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操琴駕車往東南方向工坊處駛去,馬蹄噠噠頗爲單調,金鈴望着窗外出了一會兒神,拉下簾子低聲對向碎玉道:”師父,那符咒我知道。不單我知道,現今負責督造這批武器的工匠也知道。”
向碎玉在她說出”符咒”二字時便微微一驚,問道:”你如何得知?他又如何得知?”
金鈴道:”我和銀鎖……我們去過統萬地宮,我曾經說給師父聽過。”
”是。”
”有一件小事我並沒有說。這開啓地宮的鑰匙,寶刀端德,是朱家所有,這朱家兄弟往我們這裡逃難,現下正在工坊做事。當年他二人追着懷揣寶刀的銀鎖去了統萬城,在城中住了一段時間,這符咒便是當地人驅逐黑暗血肉作惡的工具。若是這黑暗血肉來自黑薩滿的力量,那麼師父……你們在前線到底遇到了什麼?”
向碎玉頓了一頓,道:”我倒是小覷你了,你竟知道此物來歷。”
”不過是機緣巧合罷了。朱家兄弟在統萬城靠給人打金銀器爲生,曾給別人打過這等符咒,我心想這符咒複雜,還是找個熟手爲妙,因此便讓朱家兄弟負責,而不是工坊之前的管事……師父,他暗中吞了不少錢,你是知道的吧?”
向碎玉點頭道:”我知道,還不到時候,待到手頭上的事情了結,再來跟他算賬。”
”是。”
”你終於從那賬本里看出點名堂來了。不錯,不錯……”向碎玉頗感欣慰,拍着金鈴的肩,喟然長嘆:”既然瞞不住你,我便告訴你了吧。”
”師父請說。”
”長話短說,侯景的軍隊十分蹊蹺。當初他渡河之時,只帶了八千人馬,這你應當知曉。是以他手下能戰的精兵強將,該當只有八千纔是。而剩下的人,應該是各地諸蕭或殺或降的那些殘兵敗將。”
”不錯,羽林軍精銳散落各地,剩下的戰鬥力不會很強。”
”怪就怪在這裡,這些人有時比羯兵還要難纏,有時又不堪一擊。你喻師叔覺得古怪,就去抓了個人……餘下我就不細說了,總之,我們小時候也是見過這符咒的,黛子就說拿來試試,一試之下,果真有用。”
”原來如此,與我所料不差,師父,差不多了。”
向碎玉眼中閃着喜色,道:”好,若是來得及,我就親自押回去。”
”師父……快也需三天時間,更不要說後面說不定還有返工的,前線不要緊嗎?”
”黛子頂得住。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這個老殘廢不能騎馬打仗,全靠黛子領兵。他本是江湖上一個漂泊無根的逍遙客,卻被我拴在了這裡。希望此事了結之後,能放他繼續逍遙自在。”
金鈴心道:可全天下都動盪不安,又哪有真正的逍遙自在呢?
金鈴出現在工坊時,黃青正在罵人,幾個小學徒被他訓得大氣不敢出一口,白青則在一旁一邊安撫,一邊教人做事。火熱的焚風從屋裡吹出來,吹得金鈴頓時覺得嘴脣發乾。
見金鈴出現了,白青皺眉道:”少主,你怎地又跑來了?這地方煙塵大,又烤得慌,這裡我盯着就行,一旦完成,我第一個通知你。”
金鈴道:”我師父想看看。”
”師父?……行主?”
金鈴微微點頭,忽聽輪椅軋軋,王操琴推着向碎玉走了進來。向碎玉臉上殊無表情,只對這兄弟二人微微點頭,道:”我聽金鈴說了。二位少年了得,我先謝過二位。”
白青惶恐地擺手,黃青卻走上來,喜道:”行主少主來的正好,我有一個想法,還想請二位聽聽。”
”請講。”
黃青微微拱手,道:”刀刃薄,還要加這麼個東西,只怕壞得快,就算我手藝再好,鑲了一塊東西,還是會對刀刃的剛度有所影響。不若再做一批槍尖吧,槍頭厚實,想加什麼花紋都能打。”
”可烏山弟子,大多是習刀法,戰時則爲刀盾兵。”
”是以纔要行主定奪,若是烏山弟子會槍法,我就先斬後奏了。”
王操琴微微色變,道:”你膽子倒是不小。”
黃青正色道:”槍可開深槽放血,又可洞穿盔甲,攻擊範圍比刀更廣,難道不比刀好用嗎?不若這樣吧,這次來幾根試試,用得好了再多訂一批也不遲。”
王操琴聽罷,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道:”對你善做買賣一事,我曾有所耳聞,今日一見,果真不同凡響,你來一百個行不行,會耽誤工期嗎?”
”不會不會,我本就能提早交貨,區區一百根算什麼,等足三日,定然都交給你。幾位快回去吧,這地方烤人得很,不適合久呆。我送幾位出去。”
王操琴看着向碎玉,向碎玉微微點頭,王操琴便得令來推他的輪椅。黃青將三人送出大門,王操琴問道:”何以着急趕我們出來?”
黃青道:”還不是那幫小崽子?平日裡少主來就嚇得出錯,少主和行主一同出現,還不嚇得把刀敲碎了?不成的,不成的。如此一來哪能按時交貨啊。”
王操琴哈哈大笑,告辭黃青,搬着輪椅上了馬車。
回到烏堡後,金鈴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搬回去,向碎玉讓金鈴坐下,命王操琴點起炭火,等屋裡暖和起來之後,溫聲道:“搬來搬去麻煩,你仍是住這裡,我回後山逍遙兩天。”
“是。”
兩人隔桌而坐,屋中因爲幔帳放下來而顯得有些黑,又因火光閃閃而亮了起來,王操琴在一旁默默斟水,炭火也因他撥弄而越燒越旺。
向碎玉拿起當時順手放在桌上的黃金瓔珞,也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銀鎖無時無刻不掛在臉上的甜笑,遂嘆道:“你那小師妹就比你更加像個女兒家……這個可以同她學學。”
金鈴盯着那串黃金瓔珞,躍動的金光在她眼前晃動——銀鎖確乎是她見過的最可愛的小娘子,嬌俏柔媚,臉上總是掛着微笑,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似是要引人醉在裡面——她在嚴厲的師父面前,偷偷在心裡細數着那些關於銀鎖的回憶,負罪感與禁忌的刺激不斷在她心中交戰,身體卻清楚地記得銀鎖光滑柔軟的身軀。
她不由得捏緊的拳頭,彷彿這樣就能剋制下一道道的思念。
向碎玉微微皺眉,道:“可是不服?”
金鈴默默搖頭,低聲道:“這一點,我自然比不上她。”
她當然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向碎玉忽地也不知爲何要說起這個話題,只得把那黃金瓔珞還給金鈴,交代道:“欠債還錢,知恩圖報,不可壞了禮數。”
“師父放心。”
金鈴攤開手掌,冰涼滑膩、還微微刺手的頭飾落在她掌心,拋出的鏈子繞在她中指上,摩擦着引起一股戰慄。
她的思緒飛回了銀鎖身上,想着她多半在回義陽的路上,說不定因爲生氣,而把臉鼓成一個包子。
戰慄帶起的悸動緩緩沿着脊柱往上爬,最後一股腦涌進了頭殼裡。
金鈴的腦袋有一瞬間昏昏沉沉,鼻子裡似有鼻水流出,她擡手去擦,卻見向碎玉眉頭微皺,輕輕地咦了一聲。
她狐疑地往手上看了一眼,是血。
向碎玉伸長了手臂,抓住她的手腕往自己這邊拖了一拖,將她的袖子褪到小臂之上,伸手搭住她脈門。
金鈴看見手臂內側有一個暗紅色的小點,上面還隱隱有血絲,新鮮鮮的頗爲刺眼,遂不露聲色地轉動手臂,擋住向碎玉的視線。
幸好向碎玉並沒有注意到。
“奇怪,內火很盛……你吃什麼了?”
說到吃,金鈴頓時醒悟,定是銀鎖三天一條羊腿闖出來的禍事,遂道:“羊肉。”
向碎玉溫聲道:“你體質太寒,於你來說,食羊肉亦是無用的,反而會弄到這等地步……操琴,屋裡太乾了,放盆水吧。”
王操琴微微頷首,起身出去。
他鬆了口氣,放下金鈴的袖子,溫聲道:“幸好不是什麼大毛病。師父不在,好好照顧自己。”
金鈴只得點頭,心中盤算着下次見到銀鎖,是先打她屁股,還是先說說今天的跌宕起伏。
向碎玉偷得浮生半日閒,後山又冷清,實是不想走,枯坐了一會,便說要試金鈴的武功。
金鈴卻不想向碎玉多留,剛纔在手腕上發現銀鎖留下的印記,身上還有多少如何得知?萬一頸子上她也偷偷留了幾個怎麼辦?萬一讓向碎玉心生懷疑如何是好?
可沒等她把向碎玉勸回去,鐵杖頭便已點到了面前,金鈴知若是不打疊十二分精神應付向碎玉,少不得就要接受盤問,說多易錯,更加兇險。
她一掌盪開鐵杖,又拍在腰間,鐵劍摩擦着劍鞘,龍吟而出,劍尖微顫,顫出點點光芒,亂箭一樣朝着向碎玉飛去。
向碎玉十分欣慰,讚一聲好,與金鈴認真拆起招。
銀鎖沒再來過。除了那一串黃金瓔珞,能證明她曾經在這裡出現。
金鈴手中只得她這一樣東西,有時不免想着銀鎖失了首飾,會不會覺得不習慣。
但轉念一想,銀鎖多半不止這一副,又不免不想還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