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麥的入倉度,比所預想的快。收割加上清點,五天時間便已經完成。
一大早上,鄭明遠帶着軍中的幾個主薄和糧草官前往定安郡王府,向周天行彙報大致的情況。
周天行聽完後,微微詫異,往年由種地的奴隸收割,從開始上繳到糧草全部入倉,時間差不多是半個月。而今年不但沒有出錯,度還明顯提高許多。
他尤處於吃驚中,又聽鄭明遠說道:“這次能夠滿倉,多虧了阿綾這個孩子,平時看她柔柔弱弱的,沒想到十分能吃苦……”
周天行聞言,心神有些恍惚,這五日她並未回府,晚上也是宿在外面,即便糧草官前來向他稟報進展,她也未曾露面。
他看向鄭明遠,現對方滿眼的笑意,好似話中有話。再仔細看去,分明是一副深感安慰的表情!
思及此,周天行略微不自在,扭開頭,鬼使神差的想起蕭予綾說過的話。
她說,阿綾是個有用的人!阿綾是個有用的人,比那些貴女半分不差!
不知道爲什麼,這幾日時常想起她的這句話,想起她說這話時的表情。但是每次他都不敢往下想,往下想,他會變得很奇怪,心口好似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抓住,緊得他有微微的抽痛感。
鄭明遠與太傅何明是同僚,又是好友,對何語自然有愛護之情。從周天行的這裡,他大概知道遺詔丟失的事,雖然遺憾,可他和周天行不同。他對丟失遺詔的蕭予綾沒有半點怪罪之意。
他始終認爲,當初何家滿門忠烈,爲了效忠永業帝,爲了保全遺詔,除了何語一人,全被冤死。
所以,倖存下來的何語,無論有沒有遺詔,都是忠良之後,都是他好友的獨女,都應該得到周天行的禮遇,都理所當然受天下賢人所敬重。
無論,蕭予綾以什麼姓名、以什麼身份面對世人,她都是何語,是太傅何明的遺孤。
鄭明遠想要對她好,察覺到她和周天行之間有些隔閡,自然也想做一個和事老。
眼見着周天行迴避他的視線,他也不着急,繼續漫不經心的說道:“說起來,擔負監察一職着實爲難這個孩子……”
他這一說,旁邊的幾個主薄和糧草官紛紛點頭。
易主薄不疑有他,接過話去,感嘆道:“可不是嘛,小公子雖然有才有謀,到底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嘴上說得狠,心卻極軟……”
鄭明遠好似對易主薄的話十分不解,問:“易大人,此話怎講?”
“原來鄭大人並不知道呀!”易主薄恍然,解釋道:“收麥的第一日,鄭大人將任務派下去後,小公子便帶着大小官員到各處監察。恰好抓到一個千夫長私自令屬下將十擔小麥送到別處。小公子當即命人將其拿下,並在麥地中將其斬殺……”
“如此行事正是殺雞儆猴,十分恰當。易大人怎麼說她心軟呢?”鄭明遠說着話,卻暗暗在觀察周天行的反應。
周天行依舊正襟危坐,沒有絲毫的不妥之處。
“哎!下官還有後話未說呢!”易主薄又開了口。
“哦?”
“小公子斬殺那個千夫長之後,臉色一直很難看,接着三天都吃不下一粒飯。甚至,晚上還不能睡覺。現下雖開始進食,卻不能沾一點油葷,否則便嘔吐不止……”
鄭明遠聞言,也不待易主薄說完,便驚呼:“那該如何是好?阿綾那孩子身體本就單薄,此番還勞心勞力!”
說着,他微微停頓,面向周天行,語重心長的說道:“王爺,阿綾這孩子委實有才,且對王爺的拳拳之心大家都看得清楚,王爺該珍惜呀!”
其他人不知鄭明遠話中深意,紛紛附和道:“小公子確實是有才之人,對王爺也是忠心一片!”
“正是,正是!聽聞他人勸小公子休息,小公子不過是一笑了之。”
……
周天行聽着衆人七嘴八舌的說,如鷹隼般銳利的視線落在鄭明遠身上。鄭明遠卻裝作不知,雙手抱在腹前,老神在在。
周天行收回視線,沉吟片刻,莞爾一笑,臉上露出頗爲欣慰的表情,朗聲道:“此番能夠順利將糧草入倉,卿等皆有功勞。”
聞言,幾人雖覺得他的態度奇怪,卻不敢表露,忙齊齊答:“王爺謬讚,此乃臣等分內之事!”
“本王是個賞罰分明之人,待糧草複查完畢之後,卿等皆有賞。尤其是……鄭大人。”
鄭明遠恭歉一拜,神色沒有任何變化,慢條斯理的答:“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王爺言重了!”
周天行微微頷,又說:“本王見卿等十分疲憊,特許諸公休息一日,明日便不用再去糧倉司和軍隊了!”
“臣等謝王爺美意,但還有核查之事未作,臣等並不疲憊,請王爺放心!”衆人齊聲回答。
鄭明遠的話,周天行多多少少聽進去了些,思及平日裡蕭予綾的種種好,遂起了憐惜之意。本打算藉着這個機會,令她也可以回王府休息,但想不到是這般情景!
他欲言又止,最後張嘴道:“雖然家國大事要緊,可卿等身體亦同樣重要,且不可積勞成疾呀……”
“臣等身體無礙,多謝王爺體恤!”
等到衆人說完話,再擡時,現他面沉如水,目銳似劍,皆有些莫名。爲何前一刻,郡王還在褒獎衆人,現下就變了臉色?
鄭明遠在衆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時,提議道:“王爺,複覈在即,若是就此間斷恐有閃失。但連日勞累,老夫見有些大人身體瘦弱,實難以承受。不如,讓身體瘦弱者不參與複覈?”
“鄭大人所說甚對,就如此辦吧!”
蕭予綾接到鄭明遠的傳話讓她回王府時,她尚在查點賬目,聽說是好幾個連夜*勞的幕僚和大臣都被換下,她並不以爲意。
這是她的表現機會,若是她不堅持到底,豈不是會被周天行看成是無用之人?
她現下的心境,幾乎達到偏執的程度,想要抓住周天行,所以抓住每一個可以表現的機會不放。
她沒有領會到這是王爺的體恤之舉,幾句話將傳話的人打走,依然不慌不忙的查點倉庫中的糧草,這一查,便又耽擱了三日。待賬本覈對無誤後,她方纔趕回王府。
回到王府已經是深夜,迎旭院內一片靜謐,走至迴廊的分道口,她忍不住扭頭看向主屋的位置。
那裡,掛在飛檐下面的宮燈搖曳,但是窗戶口已經沒有了光亮。他,已經睡了?
蕭予綾站月光下站立良久,打消回樓閣休息的念頭,折身向周天行的住處走去。
守夜的侍衛見到她,並未阻攔。
在侍衛的注視下,她將手伸向房門時,有一剎那的停頓,但是想見他的念頭勝過了一切。手,輕輕將門推開。
剛走進房門,守夜的侍衛便盡職的把她身後的門關上,皎潔的月光被阻擋在外面,屋內沒有留燈,她唯有憑着記憶摸黑走到他的睡榻前。
聽他的呼吸十分均勻,應該是睡得香甜。
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這段時間她幾乎是夜不成寐,開始幾日是下令殺人的後怕作祟,後來是想他所致。
可他倒好,竟然能睡得如此怡然,連有人進到房間裡也不曾覺察。
她憤憤然,伸出食指向着他的臉戳去,她睡不好他也別想睡好!
只是,手指快要碰到他的臉頰時又停了下來,改而輕輕撫上他的臉。
他下巴上面的鬍渣有些扎人,皮膚好像粗糙了些。難道他最近休息不好?還是,胃口不好?
思及此,她又用手在他臉頰上面摸了一下,皮膚確實粗糙了些。
她喃喃自語:“我家裡的吉娃娃皮毛一向光亮,有段時間我不在家,把它交給鄰居照顧。它吃不好,皮毛就變得黯淡無光。你皮膚粗糙,是不是和吉娃娃一般?”
問完,她長嘆一聲,脫了鞋襪,輕手輕腳翻上牀去,在他身邊躺下。
許是累極了,本來打算躺一會就走,最後竟然不知不覺睡過去。
黑暗中,周天行睜開了眼睛,低頭看看靠在自己懷裡的人,十分疑惑,吉娃娃是何物?
又是一件聞所未聞的東西!
許是被她的睡意感染,他沒有想多久,便也酣然入睡。
再醒來時,蕭予綾已經不在,摸到身邊空空的牀,他有些出神,昨晚竟然睡得如此沉,她何時走的都不知道!
他坐在牀上半響,愣愣出神。
門外,傳來蕭予綾的聲音,道:“王爺可醒了?綾剛從糧倉司回來,特向王爺稟報糧草之事!”
他悶悶笑了起來,她竟然假裝昨夜未曾來過。
久等不到他的回答,蕭予綾心下詫異,不會還沒有醒來吧?於是又輕喚道:“王爺?”
他斂了笑容,答:“進來吧!”
話落,蕭予綾推門而入,手裡拿着一本記賬,弓着身體小心翼翼走到他面前,一拜,道:“王爺,此次入倉糧草已經全部點齊,小麥總計十六萬擔,草料二……”
不及她說完,他已然打斷她的話,問:“阿綾何時回來的?”
“……”蕭予綾愣住,擡看他,見他睡眼惺忪,幾縷絲凌亂垂於額前,對襟衫大大敞開,露出光潔而白皙的脖頸,還有如削如裁的鎖骨。
然後,她原本的從容不迫迅被分崩瓦解,手足無措的答:“我……綾,昨、今早剛、剛到。”
“阿綾可是對本王隱瞞了什麼?”
“沒……”
“那你何故慌張?”
蕭予綾再次一愣,是呀,有什麼可慌張的,別說只是看到了他的鎖骨,比這過分的事情她不是已經做了嗎?
想着,她自嘲一笑,鎮定下來,答:“綾第一次被王爺委以重任,恐有差池,辜負王爺的期望,故而誠惶誠恐!”
周天行沒有錯過她嘲諷的神色,剛纔的好心情忽然間遠離,他無趣的擺了擺手,道:“你將賬冊留下,本王稍後會看。近來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
“是!”她應了,將賬冊放在案上,躬身告退。
眼看行到外間,她重新又折了回去。
此時,周天行剛掀開被子,準備下牀,一腳還放在牀上,一腳已經踩在了地上。近來天氣轉熱,他雖穿了褲子,卻是絲質的薄褲,十分透明,有欲遮非遮之感。
加之他的動作,他男性的特徵十分突出的映入蕭予綾眼中。
兩人,都因爲這意外而愣住。
眼見着她呆若木雞,臉紅若桃花,周天行咳了一聲,問:“阿綾可還有事?”
她回神,慌忙從衣袖中拿出早已買好,卻一直沒有機會送給他的玉簪子,道:“這……原是綾曾答應王爺要送給王爺的禮物,如今雖然晚了些,但綾以爲君子當言而有信,綾雖是婦人,卻省得此道理,特向王爺應諾。”
說着,她俯上前,不看他,只是雙手捧着玉簪子,遞到他的面前。
半響,他沒有動作,眼中晦暗不明,直直看着她。
他不說話,也不接簪子,令她想要苦笑,氣息弱了幾分,道:“王爺請收下,綾不過是遵守諾言而已,別無他意!若是王爺不喜歡,待綾走後,可以將其扔掉!”
他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將她手中的簪子接了過去。
這回,她不再耽誤,快俯身告退,退到外間看不到他了,她方纔說:“聽聞王爺身邊的侍從說王爺近來飲食不好,綾以爲,飲食不好皆因脾胃失調,憂思過重所致。請王爺相信,天下間沒有無法解決的事,所謂有志者事竟成,王爺所想必能實現,大可放開心懷。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脾胃失調……雖然綾不知生了何事,讓王爺對綾的態度由喜變惡,但綾以爲,綾做的鵝卵石板既然送與了王爺,便與綾無關。王爺可以惡綾,但爲何要惡已經完全屬於王爺的石板呢?若綾和王爺易地而處,必然會作出趨利避害的抉擇,每日堅持疏通經絡,如此方能排除沉積,調理脾胃,讓自己的身體康健。”
她說完,停頓了一會,方纔將門推開,以爲周天行不會回答她的話,正欲舉步跨過門檻,忽聽裡面幽幽嘆口氣,道:“阿綾並不討人惡……”
聞言,她愣了一下,然後微笑離開。
待到外面的腳步聲漸遠,周天行方纔低頭看手裡的玉簪子,喃喃道:“真是愛財之人,送本王的禮物也敢用次品。”
說完,他竟然笑了起來,起身,舉步,走向鵝卵石板,赤腳踩了上去。好久未踩,竟然又開始刺痛難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