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大火將漆黑的夜空都燒紅了,幾乎大半個皇城陷入了一片慌亂,即使沉在水裡,也能聽到烈火熊熊燃燒和房樑斷裂坍塌發出的轟鳴,將整個夜晚帶入了一片洪荒世界。
那場大火,也在焚燒着我的心。
護城河的河水裡還夾雜着冰雪,凍得幾乎要讓人窒息,而我的胸口卻是滾燙得發疼,在那種幾乎讓人窒息的煎熬中,我掙扎着到了神祁門,也已經到了自己的極限了。
所以,一走進那間小屋,看到裡面如豆殘燈下一張滿是皺紋的蒼老的臉時,我就失去了意識。
模糊中,還是覺得難受。
一會兒好像置身於滿是烈焰的火爐裡炙烤,一會兒又好像被放進了冰天雪地的寒窯,那種冰與火的交織,彷彿有兩隻無情的黑手,要將我的靈魂和肉體都硬生生的撕裂成兩半。我痛得厲害,好幾次幾乎都要忍不住慘呼一般,卻始終咬着下脣,將所有的痛楚都嚥了下去。
在掙扎間,舌尖全都是血的鹹腥味。
後來才知道,那一夜因爲我發燒得太厲害,整晚都在抽筋,差一點就咬斷自己的舌頭了。負責護送我出宮門的人將我交給了外面接應的人之後,原本是要連夜出城,但因爲我病得太厲害,連他們都擔心送出城的會是一具屍體,只能延遲了出城的時間。
當我睜開眼之前,聞到的就是一股濃濃的藥味。
藥味很香,比一切花香果香都純粹而自然,但給人的感覺第一個永遠是苦澀。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心裡也是這樣的味道,即使我看到的是一片溫暖的紅光,和紅光中一張很美豔的笑臉。
這是一張陌生的臉,但因爲美豔,因爲笑容,並沒有讓人不安,我只是有些怔忪,就聽見一個很妖嬈的聲音帶着笑在耳邊道:“妹妹,可好些?”
“……”
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在問我。
我稍微清醒了一些,立刻感覺到周圍搖晃得厲害,還有奪奪的車輪磕碰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意識到自己是在一輛馬車上,周圍晃動的紅影是隨着馬車搖晃的紅紗,而在這一片紅色中,那張豔麗的臉龐格外引人注目。
這是個大概三十多歲的女人,雖然看得出年紀不輕,但容貌極美,和南宮離珠那種傾國傾城、仿若仙子的花容月貌不同,眼前這個女人有着飛揚的眉毛,媚氣的眼睛,挺翹的鼻樑和性感紅豔的嘴脣,是一種直接的,不加任何掩飾的俗豔。
卻也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我盯着她,開口的時候嗓子好像要冒火一樣,有些艱難的:“這——是哪裡?你——是誰?”
這個妖豔的女人衝着我一笑:“咱們這是要出城。”
“……”
“至於我是誰——”她眨了眨眼睛,這個原本是很天真的動作被她做得反倒極有風情,然後對我媚然一笑:“你可以叫我——阿藍。”
“阿藍……?”
我重複了一下這兩個字,她已經伸手摸向我的額頭,然後笑道:“總算好些了。昨晚我都以爲你熬不過了呢。妹妹,你的命可真硬。”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完全清醒過來。
昨晚!
我被輕寒從大牢裡救出來,接下來的一切都在夢裡又經歷了一次,可卻什麼都記不清了,彷彿因爲刻得太深而被毀滅的印記,我唯一能記住的,是自己從露臺上落到水中時,看到的他的眼睛。
數不清的情緒在裡面,最終匯成了他蒼白的臉龐。
那一夜,那一場大火,永遠的將他烙印在了我的靈魂裡。
想到這裡,我不由的有些顫抖,下意識的要伸手去抓她,可是一動彈才發現自己虛弱得厲害,根本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只是一急,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喘了半天才勉強開口:“他——他呢?!”
阿藍被我抓住,低頭看着我焦急的神情,道:“他?你說的,是那位委託的大人?”
委託?
我剛剛清醒過來,腦子也一團漿糊一般,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而就在這個時候,馬車也搖晃了一下,從外面傳進來一個很低沉,有些冰冷的聲音:“當心。”
阿藍一聽,立刻警醒了起來,伸手將我身上紅錦被往上掖了掖,附在我耳邊低聲道:“別出聲,要出城了。”
出城,這兩個字像是魔咒一下,我的呼吸都凝滯了。
看着阿藍整了整身上紅色的衣裙,將一片紅色的蓋頭籠在頭上,慢慢的從前面挪了出去。
這個時候我纔有餘裕打量自己的處境,這個馬車比起之前我坐過的任何一輛馬車都大,厚重的車板顯得格外結實,車廂雖然大,卻堆滿了各種箱子,纏着紅綢,加上週圍垂下的紅紗,看起來像是婚嫁所用;車門也是向後開的,似乎是民間常用運貨載人的馬車。
車內的箱子堆砌得很高,而我就躺在箱子的中央,看起來倒像是特地用箱子堆出的一個不顯眼的隔間,而阿藍就坐在外面,一身紅衣的新嫁娘的打扮。
我恍惚的明白過來——他們是用這個方法,偷偷將我送出城。
我還想要掙扎着起來看看外面,可身子像是完全被掏空了一樣,不管我怎麼努力都動不了,反倒急出了一頭汗,只能作罷。
馬車晃晃悠悠的往前行駛着,不一會兒,周圍的人聲也越來越喧鬧,隱約聽到外面傳來了一些老百姓的聲音——
“怎麼突然出城查得這麼嚴了?”
“只怕是——昨夜皇城大火,你們見着了嗎?”
“看到啦,燒了半天高,是怎麼回事?”
“誰知道呢。今天又查得這麼嚴。”
……
聽着那些人的紛紛議論,我的心不由的提了起來,出城的檢查變嚴苛了,是因爲皇城裡的人還是不肯相信我死了?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我出城豈不是更難了?
想到這裡,不由的出了一身冷汗,發燒原本就讓皮膚敏感,這個時候更覺得全身都像針扎一樣的痛,馬車卻還沒有停下,一直晃晃悠悠慢慢的往前行駛着,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前面傳來那些守城官兵檢查的聲音。
隔着箱子,阿藍在外面道:“妹妹,你可別吱聲兒哦。”
“……”
“要是在這兒出了事,哪怕那位大人給再多的錢,咱們也不保你的。”
一聽這話,我越發的緊張起來。
不一會兒,行駛的馬車停了下來,聽見外面有人在說:“這是什麼?”
一個有些上了年紀的人笑呵呵的答道:“官爺,嫁女,小人今天嫁女。”
“嫁女?嫁哪兒?”
“淮安府。”
“嫁這麼遠?”
“是的,年前定下的婚事,過了年就要去了。呵呵,軍爺,這些給大夥兒買點酒吃,去去寒。”
說着,外面的聲音變小了一些,我幾乎豎起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隱約響起了碎銀子叮叮噹噹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就聽見那個守城的官兵懶懶道:“好了,既然是嫁女,就讓你們過了。放行。”
我頓時鬆了口氣。
外面的那個中年人還在道謝,而駕車的已經迫不及待的揮起了鞭子,就聽見馬蹄噠噠響起,馬車又一次晃晃悠悠的朝前行駛了起來。
我微微喘息着,剛剛過於緊張,這個時候全身都痠痛起來。
就在這時,遠遠的突然傳來一個不大的聲音——
“停下!”
聲音雖然不大,卻像是晴天霹靂一般,驟然響起在每個人的耳邊,我的呼吸頓時停下了。
連外面的阿藍,彷彿也感覺到了什麼,她輕輕的敲了一下木箱,低聲道:“別出聲兒。”
我自然不會出聲,實際上要開口對我來說也已經太難了,只能勉強的讓自己清醒着不要昏厥過去,聽着外面的每一個聲音。彷彿來了一隊人馬,慢慢的走近馬車,就聽見那些守城的官兵全都走了過來,畢恭畢敬的道:“南宮大人。”
南宮大人?莫非是——
外面的人沒說話,守城的官兵領頭的人陪笑着道:“尚書大人,這麼突然到這兒來了?”
果然,是南宮錦宏!
我只覺得整個人都有些戰慄了起來。
他是堂堂的兵部尚書,就算女兒失了寵也不至於到這裡來,到底他是——
想到這裡,外面已經傳來了南宮錦宏的聲音:“今天九門下令要嚴加盤查,你們可不要胡來。”
“是是是,下官不敢。”
“那輛馬車,是怎麼回事?”
“那個啊,是有人嫁女。”
“嫁女?年初一,嫁女?”
聽着他這話,連外面的阿藍呼吸彷彿都緊了一下。
這時,那個中年男人立刻上去賠笑道:“這位大人,婚事定得急,前後遇上過年,看祟書本子只有今天宜嫁娶,所以——呵呵。”
聽着那人的乾笑,外面已經沒有了聲音,我不由的緊張起來。
就在這時,外面忽的一聲,我還沒反應過來,只感覺整個車廂裡都亮了一下。
有人把車門打開了!
頓時,我的呼吸都屏住了,只聽見外面有人低呼了一聲。
南宮錦宏冷冷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還真是個新娘子。”
“嘿嘿大人,這——”
阿藍這一回卻也老實,聲音不再像之前那樣妖媚,而是帶着幾分羞澀愜意的:“小女子拜見各位大人。”
南宮錦宏彷彿帶着笑:“新娘子的嫁妝不少啊。”
“小女留到現在,年歲大了些,所以嫁妝單子不能薄。”
“哦?”
南宮錦宏沒再說話,卻也沒有讓開,一時間周圍的人似乎都有些疑惑的,紛紛議論起來,我只覺得心跳都要停下了,屏住呼吸聽着外面的每一聲響動。
可等了許久,都沒有聽見他讓放行的話。
就在這時,前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這又是什麼?
不等我去細想,南宮錦宏旁邊的已經有人湊過來低聲道:“大人,那是皇上的羽林衛。”
羽林衛,那是裴元灝的親信衛隊。
我只覺得心都要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