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三家分靳 五
雲寒手上的弓都差點與下巴一道掉了,“就那小白臉?”
銀鎖驚訝不已:“他居然不是騙水沉香的……他不是要成親了嗎?”
阿曼也道:“他這是何意?”
果然,靳老大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小聲說了什麼,阿靳點了頭。雲寒看了,翻譯道:“靳老大問他‘你可當真?’小白臉說‘當真’。”
靳老大大聲問:“你當真要替他受一刀?”
阿靳也大聲道:“當真!”
靳老大胸膛起伏不定,猶疑半晌,終於道:“拿刑具上來!”
不一會兒,有兩婦人各捧着一案上來,一案上有一塊白布,白布上擺着三把長匕首,旁有一罈酒,兩個碗。另一案上有一把剪刀,一瓶藥,兩卷紗布。
端匕首的那人,先走向呼樂,把案臺伸到他面前。呼樂深吸一口氣,一膝跪地,一膝立起,伸出兩隻手,一手拿一把刀。
那婦人又走到阿靳面前,阿靳猶疑了一下,拿了剩下的一把匕首。
銀鎖眼尖,在擠做一團的人羣裡看見了水沉香。
水沉香擠到了人羣的第一排,她那副模樣,急得六神無主,似是下一刻便要暈倒。她手裡捏着不知道什麼東西,盯着臺上,一會兒看看呼樂,一會兒看看阿靳。
銀鎖正要嘆氣,再發兩句感慨,又見水沉香身後擠得厲害,心裡冒出個疑問:“她都這副模樣了,怎麼還沒被擠倒?”
她眯眼仔細看了看,見水沉香身後有一人,雖然個頭不高,但是護在她身後,旁邊跟了幾個人高馬大的青年,幾人一道,將人盡數擋了下來。
竟是小安。
她一時語塞,感慨也發不出來,只是重重嘆了口氣。
人羣忽然又驚呼起來。
呼樂將左手的匕首交到右手,端起一碗酒,仰頭喝了下去。然後把匕首還回了右手,雙手一伸,乾脆利落地紮在大腿上。
兩刀四洞。
雲寒不禁讚了一聲:“好漢子!”
阿曼禁不住斥道:“雲旗主,噤聲!”
雲寒趕緊低下頭,不過又湊了腦袋過來,道:“現在就看那小白臉了。我總覺得他會反悔,小白臉都這樣。”
阿曼瞪了他一眼,道:“我覺得他不會。少主呢?”
銀鎖道:“他要戳了。”
兩人連忙探出頭。
阿靳也仰頭乾掉一碗酒,水沉香比她哥挨刀時還要緊張。阿靳手中匕首耍了個花,一刀下來,沒柄而入。
一刀兩洞。
水沉香激動得馬上就要昏倒了,活像這一刀戳在她自己身上,小安趕忙扶住她,她死活不走,緊緊抓住臺前拉的那條繩子,想要翻過去,被小安一把拽住。
阿曼眼尖,拉着銀鎖道:“少主,你的觀察對象。”
銀鎖看着她倆拉拉扯扯,又深深嘆了口氣,喃喃道:“我怎麼越來越不明白了……”
雲寒受阿曼指引,也盯了一會兒水沉香,翻譯道:“我就說他對我是真心的……唉,你們說的就是她嗎?”
呼樂牙關緊咬,一張黝黑的臉已經憋成了醬紫色,伸手把兩把匕首拔出來,丟到一邊。不見傷勢如何,只見他臉上漸漸佈滿了細密的汗珠,匯成一股,一滴一滴從下巴上滴下來。
旁邊端着紗布的老婦人走上前來,呼樂取了剪刀,剪開褲腿,眼疾手快用紗布按住傷口止了血,再要拿傷藥,卻發現傷藥已被阿靳拿走了。
他見阿靳在傷口上來回比劃,就不肯倒下去,一把搶過來,就往下倒,但是手抖得太厲害,瓶子裡的粉末灑了好些出來。
阿靳殺豬似地慘叫起來,呼樂纔不管他,揭開紗布把藥倒上去。看來這藥性頗烈,呼樂頭上又出了一層汗,滴滴答答地從下巴上滴下來。
靳老大聽阿靳慘叫,忙以眼神示意旁邊的老婦上去幫忙,老婦連忙捲起袖子,拿過傷藥替阿靳細細抹上,又用紗布一層一層裹起來,比呼樂隨隨便便捆在腿上的要好看許多。
靳老大見呼樂沒丟了性命,哼了一聲,大聲道:“水呼樂逐出本幫!請吧!”
他撂下這句話,怫然而去。
蠻族水手衝破阻攔,全都衝上高臺,圍着呼樂問他有沒有事,水沉香站在一旁,忍不住看了阿靳一眼,剛想說話,阿靳猛地站起來,看也不看她一眼,一瘸一拐地走了。旁有幾個收拾東西的隨從,見阿靳一人走的辛苦,連忙趕過來一左一右架住他,把他帶走了。
水沉香悵然若失,很快又覺得自己失態,轉過頭來瞧呼樂的情況。
呼樂看着水沉香,像是想要問話,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阿藍指揮幾個蠻族水手把呼樂擡走,水沉香卻被擠到一邊。人羣夾道圍觀,板楯蠻舉起木盾,在人羣中開出一條道來。
銀鎖一揮手,先跑起來,阿曼撮脣爲哨,發出夜梟悲鳴,陰影下隱隱有人走動,明教弟子盡皆上了屋面,跟在蠻族水手後面護衛,怕靳老大反悔,派人路上做掉呼樂。
一路火把通明,白虎蠻男女老少都站在巷子邊上,許多人舉着火把,看着他們的蠻帥從面前被擡過去。
呼樂的眼睛緊緊地閉着,額頭上的汗還是不住往下淌。忽然水手們的速度慢下來,打頭一人翻過牆頭,從裡面把門打開。
院中蒿草都快長到一人高了,從瓦片的空隙裡能看到天空,有的房檐傾斜着,眼看就要塌下來了。不過,他終於回了家。
阿藍輕輕喚了一聲:“蠻帥!”
見呼樂睜開了眼睛,幾個年輕人把他放在堂中軟榻上,呼樂長長吁了一口氣,道:“叫他們都回去,我沒事。”
阿藍點點頭,正要去關門,不料外面卻進來幾個人。阿藍正要斥罵,見了來人,低下頭來,叫了一聲:“白長老,藍長老,黑長老。”
這三人年紀都不小,全都黝黑精瘦。他們來得聲勢浩大,身後跟了幾個年輕後生,一下就把呼樂家的前院塞滿了。白長老和他帶來的人都穿着白衣服,藍長老的則是藍色,黑長老的……
火把下看的不真切,大約是黑色。
白長老爲首,站在堂屋前道:“呼樂!你這個不孝兒,我族顏面被你丟光了!”
黑長老見他不說話,也上前一步,道:“現下你被逐出本幫,可拿什麼養活一族老少?”
藍長老也道:“不錯!我們受你連累,這幾天受盡了白眼,漢人不信任我們,連口飯都不給我們吃了!”
呼樂吃力地撐起上身,阿藍連忙把他扶住,呼樂冷哼一聲,道:“哦?藍長老受了白眼,準備到我這撒氣嗎?”
“你……”
白長老陰陰一笑,道:“撒氣倒不至於,只不過呢……你連自己都養活不了,蠻帥之位,還是退位讓賢吧!”
呼樂笑道:“蠻帥之位,自古便是我水家的,你姓白的與藍家黑家同爲護族長老,憑什麼來覬覦蠻帥的位置?”
“就憑你受之有愧!”
他鬚髮怒張,呼樂也不害怕,道:“你與他二人平起平坐,這會兒兇一些,便要我傳位給你?我爲何不傳給藍長老與黑長老?”
“我?我年紀最長,自然最是德高望重,當然該傳給我了。”
呼樂道:“年紀最長不假,德高望重麼……怕是不見得吧?”
白長老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水呼樂,你含血噴人!”
呼樂道:“當年朝廷招安,給我族一筆撫卹金,我叫你分下去給下面的人,不料分下各家的數,加起來還不及撫卹金的八成,我給你的錢有賬目爲證,你給我的賬目……我可還留着在。”
白長老惡狠狠啐了一口,正要反駁,呼樂卻道:“白長老,不如我們這就走出去,對着賬冊,一家一戶問個清楚?”
白長老氣喘如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藍長老手一揮,把他攔在身後,道:“你從此便沒了正經工作,這總不假。你身爲一族之長,卻沒有收入,總該退位讓賢了吧?”
呼樂道:“不瞞藍長老,呼樂才掙了百兩黃金。”
黑長老道:“好哇,你定是運了禁貨,否則何以主僱會給你這麼多錢?”
呼樂哂道:“我運的雖是禁貨,卻不是靳老大的禁貨,乃是譚老大的禁貨。你們想必也聽說了,譚老大那裡的航路,是我親手打出來的。藍長老,我沒本事養活一家老小嗎?”
白長老道:“總之,你現在是個走投無路的瘸子,我們不想受你連累。”
藍長老道:“我們還要在靳老大手下討生活,你若不退位讓賢,今日我們就與你劃清界限!”
呼樂眼皮都不擡,道:“好啊,少了三個分錢的,請了!阿藍,你襲藍姓,本帥現在就封你做藍家掌門,是我白虎族新的護族長老。白幺,你是白家長子,本帥封你爲白式護族長老。黑坎兒,黑氏以後就由你當家,你是黑氏護族長老。本帥今日之言,在白虎神像下說出,無有虛言,衆人需聽號令,否則逐出本族!”
“水、水呼樂!我倒要看看誰替你賣命!”白長老驀地抽出板盾腰刀,竟是要殺呼樂。阿藍和白幺兒連忙抽盾擋在呼樂身前,卻都被白長老撞到一旁。
黑坎兒衝到呼樂身前,閉上眼睛,以肉身死死將他護住。
他已做好必死的決心,不料白長老這一刀遲遲沒有落下來。只聽一聲嬌笑,有個嬌滴滴的聲音響起來:“你的盾給我玩好不好?”
銀鎖手中彎刀架在白長老脖子上,左右摩擦了一下,一滴血珠滲了出來。白長老黑黝黝的臉一下子就白了,顫聲道:“你……你是什麼人!”
“保鏢。”
“你……”
“你什麼你?退後,盾留下。”她手中彎刀一緊,白長老立刻頭皮發麻,木盾扔在地上,往後退去。
銀鎖笑得成竹在胸,問道:“蠻帥,殺是不殺?”
呼樂立刻道:“你願意殺就殺!”
阿藍深深地嘆了口氣,道:“蠻帥慢着,他婆娘甚兇悍,殺了他,恐家人找上門來,後患無窮……”
呼樂見到銀鎖,本是頭腦一熱之言,這回有人拉住他,他想了一想,道:“那還是……留他性命。三位請吧!從此以後三位便不是白虎族人,愛上哪上哪。最好也別住這條街了。三位都在外買了產業,從此光明正大搬出去吧!不用再做樣子說什麼與全族同甘共苦了!”
三人悻悻離去。門外偷聽的族人一聽這三人已有錢得在外置辦產業,一比呼樂將身家財產盡數分給族人,自己家連修繕的錢都沒有了,方知蠻帥辛苦,人人都對這羣前來找茬的人啐一口唾沫。
這一大羣人,來的時候氣勢洶洶,走的時候狼狽不堪。
“小、小少主,謝你救命之恩!”
銀鎖把面罩拉上,扭過頭來,嘻嘻一笑,道:“救你是順帶的。我來找水沉香的,她人呢?”
呼樂一愣,緊接着臉色一黑,恨道:“女生外嚮,我看她是找阿靳去了,哥哥在她心裡,屁都不是!”
銀鎖瞪大了眼睛,喃喃道:“可不能讓她見到阿靳……”
她轉身又跳上屋檐,阿曼見她回來,剛要叫她,就見她風一樣的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