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鎖在他發愣的時候已回過頭來,方纔領他來的那白衣弟子在他恍惚間已不見了蹤影。這僻靜的院子裡就剩他們兩個人,今日難得出太陽,化雪的聲音叮叮咚咚地從四面八方傳來,屋檐上不停地滴下水,洗得天空更加澄澈。
“三師弟,是大師姐派你來的?”
“是。”
銀鎖又露出慣常就有的明豔笑容,“她派你來找我幹什麼?”
阿七一路上自然有滿腹疑問。他從前線回來的時候銀鎖已在烏堡裡,堡中傳言魔教少主是他那兩個太師叔抓住的。可魔教少主既不見被關起來,也不見被嚴刑拷打,倒是在堡中養得像個貴客。她既然現在在義陽,那必然是自己逃回來的,爲何金鈴又只叫他來義陽“順路向你二師姐親自問好”?
他猜不出其中意圖,也只能據實以告:“金鈴師姐叫我親自來和二師姐問好。你何時離開的烏山?爲何我一點也不知道?”
銀鎖道:“我教中事務繁多,總不能總賴在烏山不走。你回去轉告她,多謝她的招待,改日我再上門討教。”
“我必據實以告,二師姐,告辭了。”
“且慢……我有話問你。”
“什麼話?”
銀鎖眯眼道:“三師叔……對我……和金鈴的事情,到底是什麼態度?”
阿七心裡忽然砰砰跳得急促。他同宇文爭執不下的“小恩公和銀鎖美人的關係”,陡然從當事人口中跳出來,彷彿是要親自告訴他答案,他焉能不激動?
他盡力保持自己平穩的聲線,可聽在自己耳中仍是有些顫抖:“你二人之間的事那麼多……”他決意在此處穿插一個別有深意的笑容,希望能套出更多的話來,“二師姐說的是哪一件?”
銀鎖仍是笑容未變,道:“自然是我聖教和烏山相爭一事。三師叔明裡裁斷比武,暗中可幫了烏山不少。他到底希望有個什麼結果?”
“二師姐覺得呢?”
銀鎖不答反問:“三師叔當真算無遺策?什麼都能算?”
阿七不明爲何又換了話題,只得點頭道:“算無遺策,什麼都能算。”
銀鎖倒像是真的不再糾結之前的問題,饒有興味地問道:“建業兵禍之前,你就跟着三師叔到處算命爲生?好玩嗎?”
“好玩,當然好玩。人心險惡,一算便知。有些人慈眉善目,師父只消卜一卦便知此人手上染着血債。”
“三師叔還要幫壞人避禍嗎?”
阿七壞笑道:“師父先騙他一筆錢,再給他指路指到那報應裡去……”
“三師叔更壞。”
阿七擺手道:“不然,錢財這東西死不帶去,不若留給有需要的人,比如說我和師父這等窮苦人……”
“你也會算嗎?姻緣能算嗎?也準嗎?”
阿七略略錯愕,心知這是個好機會,便道:“自然準,平日裡哪有那麼多血債好算?小娘子最愛算姻緣。師父算累了就叫我去給她們算。二師姐想算,我就給你算一卦呀。不知你想測字還是看相?”
銀鎖擺手道:“算我做什麼?我教中有戒律的,你去算算大師姐,有空將結果告訴我。”
“這、這……”阿七哭笑不得,不知她怎麼心血來潮冒出這等想法,“大……金鈴師姐也要準我算纔是。”
銀鎖卻不是心血來潮的。喻黛子與曲破星師徒妙手神算她早就聽陸亢龍說過。陸亢龍只是學了個半吊子,便能因一個卦象讓她和金鈴的命運糾纏,更不要說這兩個精於占卜的妖怪了。喻黛子替金鈴算過“小龍王”的下落,每一次九凝峰比武之後的場景也躲不過喻黛子的眼睛,若是他當真有心一算,金鈴與她的關係自然清清楚楚。
他爲什麼又一個字都不說呢?
“這有什麼?你要給她算,她多半會給你算,女兒家哪有對姻緣不好奇的?”
“二師姐就不好奇。”
銀鎖眨了眨眼睛,笑道:“好吧,算你說的對,怎麼,要不要留下吃個飯?”
不料阿七一驚,跳將起來,擺手道:“不成不成,這可不成,我在城中落腳的事有人知道的,若是不回去難免給人疑心,到時說我裡通外敵可洗不清了。我走了,師姐的話我一定帶回去。”
阿七忙不迭地跑了,銀鎖又看着天出了一會兒神,雲寒賊兮兮地從地底下爬出來,見銀鎖在外面,便笑道:“少主,我聽人說不死金身派人給你傳話了。”
“傳了,你過來。”
雲寒臉上的笑容僵住,他本是上來揶揄銀鎖的,誰知道碰了個釘子,心中警鈴大作,忐忑不安地盤腿坐在阿七方纔坐的位子上。
銀鎖細細盤問了一遍他在旬陽的見聞,無非便是陸亢龍幾時去了何處車馬幾日之類的,雲寒奇道:“都是些瑣事,沒甚奇怪的地方,少主,怎麼?”
銀鎖道:“風起青萍之末,過幾日你就要去建業了,等着吧。”
她丟下雲寒回了分舵裡,正打算繼續看這幾個月來建業傳回的消息,雲寒哭喪着臉追下來,問道:“爲何是我?”
銀鎖奇道:“鎏金旗旗主不去誰去?師父收了多少好處,你在一旁難道沒半點感覺?”
這話問住了雲寒,他略略一想,便道:“無怪教主笑得像個狐狸,想來是烏山行主許下了許多好處。”
“是啊,教主花在你身上的錢也足夠給你塑個等身高的金像了,你還不想着幹活,簡直人神共憤。過得幾日你去建業前線,之後的事情,我慢慢交代你。”
明教弟子滲透能力驚人,能悄無聲息在王府中輪番值班看着金鈴,更不要說前線軍營裡。向碎玉既然敞開胸懷請他們看個通透,陸亢龍斷斷沒有客氣的道理。事情放在銀鎖這裡,便是要派幾個厲害的人,不但要與建業分壇互通情報,更要將樑軍的情況摸清楚。
雲寒當然懂得其中的奧妙,可惜多嘴問了一句:“少主,你不去嗎?你要回烏山?”
銀鎖冷笑一聲:“‘回’字是怎麼說的?”
“……不是回嗎?你在烏山住了幾個月,若不是每月還有消息傳回來,我們都要以爲你被抓了……”
“我沒有幹正事嗎?我沒有把烏山上下摸得清清楚楚嗎?我連行主房間裡的被面上繡的什麼花紋都搞得清楚透徹,怎麼到你嘴裡就變味了?”
雲寒住口不語,深恐惹得銀鎖不快,仍忍不住腹誹道:也不知到底是到誰嘴裡變味的。
義陽衆少年往常閒在分舵裡,整日無非是出去喝喝小酒打聽大事小事,這回得個能出去的機會,人人爭着去,可惜此次深入國都,不免只能挑些漢人或者羯人長相的少年前往,銀鎖則又打着聯絡的招牌,光明正大地回了烏山。
三位長輩已離開了烏山,是以山中頗爲冷清,金鈴迎回了銀鎖自是十分高興,兩人的生活則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整日是賞雪練武紅袖添香,自然也少不了牀笫秘歡。
長江冬日也難結冰,水軍已在江面上對峙了幾日,動手腳的地方則全都在淮河以南。戰報雪片一般地傳回來,金鈴在美人在懷的喜悅之餘終於發現一絲不尋常的事情。
她戳了戳銀鎖的小臉,彼時銀鎖正躺在她大腿上玩那一串鎖鏈,給金鈴打斷了還十分不悅,抗議道:“大師姐沒見人家在忙麼?”
“忙什麼?忙着告訴我今晚想用這個麼?”
銀鎖恨道:“是啊,我想了好幾個新花樣,咱們今晚走着瞧!”
“躺着瞧吧……莫鬧了,我發現傳回來的消息,筆跡大多是三師叔的。”
“哦,或許大師伯忙別的事情,沒空寫呢?”
她說完又低頭去玩那鎖鏈,不想給金鈴捏住耳朵,信箋放在了她眼前,正迎着光。
“你都看過了是不是?這裡面寫的是什麼?”
這薄紙在光下顯出了不一樣的花紋,留白處有淡淡陰影,上面的字金鈴見過,卻一個字也不認識。
“你們把喻師叔也買通了?爲何他會給你便利?還是師父在前線有何不測?你若是不說清楚……我也只好把你綁起來,綁到你願意說的時候了。”
她說着已扣住了銀鎖的琵琶骨,像是真的半點情面也不會留一樣。
不過也只是片刻之後,她的手又滑了下去,滑到了本不該去的地方。銀鎖紅着臉道:“大師姐,你到底是要審問我,還是捉弄我?”
“捉弄不成,自然只好審問了。”
銀鎖只得道:“你是否知曉大師伯打的主意遠遠不止是讓我教替他刺探建業城中的一舉一動?”
“還有什麼?”
“他仍想刺殺侯景。”
金鈴奇道:“爲何?建業城破,侯景焉能逃出生天?”
“你怎知他不能?他就算大勢已去,也仍有數百豺狼虎豹一般的親兵。”
金鈴忽道:“之前有信來說前線各方勢力犬牙呲互……誰都想殺侯景……那封信上是否也有密信?說了什麼?你定然記得,不準託辭。”
銀鎖撇撇嘴,道:“說雲寒發現大師伯派王操琴去找蓮花渡的人了。”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發現喻師叔的親筆信漸漸多起來了……若是他的親筆信上都有你們明教的密信,那麼密信之事他定然知曉,也是他在一旁掩護……他知道你在這?那師父知道不知道?”
銀鎖捏住她的手,認真道:“這也是我頗覺奇怪的一點。我們的事喻師叔好像全都知道,但他卻沒有告訴大師伯。”
金鈴立刻心虛不已,問道:“你爲何會覺得他全都知道?”
銀鎖道:“你曾告訴我,我們上庸一別後,在路上你與阿七讓他算過‘小龍王’的下落。他說人在東邊。你年內就能見到。你後來見到了誰?又有誰知道此事?”
“我見到了你,喻師叔知道……”
“他若是精於卜卦,怎麼會算不到你我的關係?”
占卜一事雖然神秘而近鬼神之力,可《周易》傳世,熟讀之人歷朝歷代亦有不少,士大夫在茶餘飯後往往三三兩兩作“射覆”,原是藏着東西叫餘人來算其中是何物。精於易者算此物毫不費力,若是喻黛子對兩人關係稍有懷疑,定能算出一二,此事毫不稀奇。
金鈴沉吟道:“他知道,阿七卻不知道,阿七乃是他親傳弟子,替他跑腿辦事,也毫不知曉,還來問我‘小龍王’的事情。喻師叔爲什麼不說?他知道你我比武是假,私會是真,這一年一次的比試形同虛設,他爲什麼不說?”
“是啊,他爲何不說……啊!”
金鈴急忙低頭:“怎麼了?”
銀鎖捂着臉道:“太師父定然也是知道的!他們兩個都是一卦的,我還總在他面前唸叨大師姐大師姐,還叫他給我算姻緣,他在心裡定然笑我笑得打滾,我還裝正經呢……!”
金鈴忍俊不禁,揉着她的頭髮,溫聲道:“那又有什麼打緊?他最多會說‘小娘子就是麻煩,你們自己湊做堆,再好不過’。”
銀鎖得了她安慰,稍稍平靜,接着前面說的事情說道:“雲寒說大師伯與喻師叔密談,講到因爲前線各軍都來自不同的勢力,相互搶功勞的事也十分嚴重。放在平日不打緊,若是其中有人有異心,而放了侯景一條生路,或者是叫侯景尋了其中的空子,可就不大妙了。”
“是以他必須要保證侯景死得徹徹底底,就不能借助軍隊的力量。”
銀鎖喃喃道:“是啊……人多固然聲勢浩大……”
金鈴也想起了十萬聯軍在八千人圍攻臺城之際毫無作爲的事情來,明白向碎玉的擔心絕不是沒有緣由的。
銀鎖續道:“是以他又找上了蓮花渡。”
“蓮花渡的人又不太靠得住。”
銀鎖忽地笑道:“他想來想去,發覺他固然有個師弟不安好心,但數來數去,天下爲數不多靠得住的人,這師弟也有一份。”
“雲寒聽說了這事,就忙不迭地告訴了你?”
銀鎖又垮下臉來,道:“是啊,前線的消息是直接傳到義陽的,由我全權處理。這事我卻處理不了,我已經告訴師父了。”
金鈴追問道:“他回信了嗎?他怎麼說?”
銀鎖奇道:“這事如此危險,大師伯當真是求師父求上癮了,怎麼大師姐也跟着一起犯渾?”
金鈴道:“這怎是犯渾?這買賣穩賠不賺,你只管告訴我二師叔開價多少。”
銀鎖撲哧一聲笑道:“想是那三成寶藏慣壞了大師姐,滿口阿堵物,不嫌市儈?”
金鈴正色道:“那也是你帶壞我的,左右事已至此,莫要再躲躲閃閃了。”
“他們總能自己談妥的,你莫管了。”
“我自然要管,現在烏山有多少錢,師父難道會比我清楚嗎?”
“是是是,小少主,八字還沒一撇,你怎地比我還要熱心?”
金鈴奇道:“師父不能殺人,二師叔手不方便。若此事定下,你我二人又可以一同出去了,我爲何不熱心?”
銀鎖支起上身,湊近金鈴,溫聲笑道:“我也希望亂局早日結束,你我慢慢將師父們的事情解決掉,以後只管吃喝玩樂,不問其他。”
金鈴將她攬在懷中,伸出一隻手細細數道:“你我二人從這裡出發,先去上庸,再走子午谷去長安,涼州上次匆匆路過,說好的‘丹霞蓋地’也沒瞧見,再去神仙谷住上幾日……我還想再去一次光明頂,成不成的?”
“成,自然成的。”
“于闐的集市還沒去,于闐的石頭當真好看,我多買一些,刻點小玩意兒送給你。若是能去伊都坎再看一眼就好了,不過還有更西的地方要去,不能去伊都坎就算了。你欠了我這麼多地方,自然該當盡心盡力把目下的難題解決掉,是也不是?”
銀鎖笑着抓住她的手。
兩人十指交握,銀鎖忽然也開始盼望起向碎玉與陸亢龍的第二次合作。縱然其中有數不盡的難題還要解決,可金鈴一旦把將來要去的地方說出來,她又覺得未來光明一片。
凡事皆有跡可循,越是大事越是如此。若有人覺得某事突然,也只是所知太少罷了。銀鎖手握明教大半消息,自是料事如神。幾日後金鈴從鴿房帶回密信,告知她已與陸亢龍談妥合作之事,要她在烏山等候接應陸亢龍過來。
向碎玉近日裡親筆寫的信無一例外都是密信,金鈴看得熟了,自然也記住了一些。是以就算沒有六韜,她走在路上仍是能看明白一些,她正邊走邊看,慢慢往樓上走着,銀鎖也已先一步從宇文那裡弄到了新一期義陽分舵發來的簡報。
但金鈴推門之前,她已經規規矩矩坐在了桌前。
二月初,春風仍沒能吹上烏堡。烏山金剛臺的地勢比別處都高上一些,物候也要延遲一點點。山中積雪剛剛化了一些,屋中仍點着炭火,金鈴推開門後,深恐放走了一絲熱氣,急忙又關上了門。
幔帳後隱隱有人走動,看身形是銀鎖無誤。銀鎖走過來將幔帳掀開一角,衝着金鈴招招手:“大師姐,有事同你講。”
金鈴邊往裡面走邊問:“你把牀拆了?今晚只能睡地板了。”
銀鎖皺着鼻子笑道:“大師姐說什麼瘋話?我要回義陽了。”
不料金鈴半點也不意外,問道:“怎麼?你也得了二師叔要到烏山的消息嗎?”
她居然舉起手中那張紙,對着光看了又看,“奇了,這回的密信在哪?沒瞧見上面有東西。”
銀鎖上前一步,劃開她身上的外袍,雙手伸進去抱住她,驅散了她周身的涼氣。
她心安理得地被銀鎖擁着,暫時懶得再去想她到底是通過什麼途徑拿到情報的。
“你莫太想我,師父從襄陽駕車到義陽接我,再到烏山附近來接你,只是需得請你行個方便,莫要讓你們的人爲難我們。”
“這個容易,你二人先換一身衣服,莫要穿成那個樣子……烏山黑白兩通,若有路引文牒自然好過。若沒有路引,懂幾句切口,有烏山給的信物,照樣也可出入烏山。”
“……”
金鈴見她這表情,笑道:“樑國境內的路引你沒有?不要緊,我來想辦法。我叫宇文去山外接你們過來。”
銀鎖挑了挑眉毛,低聲道:“我待會兒走。”
金鈴愕然道:“這麼急?”
銀鎖嘆了口氣,道:“師父說到就到,不等人的,我得回去先把他們的口都封住,免得誰說了什麼閒話,還沒等我來接你,就已被師父先行打斷了狗腿……”
金鈴抿嘴笑道:“烏山的事情我也得安排一下,早些回來。”
銀鎖現下穿的是金鈴慣常穿的一件褙子,自己的衣服彎刀藏在衣箱的最底下,現如今翻將出來,打了個包背在背上,推開窗子就往下跳。金鈴跟着她,兩人順着牆溜下地面,金鈴一路將她送上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