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那邊的兵器,是誰賣給他們的?”
“是我們的——朝廷。”
“你們的朝廷?”
我愣了一下,擡起頭來跟輕寒對視一眼,立刻明白過來。
的確,要提供能支持一場戰爭的兵器,僅僅是私人幾乎不可能,只有這樣官家開採鐵礦鑄造的兵器,纔有可能達到這樣的規模。
也就是說,賣給南方六省支持他們叛亂的兵器的另一方,是佛朗機國。
不過,佛朗機國的朝廷爲什麼要賣出這麼多的兵器給南方的叛逆勢力?還是他們之間有什麼勾結?
一想到這裡,我的心裡也有些隱隱的不安,而鬼叔聽了我的問題之後,輕輕的笑了一下,說道:“嶽姑娘,這你就多慮了。這是一筆生意,做生意的人求的就只是財。我們的朝廷之所以做這筆生意,就是因爲我們非常需要錢。”
“爲什麼?”
“這,呵呵,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他說道:“之前的我們跟我們的鄰國也打了許多年的仗,銀錢耗用殆盡,國內的民生十分慘淡,所以纔會鼓勵我們出海做生意的。”
“哦……”
“我們的朝廷,也會參與一些大宗的買賣。”
原來是這樣。
聽到他這樣說,坐在對面的輕寒倒是輕輕的鬆了口氣。
之前我和裴元灝一直擔心的,南方跟西川勾結的事,看來應該是沒有的,如果這只是一筆生意,那麼處理起來也比較方便,至少立刻實行海禁,同時嚴查過往船隻貨物,就能避免這樣的問題發生。
不過——
聽到他最後一句話,我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剛想要問他,鬼叔自己倒像是想起了一些事,不經意的道:“就連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宗大生意,雖然我只是從中牽線,但也是我們的朝廷跟南方做成的一筆最大的生意了,我的抽頭都拿了不少啊。”
我一聽,頓時心裡一動:“二十多年前?”
“是啊。”他喝了一口那氣味古怪的茶湯,咂着嘴,眼神中頗有些得意的點頭道:“那是我來天朝這些年,牽線做成的最大的一筆生意。”
我頓時覺得後背有些發麻,瞪大眼睛看着他:“賣的是什麼?”
輕寒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連鬼叔也感覺到一些異樣,擡起頭來看着我笑了笑:“嶽姑娘,我怎麼覺得,比起現在的事,你好像更關心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宗生意。”
我怔了一下,也笑了笑,但笑容多少有些勉強:“這件事若不重要,鬼叔也不會過了這麼久了,還記得,還提起。不是嗎?”
看着我的眼睛,他慢慢的點了點頭。
“姑娘真是目光如炬。”
“過獎。”
“的確,那一筆生意的確很重要,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也再沒有過這麼大宗的生意了。”
“哦?”我微微蹙眉,道:“賣的到底是什麼?還是兵器嗎?”
鬼叔的神色變得有些凝重了起來,沉默了一會兒,慢慢道:“雖然是兵器,但跟你們所知道的兵器,不一樣。”
是兵器,但跟我們所知道的的兵器,卻不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
見我們倆都疑惑的看着他,鬼叔笑了笑,站起身來走到屋子的另一邊的窗邊,撩開了一點簾子,可以看到後院的矮牆,和矮牆後不遠處,小巷子裡來來往往的人。鬼叔說道:“你們看到那些人了嗎?”
“嗯。”
“你們所知道的武器,如果要殺那些人,一次,最多五個。”
“……”
“而那一次所賣出的武器,要殺這一些人,一次,最少五十個。”
我和輕寒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所見過的武藝高強的人,譬如黃天霸和洛什,他們倆的金標和飛蝗石算是百發百中的神器,卻也不能一出手就殺五個人;而高深莫測如言無慾,他的拂塵也不可能殺人如割草,但鬼叔所說的那種武器,居然一次出手至少死五十個!
那是什麼樣恐怖的利器!
“你說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鬼叔沉吟了一番,慢慢的說道:“是一種火器,當初產出的時候,被稱爲佛朗機火炮。”
我和輕寒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火炮!
要說起來,天朝也不是沒有,但火藥主要還是運用在開山修築那些事上,近百年來纔剛剛開始用於戰事,但也並沒有達到那種毀天滅地的效果。當年在虎躍峽,裴元灝調動了舟山水師萬炮齊發,也不過轟沒了一艘船而已。
跟鬼叔所說的佛郎機火炮,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輕寒猶爲震驚,他這半輩子都是在漁村裡過的平平靜靜的生活,即使後來經歷了家破人亡,天翻地覆的變故,也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東西,他整張臉都有些蒼白,望着鬼叔直髮呆。
而我……
我坐在那裡,原本冰冷的手指這個時候已經被杯子裡溫熱的溫度熨帖得發燙,掌心滿是冷汗。
而在我心裡,那一團原本只是隱隱浮現的陰影,這一刻慢慢的瀰漫開來,那麼真實的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擋住了我的光明。
他說的東西,我沒有見過,也幾乎不敢去想象到底是什麼比鬼怪還恐怖的火器,但只從他的描述來看,這樣的東西如果用於戰爭,幾乎可以說是無往不利。
但無往不利的背後呢?是不是代表着要有無數個“五十個”生命在這樣的利器下喪生?
一場戰爭,原本就是血肉堆砌換來的,只是刀兵相擊,人與人的拼殺,就已經會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如果那些恐怖的火器參與到戰爭裡來,那是不是整個戰場都便變成殘酷的修羅場,變成人間地獄?
而所有的人,都會沉落墮入地獄,變成無數的冤魂。
一想到這裡,我只覺得後背一陣發涼。
這,太可怕了!
看着我和輕寒都坐着發呆的樣子,鬼叔似乎還想說什麼,就聽見外面那小夥計在小聲的喚着,好像又有主顧上門,他抱歉的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屋子裡只剩下我和輕寒,他滿頭都是冷汗,擡起頭來看着我,心有餘悸的道:“幸好,你問了這麼一句。”
“……”
“否則,這樣的兇器如果被他們用了,那——”
他打了個寒戰,驚恐的道:“有多少人會死!”
……
我目光定定的看着他,突然有一些心安的感覺。
他一直在爲南方的事焦慮着,南北戰事一起,他一直以來的構想都會化爲烏有,但聽聞了這樣的消息,他第一個關心的,卻還是人命。
只是,購買這些兇器的人,他們卻不會這樣想。
輕寒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突然想到了什麼,道:“咦?剛剛鬼叔說的,好像是二十多年前賣的那些東西。”
“嗯。”
“二十多年前……”
看着他眉心緊緊蹙起的樣子,想得很吃力。二十多年前的事,我們幾乎都已經忘了,除非是一些會刻骨銘心的記憶,才能一直刻在腦海裡。我還能依稀的記得,因爲那個時候,是我記事以來,西川對朝廷的第一次作戰。
那一場仗,在很多人的記憶裡都模糊了,更多的人記得是,是西川和朝廷的第二次大戰。
也就是,那一場大戰失敗後,西川開始向朝廷進貢。
包括女人……
想到這裡,我突然打了個寒戰,好像冷得厲害,雙手握緊了那還微微發燙的杯子。
屋子裡突然安靜了下來。
這一回的安靜和之前的不同,外面的喧鬧的聲音,人來人往的聲音,還有孩子們嬉笑玩鬧的聲音,都清清楚楚的從門簾縫兒裡傳來,卻越發襯得這間屋子安靜得只剩下兩個人的心跳。
兩杯熱茶湯裡慢慢升起的霧氣瀰漫在眼前,我看着煙霧另一頭那雙澄清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眼神顯得有些凝重。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他有些低啞的聲音道:“輕盈。”
“什麼?”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
“鬼叔說得沒錯,你來這裡,好像不是爲了問這一次的兵器,而是爲了問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次。”
我看着他閃爍的目光,咬了咬下脣,輕輕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倆從懸崖下爬上山頂的時候,我跟你說過什麼?”
“……!”他的眼睛一亮。
“我說,我會告訴你,我的一個秘密。”
那是我和他跌落谷底,往山坡上攀爬的時候說的。那個時候的我滿懷希望,以爲我和他從此就可以逃離這裡的人,這裡的事,所以我告訴他,等上了山之後,我要告訴他我的一個秘密。
只是沒想到——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一陣酸楚涌上心頭,眼睛也有些發紅。這時,一隻帶着粗糙力度的手伸過來,小心的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還是和以前一樣,帶着厚厚的老繭,即使現在已經不用做那些粗重的農活,也改變不了他的出身,他如岩石一般粗糙的氣息,卻只有這樣的氣息,讓我覺得安心,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他,把一切都交給他。
包括,我自己。
從他的掌心汲取的溫度讓我稍稍的安靜下來,我也反手握着他的手,慢慢的說道:“我要告訴你,我的那些秘密裡面,其中有一個就是——”
“……”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筆火器的交易,我曾經聽說過。”
輕寒驀地瞪大了眼睛。
其實,不止是聽說。
如果只是聽說,也不會讓我一定要親自來這一趟渡來館,來問這些話。
因爲將這件事說給我聽的人,是我曾經,最親,最親的人!
而參與進這筆交易的人,也許——也許就有我最親的人!
這些話我並沒有說出來,就算不怕隔牆有耳,但出於我們這種人天生的敏感和謹慎,一些話是不會真的說出口的,而輕寒也已經立刻會意過來,臉上露出了無比震驚的神情。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過了好一會兒,纔有些困難的開口:“你,沒有記錯?”
“沒有。”
“……”
他一時間像是有些混亂了,突然間接觸到了這樣恐怖的東西,又接觸到了我的這個秘密,讓他完全的無所適從,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踱了幾步,腳步也是凌亂的。
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停下來看着我——
“那,那一批火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