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城。
下午陽光照耀在城外大河之上，水面浮現層層金光，映透內外，恍如一條金色腰帶一般，把偌大城池緊緊圍住。
能看到河面上，有着大大小小的船隻，或向南，或向北，匯入灕水遠去。
河岸淺水處，還能看到垂着頭髮，面色麻木的男男女女，一羣一羣的，露着排骨般黑漆漆的皮肉，一腳深一腳淺拉着纖繩。
船上有着絲竹管絃之音遠遠傳來，酒菜香氣，被風兒一吹，與泥土芳草一塊，雜糅成一種奇異的味道。
飄進周平安的鼻中。
也飄進了林懷玉如同遠山般皺起的黛眉中。
“聽說這條河出產金沙，江州豪富，以金河爲最。可是，這一路行來，卻好像……”
林懷玉心裡說不出什麼感覺，只覺得心情更顯沉鬱了幾分。
河岸邊數百上千的縴夫，拉着拉着，就有人撲倒在泥地裡，再也沒有爬起來。
而其餘的縴夫，卻是連低頭看上一眼都沒有。
彷彿已經習慣。
而那大船之上，卻還有着一些個青年公子小姐指指點點，吟詩唱和，似乎對眼前這長天一色，金光滿河的情景，十分滿意。
河中河岸，兩重天地。
天庭地府，人間萬象。
“數千年來，一直如此。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從來就沒有變過。”
周平安倒是沒有太多心緒波動。
眉眼夾着霜雪。
也許是來到這個異世界之後，看得多了，也看習慣了。
事實上，別說在這種個人武力至上，階級格外分明的社會。
就算是在三戰過後的現代社會那邊，喊出了各種口號，有着各種監督的社會，仍然免不了“人吃人”現象。
只不過，這時候吃得難看一些。
現代社會那邊吃得斯文一些。
不小心，還真看不出來，那些人是真的在吃。
“一直這樣，就是對的嗎？”
林懷玉眼神中有着迷惘。
她以前不思索這個問題，只想着讓自己強大起來……就連自身也難保的時候，大家都是天地之中的一根雜草，也談不上誰可憐誰。
但是，近段時間，修習“明月刀意”，以心化月，普照四方，心靈變得格外多愁善感，分外見不得人間慘事。
此時，心念溝動天地，一輪圓月浮在心間，真氣悄悄然就渡入那撲倒在泥地裡的縴夫……
瘦成了骨頭一樣的少年，在泥地裡打了個滾，也不知道哪裡又生出來一些力氣，抹了一把泥汗，眼睛變得亮了一些，重新拉起纖索，喊出號子，繼續向前。
“既然不滿意這種現況，那我們，就讓它變得更好。”
周平安也不知是跟自己說，還是與林懷玉說着志向。
只覺心靈空闊，隱隱有一股氣息，撲入自己的識海之中。
隨着一念動處。
靈魂就像是吃了一口十全大補藥般，突然就無端端壯大了一成。
精神力無聲無息的向着四面狂卷。
引動天地間的生機，灌入到那數百縴夫體內。
“天人感應，誰說天地無感？以人心感天心，原來是真的會有收穫。
天心最慈，滋養萬物，想必也不願意看到一些蛀蟲的出現，讓萬事萬物失去平衡……”
從剛剛靈魂力量的突然增長，周平安覺得自己似乎是再次明悟到了一些東西。
‘所以，氣運加身之後，我其實已算是在此方天地面前，打上了記號，一言一行，所思所想，都能收到反饋。’
‘這既是動力，也是壓力，時來運轉的時候，當然是做事順遂，無往不利；但是，若是時運過去，豈不得喝一口涼水也得塞牙？’
“小九兒呢？離昭山郡還有多遠？”
“快了，我領兵出發的時候，已經收到她們啓程的信息，這一次，清爺爺和小翠他們全都要遷到昭山郡來。”
想到小九兒，林懷玉臉上浮起溫暖笑意。
這一次出門很久了，可想那小傢伙了。
也不知道她在青羊城沒了管束，是不是還堅持着每日裡功課。
要是放了羊那可不好。
“小九兒想來昭山郡，是你提議的，還是她自個兒想來？”
周平安連忙追問。
這裡面可有着很大的區別。
別人不知道，他還能不知道嗎？
那小傢伙就是個吉祥寶寶，走路都能踢到金子那種，周平安帶着她在青羊城遊玩那會，就已經看明白了……
凡是她想去的地方，自己跟着去，不是有機緣，就是困局有了突破。
明明遇到了危險，也會轉危爲安，事後看來，給她造成危險的人和勢力，很快就會煙消雲散。
這份運氣，不僅僅只是巧合那麼簡單。
如果是小九兒自個兒想來昭山郡，那豈不是證明，昭山郡落入自己手裡，已是固若金湯，再無反覆。
間接也就證明了一點。
梵天寺與唐家，根本就打不過來。
自己此行必當順風順水。
“你這人……”
林懷玉白了他一眼，嗔道：“要是小九兒知道你這麼想她，委屈起來，哄都哄不好。”
“不過，這次還真是她吵着要來昭山的，說是要看看平安哥哥打仗，攔都攔不住。”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周平安忍不住就笑，伸手一翻，摸出一個毛絨絨的小熊娃娃，強行挽尊：“我這不是又得了一件好玩的嗎？正愁山長水遠，送不出去，她來了當然更好。”
“你就寵她吧。”
林懷玉眼中全是豔羨。
她也不奇怪周平安時不時的就能摸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好東西，儲物寶具，本就是仙家手段，得了機緣，也是鴻運當頭，羨慕不得。
倒是小九兒，知道有人把她掛在心裡，也不知會多麼開心。
“你也有的。”
周平安手掌再翻，小熊娃娃已經消失不見，食中二指之間，夾着一支火紅玉釵，做工精細，鳳翅輕顫，反射陽光，美不勝收。
“給我的嗎？”
林懷玉出身大戶，也不是沒見過好看的首飾，進駐廣雲林家之後，更是掌管林家偌大家產，甚至，廣雲境內大部分資源也是她在調動。對於一些資財，已經沒了多少感覺，此時見着這支鳳釵，仍然雙眼發光，聲音輕顫。
東西是好東西。
更好的是送東西的人。
“我給你戴上。”
周平安笑眯眯的靠近，感受到林懷玉輕輕把頭靠在自己胸前，心中柔軟。
輕輕把紅玉鳳釵別在她的髮髻之上。
異世界有千般不好，萬種不便。
但有一點卻是極好。
這裡的女人，一旦有心託付，完全不需要整天去陪伴，也不需要整日裡花費許多心機，去說一些甜言蜜語去哄她開心。
就如林懷玉。
自己這段時間一直南征北討，打來打去的，甚至都很少有時間，陪她吃上幾頓飯。
但是，每次見着了，仍然能夠感覺到，對方心中全無怨念，而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堅定。
而且，林懷玉還有一個好處。
她好像。
並沒有太多的獨佔慾望。
明明猜到了青女的事情，卻仍然當做不知。與青女相處起來，就跟姐妹一樣，甚至不是演出來的。
這種態度，若是在現代社會那邊，簡直會被人罵死。
而在這裡。
卻不會有人覺得奇怪，就算是說出去了，反而會被人覺得是心胸寬廣，賢惠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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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四章護花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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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嗎？”
林懷玉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感覺到自己臉上滾燙，心中喜悅，她緩緩的轉過身，輕身問道。
“好看，天上仙女下凡，也不過如此。”
“油腔滑調。”
林懷玉暗暗呸了一聲，心裡卻是甜滋滋的，連忙轉過話題，“這一次，咱們就這樣兩人直接進城，不帶兵馬？”
“不用。”
談及正事，周平安神情稍稍嚴肅。
轉頭看了看那趴伏在平原盡頭，那恍如巨獸一般的城池。
“金河城是江州唐家祖地，受其影響日久，什麼攻心之策，是根本沒用的。昭山城的故技，在這裡用不上，想要破城，唯有正面攻打……”
“那也不是打不下來。”
林懷玉雙眉微軒。
她這段時日，明悟到明月刀意的真正修行法門之後，精神契合刀意，在無邊氣運加持之下，修爲進境奇速。
如今，明月刀意，已然隱隱做到，一念動而天地變色。
自忖以自己掌握的金翅大鵬真種，就算是未曾煉就真形，一旦引動天地元氣，再配合着御風、裂空雙神技，就算是真武境高手，也不見得就打不過。
而唐家呢？
在蕭山之時，就死了一個大高手二長老唐士弘。
在昭山城又折了一個六長老唐元青。
實力大損之下，正面攻堅，很可能也就直接打下來了。
“不一樣的。”
周平安搖搖頭。
他不知道怎麼跟林懷玉解釋，自己一旦升起正面攻城的想法之時，內心深處，就會感應到一股莫大的危機感應。
這種極度唯心的東西，也不能作爲佐證。
但至少可以讓自己明白。
那就是，唐家可能有着極其厲害的底牌，能夠讓大軍攻城，無功而返。
“永遠不要小看這些老牌勢力，他們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前期或許可以佔到許多便宜，但是，當咱們出手次數過多，一些信息泄漏出去之後，就會迎來針對。”
“一旦讓他們感應到了自家祖地有可能出現危險，估計什麼樣的手段都會拿出來，很可能會直接拼命。”
周平安說到這裡，倒是想起了唐家的一些資料。
這個家族，千餘年來，一直屹立不倒。
並且，還在洞天福地之中，佔下城池，圈地發展。
其歷代祖師之中，不乏神武境高人，甚至，初代祖師，更是神武境巔峰掌控一道法則的厲害強者。
這種人物，要說沒有什麼手段，適用在靈氣不足的情況下使用，那也不太合理。
他們難道就不擔心自家苗裔，一不小心得罪了得罪不起的高手，突然就被屠滅。
因此，依常理判斷。
真到了生死存亡之秋。
這個家族，有可能會動用家族之中的底蘊。
可能是自己無法抵禦的。
甚至，就算是引大軍來攻，都會撞個一頭包。
之所以不拿出底蘊前來攔截攻擊，周平安猜測，這些底蘊，可能只是能夠防守反擊，並不足以征戰四方。
萬物盈缺。
總得遵守基本法。
真出現能夠打破限制的寶物或者技能，肯定會有着一些限制纔對。
若是沒有限制隨意使用的話。
那現在就輪不到蕭家大虞王朝高高在上，統領四海八極，而會是唐家。
這個道理，林懷玉顯然也是明白的。
“因此，師兄就讓青姑娘扮成你的模樣，領五萬大軍過來，跟在身後，實際上卻是以白河爲主將，一路攻城掠地，其實只是障眼法。
真正的目的是以我們爲主，消除唐家戒心，從而一擊必殺。”
“殺人只是次要。”
周平安壓着馬速，緩緩向金河城行去，聲音已是如蚊蚋般傳入林懷玉的耳中。
“正所謂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咱們要展現的，就是自身的道……”
“明白，就是要壓服他們，收降一些可用的人手。免得殺得太狠，結成不解血仇，待三次靈潮過後，唐家那些老祖宗從棺材裡爬出來，跟我們作對。”
“你這說法，倒也別緻。”
周平安忍不住哈哈笑了兩聲：“咱們不受師門看重，總得自己想辦法，尋找一些外援，哪怕是臨時的也好。
否則，弄成四方皆敵，就算打下地盤，也守不住，遲早會爲他人作了嫁衣掌。”
唐家好就好在，個個學文，腹有詩書，治政治民的手段自小就學，簡直是拿來就用。
更好的地方還是，對方是家族傳承，洞天福地內外，有着血脈聯繫，全是父子爺孫關係。
這種關係在平常時候，自然很有凝聚力，發展起來，也很少會內訌。
打得頭破血流，也會維持一個度，保持在一個鬥而不破的狀態。
但是，遇到戰亂時分，一旦有人折損，那就是傷心傷肺，分外難以忍受了。
若是以洞天外面的唐家子孫爲質，洞天內部的那些老祖，敢動彈嗎？就不心疼自家子孫被全部幹掉，從此成爲孤家寡人？
真出現那種情況。
就算是洞天老祖活下來，報了仇，死去的兒孫也活不過來了，勝了也是敗了。
這種絕決處事方法，爲智者不取。
偏偏，唐家衆人詩書傳家，就算是稚子幼童，也會讀書認字，他們從小就不笨。
自然不會選擇笨法子。
這就是周平安的計策了。
“引蛇出洞，棒打七寸。”
兩人輕而易舉的混進了金河城……
在五欲魔功的心靈引導之下，城門守將和士卒，沒有感覺到一絲一毫的不對。
更不會知道，一男一女，形貌氣質絕佳之人，會想着打此城真正主人，唐家的主意。
“真是繁華……果然比廣雲郡和昭山郡都要富裕……可惜，再怎麼富甲天下，窮苦百姓依然極多。”
兩人牽馬緩行，也不住店，走過了數條街道。
看過了繁華興盛的富人區，也經過臭氣薰天，低矮茅棚的窮戶區。
有時候，隔着一條街道，就是兩個天地。
顯然，唐老爺的善心，並不會用到流民百姓的身上。
看不到就等於沒有。
百姓自然沒有發言權，也不會覺得哪裡不對。
“就在這裡了。”
周平安走着走着，就停下腳步。
兩人擡頭望去，就見到一處七層樓閣，飛檐高翹，有雀翼沖天之勢。
如果不看牌匾名字，他們可能還會以爲，這地兒是什麼官府勢力或者門派的駐地。
但是，牌子上寫着的“羣芳院”幾個鎦金大字，卻讓人心中明白。
這竟然是風月場所。
“小鳳仙今日登樓獻曲，一座千金，去得慢了，連站位都沒有。
我這裡有着門路，保管你們既能親近美人，又可節省金銀。”
“什麼，唐七公子不喜喧譁？他上樓之後，身邊慣常不能有客……這你就別管了，我自有辦法……”
“真的假的？聽說唐七公子連家裡的八個如花似玉的小妾都不親近了，朝思暮想的，就想與小鳳仙比翼雙飛，聽她的婉轉歌喉。
他豈會與人一起同席競爭，那豈非是眼睜睜的看着自己戴一個綠帽子。”
“這可由不得唐七公子……
小鳳仙此女剛烈，早就放出話來，若是唐家用強，能得到她的人，得不到她的心，一旦尋着機會，這條命就不要了。”
“啊，真是奇女子，就算是傾家蕩產，也得去聽上一聽她的演出。”
四周身着儒紗與錦袍的一些青年，擠擠攘攘的各尋門路，想要購置憑證，更想看看能把唐七公子弄得五迷三道的奇女子，到底是什麼模樣？
“咱們也花錢進去嗎？”
林懷玉笑道。
看着這些人如此踊躍，微微搖頭。
她也看出來了，這種情形，唯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小鳳仙，在故作玄虛自擡身價。
否則，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因爲，進城的時候，她也已經知道了，所謂的“唐七公子”，到底是何許人也。
“不用，你不一樣，你這次扮演的，就是護花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