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院子裡一下響起了無數人的尖叫,那些護衛們幾乎都嚇呆了,而幾個小孩子將煙花一扔,頓時嚇得抱頭鼠竄,加上那紛紛揚揚的煙火,一時間大家都亂成了一團,幾個侍衛面無人色,急忙衝了上去。
我也疾步走到裴元修的面前:“公子!”
他還站在那裡,彷彿一時間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我走到他的面前,看到煙火映照下他霎時間蒼白的臉龐,眼瞳驟然聚攏,一下子撲到了我的身上。
“公子!”
我一把接住了他。
他沉重的身軀如山一般壓下來,差點將我撲到在地,幸好周圍的那些侍從都圍上來紛紛伸手把我扶着,我踉蹌了一步,感覺他的下巴重重磕在我的肩膀上,哇的一聲吐了一口血,滾燙的灑在了我的頸項間,燙得我哆嗦了一下。
這一刻,我一下子想了起來!
那天晚上,就是在那個賊人進我家行竊的那天晚上,也是這樣一支弩箭,射中了那賊人的臉,讓他倉惶逃竄,之後雖然我已經有所察覺,連艾叔叔也告訴我,我在人的一射之內,但這些暗中的人始終沒有現身。
難怪,剛剛從帶着裴元修一進院門,我就有一種倉惶不安的感覺,卻始終不知道那種不安到底來自何處,原來就是他們!
原來,他們的目標,是裴元修!
可是,爲什麼?!
他們爲什麼要襲擊裴元修?他們是什麼人?!
我下意識的回過頭去,看向我家院的後面,那裡是黑漆漆的山林,什麼都看不到,但那種漆黑卻像是猛獸長大了嘴,會將人一口吞噬一般。
等我再回頭,感覺到裴元修兩隻有力的大手抓着我的肩膀,努力想要撐起身子,他的臉色慘白,殷紅的血殘留在脣邊,蒼白的脣瓣微微顫抖着;他的眼睛雖然已經全然暗了下去,卻一直盯着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氣,似乎還想要說什麼——
“青……青……”
我咬咬牙,大聲道:“保護公子,先進屋!”
這個時候那些侍從已經圍了上來,一邊將我和他密不透風的圍在中央,一邊攙扶着我們快速的挪進了房間,素素已經敞開了大門,將她的小牀上清理出來,那些人七手八腳的將裴元修擡起來放了上去。
當他一躺下,就看到他的胸口那蓬鬆雪白的皮草已經被鮮血染紅,一紅一白交織,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家裡已經亂成了一團,院子裡那些孩子早就嚇得一鬨而散,又有些村民遠遠的探頭探腦的看着,但都不敢靠近,那些侍從已經點燃了許多蠟燭油燈,照得小小的房間如同白晝,也照亮了牀上裴元修那張慘無血色的臉龐。
他的一隻手還抓着我。
而我的另一隻手,被離兒緊緊的抓着。
她已經完全嚇傻了,從剛剛裴元修中箭開始,就沒說過一句話,一直跟着我們走進來,牽着我的手守在牀邊,一雙眼睛帶着無比的驚恐看着她的阿爹,卻沒有哭。
是嚇得哭都哭不出來了。
雖然我的女兒也算是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了,但真正眼睜睜的看着親人在眼前被人射殺,鮮血四濺這種血腥殘酷的場面,她還是第一次,對於一個這麼小的女孩子來說,那簡直是一場噩夢了!
我看了看裴元修,又看了看她,急忙叫過素素:“你帶離兒去裡屋睡!”
素素雖然也嚇得不輕,但沒有多問,便立刻牽着離兒往裡屋走去,離兒沒有抗拒,但她不是乖,而是嚇得失神了,完全是別人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她被帶進裡屋的時候,一路走一路回頭望着,直到那道藍布簾子落下,才遮住了她同樣蒼白的小臉。
這個時候,我回過頭,看向平躺在牀上的裴元修。
他一直睜大着眼睛,大口的喘着氣,抓着我手腕的手始終沒有放鬆,反而隨着他的呼吸越來越緊,我纖細的手腕幾乎有一種要被捏碎的錯覺;而隨着他的呼吸,我也看到他的胸口,那支弩箭幾乎整支沒入他的胸口,只剩最後一個頭在外面,映着燭火閃爍着寒光。
傷口外面有些血,但不多,像是已經止住了,可他的鼻息間,全都是濃濃的血腥味。
“青……青嬰……”
他喘息着,慢慢的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急忙蹲下身:“公子?”
“青嬰……”
“公子,你不要說話。”
“青嬰……”
“……”
“青嬰……”
我看着他幾乎已經漆黑無光的眼睛,卻還固執着,抽搐着叫着我的名字,才恍惚明白過來——
他並不是有話跟我說,只是無意識的呼喚着我。
我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對。
那弩箭射中的部位,儼然就是心口。人的心見鐵即死,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可他現在還活着,傷口雖然有血,卻沒有流太多,看來這個傷跟我們平時所見的致命傷不盡相同。
可是,就算他的傷不同尋常,也並不意味着奇蹟,而且他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眼睛裡的光也在慢慢的消退。
纖細的手腕他的掌中幾乎要被捏斷了,我咬着牙忍受着腕骨傳來的痛楚。
我知道他從來不忍心讓我受傷,哪怕一分一毫的傷害,他都不會,可現在當他徘徊在生死邊緣的時候,卻一直這樣叫着我的名字,這樣讓我痛,似乎也能讓我體會到,這些日子來他所經歷的那些痛苦和無奈。
不管愛與不愛,但這個男人終究是救了我的女兒,是我的大恩人!
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急忙反手握着他的手:“公子!”
“青嬰……”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喘息越來越弱,即使我靠得那麼近都細不可聞,周圍的那些侍從全都嚇得跪了下來,齊聲道:“公子!”
“……青……嬰……”
眼看着他的眼睛幾乎浮起了白光,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只有他的手越來越用力,越來越固執的抓緊了我,我的手腕在他的掌心幾近粉碎。
他好像,快要不行了!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湊到他耳邊,猶豫着,輕輕的喚道:“元……修……”
驀地,感覺到他整個人顫了一下。
抓着我的那隻手好像有了感知,慢慢的鬆開了一些,卻沒有立刻放開我,但分明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平緩了一點。
那些侍從也好像感覺到了什麼,紛紛跪着湊了上來,一個個充滿期冀的望着我,雖然沒人敢開口,但那些眼神好像分明都在說——繼續,繼續叫他。
我只覺得掌心也出了一片冷汗。
但,還是咬咬牙,繼續道:“元修……”
這一回,他的手更加鬆開了一些,雖然還抓着我,卻已經只剩下不可抗拒的,溫柔的力道,而那雙眼睛裡開始有了光點閃閃,卻找不到焦點,彷彿還在黑暗中摸索着,尋找着。
我又輕輕道:“元修。”
他的眼睛忽閃了幾下,彷彿終於有光亮照了進去,在茫然了一下之後,他突然轉過來看定了我:“青嬰?”
眼淚一下子從我的眼眶裡涌了出來,啪嗒一聲滴落下去,正正落在他的眼角,立刻融到了他的眼中,他的眼睛頓時像是恢復了清明,甚至也有了幾分光彩,定定的看着我的眼淚從臉頰上滑落下來,他蒼白的嘴脣微微顫抖了幾下,終於,慢慢勾起了一抹弧度。
我的視線模糊,已經看不清了,只感覺周圍的所有人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甚至有兩個侍女腿一軟,撲通一聲癱軟的跪倒在地。
。
他這樣,算是扛過了第一關。
那幾個侍衛到現在已經算是死罪了,但我還是立刻給他們下了命令,讓他們嚴守屋子和周圍的院牆,不允許任何人再靠近一步,保護了裴元修,也讓他們戴罪立功。
暗中的那批人馬到底是什麼人,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去關心了,但我已經很明白,他們的目標就是裴元修,現在裴元修胸口中箭,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還要趁勝追擊,萬一再派人殺進來,只怕他命休矣。
那些侍衛爲了戴罪立功,一個個刀出鞘,箭上弦,守在屋子周圍,一股肅殺之氣將我這個小小的院子包圍了起來。
然後,我讓那幾個侍從馬上過江,去請藥老。
裴元修的傷,現在雖然沒有立刻致命,但那支弩箭到底深到了什麼位置,有沒有傷到心,能不能拔,如何拔,都必須讓藥老來看過才能做決斷,萬一拖延下去傷勢加重,只怕就藥石罔效了。
剩下的幾個侍女,又驚又嚇的都快要哭起來,也不敢亂動,倒是裴元修,只轉頭看了他們一眼,便低聲說道:“出去。”
我低頭看着他:“爲什麼?”
“讓他們都出去。”
“……”
看他現在虛弱得呼吸都勉強的樣子,反倒有些固執了起來,不過想想,這些人留下來也沒什麼用,我便擺擺手,侍女們紛紛退了出去,還關上了門。
小小的屋子裡,就剩下了我和他。
許許多多的燭火,油燈都點燃了,屋子裡恍若白晝,卻也因爲火光的搖曳,給人一種明明滅滅,動盪不安的感覺,好像他的生命,不知何時,也許下一刻就會耗盡。我一直靠坐在牀頭邊,感覺到他的呼吸,雖然微弱,卻還一直綿延着,只是胸口那點銀光,亮得刺眼。
這時,手腕被輕輕的揉了一下。
我低下頭,看到他用拇指輕輕摩挲着我的肌膚,輕輕道:“我捏的吧。”
“……”
他的力氣的確不小,又是生死關頭,我的手腕上硬生生的被捏出了幾根指印,剛開始還只是紅腫,現在已經變得淤青了。
“疼嗎?”
“不疼。”
“說謊……我看得出來。”
他的聲音很低,還伴隨着微弱的喘息,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微微翹着。
可我已經快要哭出來。
我不想他死。
不管他做過什麼,又可能會做什麼,但不管怎麼樣,他救了我的女兒,將離兒撫養長大,對我有再造之恩,不論如何,我都不想看到自己的恩人這樣死去。
可我要怎麼做,才能挽留他的生命?
想到這裡,眼淚幾乎又要奪眶而出。
他的另一隻手,顫顫巍巍的擡起,伸到我的臉頰上,曲起的手指抹過我的眼角:“別哭。”
“元修……”
他竟然笑了起來,蒼白的臉龐彷彿寒冰,可那一笑,卻像是冰上的陽光,分外燦爛,分外輝煌。
“臨死前,能聽到你叫我元修,我也不枉此生。”
“……你,不要這樣說。”
我說不出話來,低下頭將臉埋在他的掌心裡,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汩汩而出,不一會兒就沾溼了他的手掌。
“你不要哭,”他無力的,輕輕道:“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哭……”
“……”
“青嬰,你知道我這一生,最喜歡看到什麼?”
“……”我終於慢慢止住了哭泣,擡起頭來,淚眼朦朧的看着他,哽咽道:“你最喜歡看到什麼?”
他溫柔的看着我:“看到你笑。”
“……”
“那是我最愛的,一生所見,最美的畫面。”
“……”
這時,我突然感到了一陣恐懼。
他說“他的一生”,可他現在分明才活了人生的一半不到,正值壯年,不能說一生,也千萬不要說一生!我急忙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你不要說了,元修,你不要說了。你靜下來好好休息,我已經派人去請藥老了,他馬上就會來。等他一來,治好你的傷,就會沒事了。”
你還有很長的一生要走,你千萬不要在這裡說“一生”!
裴元修卻搖了一下頭,對着我輕輕的笑了起來:“可是我想說。”
“……”
“我有太多的話想對你說,可是,我從來不敢說。”
“……”
“我怕嚇着你。”
“……”
“如果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如果你知道,我有多想要你,你一定會被嚇着的。”
“……”我說不出話來,只拼命的搖頭。
你不要,不要再說了……
“可是現在,我要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