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臉上的笑容靜得像一潭死水,說道:“多謝你的賀禮了。”
他看了我一眼,只笑了笑。
不一會兒,酒菜就上齊了,我原以爲他說相請不如偶遇,坐下一敘什麼的只是客氣話,畢竟剛剛他還在上面請了客,應該吃不下什麼東西了,誰知酒菜上來,他還真的和我們一起吃了起來,似乎剛剛根本沒有吃過東西。
老闆送上來的酒菜自然也都是好東西,三套鴨、葵花蟹粉肉丸、摸刺刀魚,每一道都是色香味俱全,還有一碗文思豆腐羹,更是精妙無比,千萬根細如髮絲的豆腐在湯水裡輕輕的盪漾,如雲霧一般,彷彿也有百轉千回的心思溶在裡面。
輕寒喝了一勺,便讚不絕口。
裴元修笑着也對我道:“你也喝一碗湯羹,暖暖吧。”
我搖搖頭,他仔細看了一下我的臉色,柔聲道:“怎麼了?我看你好像不大舒服?”
我輕輕道:“好像昨夜有些着涼,胃不舒服。”
“那我帶你去看大夫。”
“不用。”我搖着頭,輕輕笑道:“只是小事,喝點燒酒暖暖就好了。”
他一聽,便立刻吩咐下去,不一會兒店家便送了一壺溫好的酒上來,是合歡花侵的蒸酒,濃香四溢,我熱熱的喝了一口,燒酒熱辣辣的從喉嚨一路衝下去,一時間嗆得我差一點流眼淚,好像在身體裡放了一顆火苗,焚燒着我的五臟六腑。
他急忙問道:“怎麼樣?好一點沒有?”
我忍不住淡淡的笑了一下。
又不是老君的仙丹,哪裡這麼快就見效了,不過那種被焚燒着的感覺,倒是讓我心裡好受了一點,看他的樣子,大概也是關心則亂,便微笑着點頭道:“好多了。”
“那你再喝一些,舒服了就先吃點清淡的東西。”
“我知道,你別光顧着我,快吃你的。”
他答應着,又看我喝了一口酒,這才轉過頭去繼續吃自己的東西,而我拿着酒杯,就聽見對面叮的一聲。
擡頭一看,是輕寒手裡的勺子碰到了碗沿。
他也擡頭看了我們一眼,臉上的表情還是重逢以來從未有過的茫然,我心尖一顫,放下酒杯:“劉大人怎麼了?”
“……”
他好像沒聽到我說話似得,自己只愣愣的坐着。
我和裴元修對視了一眼,裴元修又探過頭去,問道:“劉大人?”
這一回,他纔像是突然被人驚醒了一般,猛地擡起頭來看着我們,眼神卻還有些恍惚:“啊?”
“劉大人怎麼了?”
“你,臉色不太好。”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裴元修,然後又看了看我。
裴元修也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了他,微笑着問道:“劉大人可是身體不適?”
他皺着眉頭,搖了搖頭,像是自己感覺了一下,才說道:“可能是——最近公務繁忙,有些累着了。”一邊說着,一邊揉了揉鼻樑,然後擡起頭來看着我們,笑道:“見笑了。”
“哪裡。劉大人如此辛勞,乃是百姓之福啊。”
“公子莫要取笑。”
他說着,又看了我們一眼,便說道:“本官突然想起府內還有些事沒有處理完,就先告辭了。”
裴元修一聽,也不挽留他,只站起身來,劉輕寒已經朝着我們長身一揖:“不勞二位相送。告辭。”
“劉大人慢走。”
我坐在坐位上沒動,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還有他的腳步聲,也慢慢的消失,裴元修也沒有多說什麼,只坐回到我的身邊,看了我一眼,柔聲道:“再喝一點,就吃飯了。”
“嗯。”
我點頭,拿起桌上那杯酒,一飲而盡。
。
接下來的時間,我和他都沒有人再開口,席間只有碗筷的聲音,但樓下的車水馬龍,加上賣唱女那些軟糯的歌聲悠悠,倒也並不沉寂。
吃完飯之後,他問我:“你覺得酒菜如何?”
“是比咱們的好。”
“那我——”
“依我看,你也別訂酒宴了,來來回回的送,不方便,還累人。倒不如問老闆包下這酒樓一天,把廚子直接接過去,又便易,又不興師動衆。”
他笑道:“到底是你細心。這樣也好。”
“嗯。”我點點頭:“我還想坐坐,你處理完了來接我。”
“好。”
他起身,還有些不放心的看了我一眼,我衝他笑了一下表示自己無礙,他這才放心的下了樓。
而等他的身影一消失在樓梯口,我臉上的笑容就慢慢的淡了下來。
也許,再多一刻,哪怕一刻,我的笑容都已經無法再堅持了。
和那個人相對,就算只是他的呼吸,也足以擊潰我所有的平靜,更何況,看到他蒼白的臉,疲憊的神情——我知道,這些已經跟我沒有關係了,有別的人,比我更有資格去心疼他。
我只是……心疼而已。
我默默的坐在桌邊,看着外面的風景,聽着那些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喧鬧的聲音,又斟了一杯已經微微涼的酒,輕輕的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覺,反倒讓自己好受了一些,可還想喝的時候,卻發現酒已經喝完了。
正猶豫着,要不要讓店家再送一壺上來,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難道裴元修這麼快就處理完了,回來接我?
我作出一點笑容來,正要起身去迎他,卻看到一個消瘦的身影慢慢的走了上來,一身藏藍色的袍子,不若裴元修一陣白衣的清雅,卻顯出了一種異樣的低沉?
一看到那個消瘦的聲音,我的腳步便頓住了。
他一上樓,立刻看到我站在那裡,也愣了一下:“夫人還在這裡?”
我看着他,一時沒說話,只等到他一步一步的走近了,纔有些艱難的開口:“你,回來做什麼?”
他是不是……
我的心裡幾乎還沒來得及“胡思亂想”,就看到他轉頭看了桌上一眼,立刻露出了一點笑容,伸手從他剛剛坐的那個地方的茶杯後面拿起了一個東西,喃喃道:“幸好還在。”
只一晃,但我也看清了,是個翠玉扳指。
他拿起來順手便套在了大拇指上,然後捏在手心,擡頭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見笑了,剛剛落下了。”
我也笑了笑:“大人是個細緻的人,怎麼也會忘東西?”
“可能是在下剛剛有些不大舒服,疏忽了。”
我微笑着看着他那張掩蓋了幾乎半張臉的面具:“大人現在好些了嗎?”
“多謝夫人關心,好些了。”
“大人應該多休息纔是。三月初二也不遠了,大人還要辦那麼大一場千叟宴,若身體孱弱,可怎麼辦得好?”
他看了我一眼,臉色又有些變了,像是轉身要走,可走了一步,終究又像是有些遲疑,轉過身來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一時間,他不開口,我也沒有聲響,兩個人就這麼平靜的對視着。
也許,是對峙着。
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其實樓下,還很喧鬧,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加上賣唱女的歌聲,小販的吆喝聲,那那麼多的聲音傳到這裡,卻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明明那麼熱鬧,卻似乎一點都無法滲透進我們的周圍。
我看着那半張面具,從來沒有覺得,江南的冬天是這麼冷。
他有些不自覺的蹙了蹙眉頭,慢慢的走了過來,我的心跳也隨着他的腳步一聲一沉,幾乎將我窒息的壓迫感隨之而來。
他一直走到我的面前,低頭看着我。
這麼近的距離,我也看着他,看清了他的那張面具,簡單而冰冷的扣在他的臉上,雖然堪堪遮住了他那些猙獰的傷疤,卻並沒有讓人好受,相反,那種寒冷的溫度幾乎已經從面具裡滲透了出來,一直透進人的心裡。
他沉默了一下,開口道:“青嬰夫人,在下知道這麼問有些不合時宜,但——在下跟你到底是什麼關係?”
“……”
我說不出話來,樓下的鼎沸人聲在這一刻好像一根針猛地扎進我的耳朵裡,頓時一片腦海裡喧鬧嘈雜,什麼都聽不到了。
只有我的呼吸聲,乾澀的在耳邊迴響。
他的臉,和那張面具,好陌生……
他看着我木然的樣子,又有些急切,低沉着聲音道:“夫人!既然你與在下相識,爲何不與在下相認?”
他的聲音,好陌生……
“上次一別,在下問過身邊的很多人,他們都是在下的老友,但都不認識夫人。夫人是何時與在下相識的?”
他,好陌生……
“夫人,你到底是我的什麼人?”
“……”
我一直沉默的看着他,沒說話,當聽到他問這句話的時候,我擡起頭來笑了一下。
他一愣,定定的看着我。
“劉大人那麼想知道你和我的關係嗎?”
“請夫人明示。”
“好說,其實我跟劉大人沒有什麼太大的糾葛,只是,有些債務上的糾紛罷了。”
“債務……糾紛?”他驚訝的睜大眼睛看着我,我對他淡淡一笑:“我是你的債主。”
“債主?”
“對。”
我點點頭,看着他一臉詫異的表情:“我是大人的債主,可大人這一忘,就什麼都忘光了。”
他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思索接下來應該如何跟我應對,又立刻向我拱手行禮:“失禮了。”
我笑了笑。
“既然夫人是在下的債主,不知在下到底欠着夫人什麼?是錢財?”
錢財?
呵呵,是啊,男女的關係若真的最後只落到這一樣上,那是再好不過了,簡單幹淨,清清白白。
可惜,我跟你之間,還真的沒有辦法用錢財來算,也算不過來。
我笑着說道:“大人不用太擔心,我沒有催着大人還,就不是什麼要緊的。”
“那——”
“不過,還是要還的。”
他聽着我這模棱兩可,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話,微微有些無措,但他到底是個當官的,很快便恢復了往常的平靜,看着我的目光也透出了一點疏離——一個做官的,自然不會讓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完全處於被動和下風,即使當初他和裴元修在望江亭邊,都能感覺到他的謹慎和不卑不亢,現在我這樣的舉動,反倒讓他豎起了身上的刺一般,不僅是眼神,連那半張完好的臉,也透出了和麪具一樣的涼薄。
看來,他的爲官之道,學得不算差。
我……真的不用再擔心了。
他問道:“夫人要在下還什麼,不妨明言。”
我笑了笑,轉身朝樓梯口走去,他跟在身後,有些不悅的道:“夫人?”
我已經準備下樓了,卻在下了一階之後,又駐了足,一手扶着木欄擡起頭來看着他,說道:“大人放心,你我之間的債務,千叟宴前,我會問大人討回的。”
“……”
看到他站在那裡,微微蹙眉的看着我,而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翠玉扳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