白了。這是董卓逼着他王允向天下表明立場啊!
他裝出一副醒悟之色道:“如此一來,此賦便可從左中郎將之手廣傳長安直至整個天下。世人便可從此次秦晉之好中看出我兩家精誠團結之本意啊!”
“正是正是!”蔡邕連連點頭道:“所以太師這纔不揣冒昧,提出與貴女婚前相見……這纔算是太師的另一樣聘禮嘛!”
他瞧了瞧王允的面色。這才小心翼翼道:“司徒不會信不過我蔡某人的文筆與畫功吧?”
“哪裡!”王允大笑着一揮袍袖:“左中郎將一向有妙筆生花和點石成金的美譽,爲天下人所稱道!昔日司空袁逢不幸辭世,左中郎將一篇墓銘寫得那是名動天下啊!恩,字字珠玉,猶在面前,待本官思來…….”
他略一思忖,搖頭晃腦道:“天鑑有漢,賜茲世輔。顯允厥德,昭胤休序,峨峨雍領宮,禮樂備舉。穆穆天子,孝敬允敘。降拜屏著,奉饋西序。威儀聿修,化溢區宇…….”
王允滔滔不絕的一口氣呤誦下去,卻絲毫不理會蔡邕漸漸青白的臉色。
蔡邕不僅是當世公認的大儒,也是一位孝子,曾因爲照顧病重的母親而數十日不眠不休,一些豪門望族嘗請蔡邕爲其親友書寫墓銘而以爲光彩。這麼一來,卻也令蔡邕不勝其擾,險些江郎才盡。僅是袁氏一門中,他便先後爲袁逢、袁成和袁隗之子袁滿來等六人作過墓銘,連他本人都曾對盧植說過:“吾爲碑銘多矣,皆有慚德!”可惜即使如此,袁氏一門卻並沒有爲他蔡邕的飛黃騰達出過半分力氣。
在數十年宦海沉浮中,蔡邕可謂是大起大落,峰迴路轉。年輕時代的蔡邕精擅辭賦,才華橫溢,書法、繪畫、音律更是無一不精,二十餘歲便已做到了議郎。可惜他年輕氣盛,又不懂得逢迎之道,最終因直言而被宦官誣陷,流放朔方。後幾經周折,避難江南十二年,一直等到董卓當政,這才重新得見天日。
雖說當日出仕是受了董卓的威脅,然而董卓確實對其高看一眼,令其“三日之內,歷遍三臺”,一直坐上了左中郎將的位子,還得了高陽鄉侯的爵位,這在靠着爲人作墓誌銘的時代是不可想象的。蔡邕一直認爲自己是在爲漢室盡忠,內心深處卻也有着一絲“士爲知己死”的念頭。
此時此刻,慘死於董卓之手的袁隗陰靈不遠,袁紹討董的戰鼓之音方絕,王允卻將一篇他蔡邕昔日爲袁逢所作的墓誌銘琅琅念來,這簡直就是迎面一記響亮的耳光。
“唉呀!都是陳年舊事了,何足道哉!”蔡邕終於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匆匆行禮道:“下官尚要去準備一番,這便告辭了!”
望着逃命般離去的蔡邕,王允揚聲道:“如此有勞左中郎將了!請上覆太師,本官定會在府中相候!”
倏的,他臉上笑容斂去,雙目之中盡是點點寒光,低聲自語道:“竟敢輕裝簡從來府…….這究竟是董賊在投石問路,還是急不可待的自尋死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