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說得這麼輕鬆,其實心裡的累累傷痕卻在隱隱作痛,世界上還有比她更悲哀的妻子嗎?結婚快三年了,居然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清楚……
他穩穩地開着車,眉間隱着一層青氣,聲音幽幽的,在車裡迴盪,“我叫陸向北,出國前一直叫這個名字,出國後改了名,叫恩之,法文名Enzo。”懶
恩之……
她心裡默默唸着這兩個字,猶記那晚他和父親商量孩子名字的時候,他說,孩子叫童念之吧……
原來如此……
心中不免暗暗思索,既然陸向北這個名字是在國內時使用的,那爲什麼她找私家偵探去查他,卻什麼也查不出來?
他仿似看透了她的疑慮,繼續道,“我……親生母親把我帶出國的時候抹掉了我在國內的一切痕跡,這也是組織上會選中我的原因之一,也是我不敢正大光明出現在樑家的原因。至於我的生日,是我養母撿到我的日子,我從來就把這一天當做生日來過,至今未改。”他提起親生母親的時候,頓了一下,在他心裡,親生母親永遠是一個疙瘩……
童一念聽着他不緊不慢的聲音幽幽道來,那低沉宛若提琴絃音的聲線化絲成縷,一根根纏繞着她的心,越纏越緊,越纏越痛。
她打開車窗,努力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讓窒息的痛楚不那麼明顯,而後,纔有勇氣再來面對他,脣角輕揚,淡笑若煙,“那……我該叫你什麼呢?陸向北,還是陸恩之,還是叫陸警官吧,這個是最合適的。”蟲
車,微微震了一下。
他也有不穩的時候?
她笑,“陸警官,小心着點,別把油門當剎車。”
從他的側面,依然可以判斷出他有着怎樣優美的脣線,所謂的紅脣桃李花,這般的豔詞,本用來形容女子的,用在他這兒一點也不爲過,然,還有一個詞,亦不可忘記——薄脣善辯……
只是,向來能言善辯巧舌如簧的他,此時爲何緊抿了雙脣,默默承受着她的嘲諷,一言不發?
她低頭一笑,注視着後望鏡裡的自己,任那酸酸的疼痛涓涓細流般在心裡流淌……
良久,聽見他的聲音傳來,“叫什麼名字,本來就沒有多大意義,無論我叫什麼,我,還是那樣一個我,就如同無論你是誰,是誰的女兒,也還是我心裡的你……”
她聽着,心裡悶悶的痛開始發酵,堵在胸口,沒有多餘的空間來呼吸,倔強的脣角卻始終驕傲地上翹,“陸警官在說什麼呢?這麼深奧,像我這麼笨的,可沒有陸警官那麼高的智商去理解。”
陸向北便沉默了,薄脣抿成一條丹紅的線,無論他說什麼,這個時候的童一念也是聽不進去的……
從家裡到殯儀館,有一段距離,童一念覺得脖子痠疼,靠在椅背上才略覺舒服,哪知這一靠上去,渾身便覺鬆軟舒適,竟貪戀了,這樣的狀態很容易睡着,她自己也知道,雖然努力支撐眼皮,不讓漸感沉重的它們合上,但是,最終還是抵不過連日不眠不休的疲倦,終是睡着了去。
他一邊開着車,眼角的餘光卻一直是在留意她的,見她終於收起了鋒芒,沉睡過去,才停了車。
風有點大,她開着窗,車子在行駛的時候會有風將她的短髮吹得四散凌亂。
他便把窗關上了,脫下外套來,輕輕蓋在她身上。
兩人的動作就這樣拉近了,他在她臉的上方凝視她,短短几日,她真的消瘦了許多,那凹進去的臉頰和眼眶裡,蘊含了多少心碎,他完全明白,看着她瘦了脫了型的臉,他的心也變了型,彷彿有個缺口,一直凹陷進去……
還有,她的脣,往日裡潤澤如蜜的脣乾涸地起了皮,還有兩處結了小小的血痂,想必又是在難過的時候假裝堅強,用牙齒給咬的……
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同時也升起一股衝動,想吻住這乾涸結痂的脣瓣,想用自己的脣潤澤她,疼惜她……
然,他知道,在如今這種情況下,能這樣靠近她已是不易,再進一步,卻是絕對不行的,何況,現在的她,一定睡眠很淺,稍稍侵擾,就會鬧醒她,而他,還真捨不得鬧醒她,一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她幾天沒睡好了,就讓她在車上睡一會兒吧……
從她身邊抽離自己的身體,他繼續開車,如果不是童知行下葬的事急迫,他真想慢悠悠地開,最好一直就這樣行駛下去,沒有盡頭,目的地叫做天荒地老,可是……
他暗暗嘆息,加了速……
車開到殯儀館的時候,她還沒有醒,他熟知她的性格,如果不叫醒她,定然又是一番好鬧,而且,她還會爲自己沒有最終陪伴爸爸這一程而一輩子放不下,所以,儘管如此不想打擾她的好睡眠,他還是輕輕地,說了一聲,“念念,到了。”
童一念睡得正酣,模模糊糊聽見有人叫她,睜開眼來,意識還是模糊的,有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之感。
待思維慢慢恢復,纔想起,她在陸向北車上……
“謝謝。”剛醒來的人,外殼還沒武裝好,爲避免自己的尷尬,她先甩出這兩個字。謝謝,永遠是表達生疏關係的最佳詞語,親密的人之間何嘗需要說謝謝?
這自然是他意料中的,受了,卻不回覆,只道,“下車吧。”
“嗯。”她揉了揉眼睛,從身上滑落一件衣服,她始才發現,自己身上蓋着的是他的外套,難怪剛纔睡覺的時候,隱隱覺得暖和……
第一個反應是,馬上把外套扔還給她,然後大聲宣告,她不需要他的僞關心,讓他滾得遠遠的。
這是她性格里最原始的本性。
但馬上,她控制住了自己,童一念,記住,雲淡風輕,路人甲……
於是,微微點頭,拾起外套,遞到他面前,還是那兩個字,“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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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爲自己這個進步感到驕傲,淑女在得到男士幫助的時候,一定要溫雅有禮地對男士表示最誠摯的感謝。這是社交禮儀上很重要的一條,只是,過去的二十幾年裡,她從來就不屑於如此做,更不屑於一般男士的殷勤。
原來,她也是有淑女潛質的……
他定定地看了她三秒,她回之以淡淡微笑。
是的,她不再惱他,不再竭斯底裡地怒他,不在生氣的時候對他又抓又打,不再逮住他不管是什麼部位就一口咬下去……
這是他所習慣的童一念發泄怒氣的方式,不過幾日,她真的變了,可是,她的笑容明明就在眼前,他卻覺得,彷彿在天際雲端一樣……
其實,他明白,她在假裝堅強,假裝疏離,笑着的她,未必比哭着的她更快樂,但是,他也明白,這是她在下定決心要和他形同陌路了……
心裡涌起的自然是割裂般的痛楚,彷彿心被利刃劃開了一道口子,而她和他之間這條裂痕,就像心上這傷口一樣,若要撫平,只怕很難很難,而若這裂痕修補不好,他心上的傷痕必然也是無法修復的……
三秒時間,滄海桑田。
他接過她遞來的外套,無意中觸到她的手指,明明已是無比熟識的指尖,明明曾無數次與之十指相扣,但這一觸,居然引爆了極大的能量,彷彿有一團火,傳到他的手指,然後,從指尖沿着神經再急速上傳,一直抵達左心房的位置,一顆心,便狂跳起來。
他很想,很想再多一點勇氣,讓他可以勇敢一點,握住她的手,但是,內心如火,軀殼卻被她淡淡的笑容凍成了冰……
她淡然打開車門,下車。
沒有邀請他一起下車,也沒有說別的,他愛怎麼做,該怎麼做,是他的事。如果他調頭就走,她隨他,因爲他是警官,爸爸是嫌犯,他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留下;如果他下車給爸爸行個禮,那也是他的事,她不會阻止,就當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來看爸爸吧,連賀子翔都可以給爸爸上香,他亦然……
只是,下車以後的她,情不自禁捲起拳頭,大拇指撫過自己食指的指尖,剛纔被什麼燙了一下?好燙好燙……
殯儀館裡,已經做好出殯的準備,就等着她了。
康祺傑西,小媽和一菱,都在。
還有賀子翔,果然不負承諾,也來了。
只是大家看到她和陸向北一前一後地進來時,均是微微驚詫。
爸爸的遺像就擺在骨灰盒前面,童一念看着那個骨灰盒,想到曾經聲如洪鐘高大威武的爸爸居然就成了這小小一罈灰燼,悲從中來,對身後那人的恨又多了幾分……
原諒?她想,她這一生都做不到了……
一直走到骨灰盒前,發現他也跟了上來,和她並肩,面對着爸爸的遺像。
驀地,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沉寂的殯儀館,“陸向北!你個白眼狼!我們童家怎麼你了?是虧着你還是欠着你了?竟然這麼對我們?你還有膽子走到老爺子面前來?老爺子的靈魂在看着你呢!你就不怕遭報應?!你滾!給我滾得遠遠的!老孃真是瞎了眼睛啊!”
是小媽……
雖然這話有失風度,但童一念卻覺得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是的,陸向北,我們童家怎麼你了?我童一念又招你惹你了?爲什麼要這麼對我們?爲什麼要這麼對我?你就不怕爸爸的靈魂在天上看着你,讓你夜夜不得安寧嗎?
只是,這番話,由她說出來就欠妥了,借小媽的口說出來再合適不過,小媽,關鍵時候,還說了幾句像樣的話……
不過,這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罵也罵過了,再多說便是潑婦罵街了,於是,退至一邊,拉着小媽道,“小媽,既然來了也就來了吧,我想……爸爸也想看看他的……”她頗有深意地看向他,一縷譏諷自脣邊浮起。
他心裡自是苦澀一片,如今的童一念,說話聽起來淡淡的,卻句句夾槍帶棒,不過,這和她所受的傷害比起來又算什麼?他懂……
香爐已撤,他還是撿了三支香,點燃,雙手拈香,過頭頂,鞠躬,心裡默唸,“爸,對不起,沒想到會這樣,都是我的錯,我會照顧好念念她們,您走好……”
童一念冷眼看着,心裡已是憤然,爸爸在生時,他屁顛屁顛“爸爸爸爸”叫得順口又甜蜜,現在,卻是一聲“爸爸”也不喊了?呵,這也理所當然,人家是警察,怎麼會喊一個嫌犯爸爸?那不是自降身份?再說了,他任務也完成了,童家女婿的身份也快到頭了,憑什麼還叫爸爸?
當下低聲對小媽和一菱道,“家屬謝禮。”
於是,由她當先,朝着陸向北的方向,雙膝一曲,跪在地上。
小媽和一菱不知童一念到底在搞什麼,但是,也不敢違逆,隨在她身後跪了。
陸向北轉過身來,怔住。
曾幾何時,他站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笑對一切,無論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他都是離她最近的那一個;而今,物換星移,她作爲家屬在他面前跪下,他和她之間,隔了一道門,這道門,便是童家的門。自此,那個他出入了兩年的地方,那個被他稱之爲家的地方,大門將對他關閉,而她,也將關閉爲他而開的心門……
一個跪着,一個站着,明明咫尺,卻真真站成了兩個世界……
心裡生生地痛着,他卻冷靜地點點頭,“出殯吧,時間不早了。”
童一念默默站了起來,走到爸爸的遺像前。
如今的殯葬,都是極度鋪排的,若在從前,童氏總裁去世,還不知會是怎樣奢靡的出殯儀式,但現在,只能用灰溜溜來形容了,低調得近乎於隱匿,悄悄出殯,悄悄下葬,不引起任何世人的注意力。
自然不會再有豪華的車隊,大張旗鼓的鼓樂手,不過是在家裡那輛黑色的車上挽了白花,便再無其它……
零落至此,童一念深感對父親的愧疚,而現在,卻還有一個新的問題。
按地方習俗,這遺像是要孝子捧的,必須是兒子,這也就是爲什麼那麼多守舊的老人非得要養兒送終的原因。若無兒子,堂兄弟的兒子也是可以的,都是同宗,再不然,便是女婿,這招郎上門的女婿,也就等同於兒子。
可是童知行並無兄弟,這女婿……
想必小媽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在童一念耳邊低聲說,“念念,這遺像誰來捧?”
童一念便不再多想,雙手取下爸爸的遺像,轉過身來,發現所有的眼光都集聚在她身上。
她的目光亦在所有男人的臉上掃過,在看着陸向北時,停了停,和他目光交匯,然後,轉開,最後停留在傑西身上,雙手遞過遺像,聲音沉着而冷靜,“傑西,你來。”
傑西顯然沒想到會是自己,但是,卻從沒想過拒絕,乾脆利落地接過她遞來的遺像,走在了最前面。
之後,便是童一念,捧着爸爸的骨灰盒,隨着他,一起走向那輛挽着白花的車。
康祺也隨之跟上,給他們當司機。
一直默不出聲的賀子翔對小媽和一菱道,“阿姨,一菱,那輛車太擠了,你們就坐我的車吧。”
童一念聽見這聲音,回頭一看,發現賀子翔的車雖然不像這輛主車一樣挽着白花,卻在觀後鏡上繫了小朵的白紙花,初看不起眼,細看,才知系花人恰到好處的用心,不張揚,不喧賓奪主,不爲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卻在屬於他的立場裡,默默揮發出他的心意……
片刻間,各人都找到自己的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獨獨陸向北,沒有任何人招呼,也沒有人在意他是不是還在,獨自站在原地,頎長的身影孓然寂寥,,在殯儀館這樣的背景裡,猶顯荒涼……
眼看前面這兩輛車都已開始發動,他亦上車,默默跟在他們後面,即便他的存在,可有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