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他沒錯,可愛一個人,就要把自己都忘了嗎?”
我的最後這句話,就像是一記重拳,狠狠的擊中了薛芊的胸口,我幾乎聽到了什麼東西在她的身體裡驟然碎裂,她整個人都戰慄了一下,等到她再擡起頭來看向我的時候,目光也變得破碎不堪。
這個時候,顏罡在旁邊也明顯的感覺到了她身上的變化,眉頭一皺,急忙上前來說道:“你不要被他們妖言惑衆給騙了!”
薛芊蒼然的轉過頭去看着他。
顏罡道:“這些都是無稽之談,肯定是他們裝神弄鬼來騙你!”
“……”
薛芊沉默着看着他,眼中淚光閃動,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說道:“有一些事情,他們騙不了我,而我,也騙不了我自己了。”
“……”
“這麼多年了,我的確,連我自己是什麼樣子,都快要不記得了。”
“……”
“我一直以爲,爲他做到了他想要做的事,就可以成爲他心裡的人,但其實,他到底想要做什麼,我其實也從來都不懂,我不懂他……也不懂他們兩。”
顏罡驀地一愣。
我輕輕的上前一步:“可是,你可以找回你自己的。”
“……!”
薛芊微微的一顫,轉過頭來看着我,我柔聲說道:“母親大人還記得,除了父親之外,你還愛過什麼,恨過什麼嗎?”
“……”
薛芊沒有說話,只是長時間的沉默着看着我,我能感覺到她眼中那種刻意的冷漠和恨意都在這一刻消失殆盡,所餘下的只有和淚水相伴的,點點柔光,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伸出一隻手來,輕輕的撫上了我的臉。
我被她這個動作也驚了一下,一時間有些僵硬,不知所措的立在那裡,任由那隻完全陌生的,蒼老的手掌熨帖着我的臉頰,她手上溫度是冰冷的,也許就像她剛剛的心情,但掌心卻是柔軟的,如同她此刻心裡的感情。
她輕輕的說道:“我曾經想要,嫁給他,然後——舉案齊眉,兒女雙全,攜手白頭。”
“……”
“舉案齊眉,攜手白頭,這兩件都沒能做到。”
“……”
“但也許——有一點,我還是得到了。”
“……”我愣住了,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傻傻的看着她:“母親……”
薛芊突然對着我一笑,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下來,而她慢慢的收回自己的那隻手,又轉頭看向一旁臉色蒼白的顏輕塵,然後說道:“顏家的事我不再管了,也許你父親做得對,顏家交給你,交給你們,是不用我再操心了。”
顏輕塵輕輕道:“母親。”
薛芊又看着他手裡的印信,再看了看旁邊臉色劇變的顏罡,然後慢慢的說道:“我累了……”
說完這句話,倦色一下子染上了她的臉頰。
我突然覺得,只是這一瞬間,她就老了。
也許之前,只是知道她年紀大了,知道她的身體不如當初,但從來沒有真的感覺到她老了,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甚至幾十歲,明明人還是那個人,可她的目光,她的氣息,已經完全支撐不了這具孱弱的身體了。
我急忙回頭做了個眼色,紅姨立刻上前扶住了她:“夫人!”
薛芊轉頭看了她一眼,目光也非常的複雜。
紅姨攙着她的手臂,輕輕的說道:“我陪夫人回去休息吧?”
“……好。”
說完,薛芊就由着她攙扶着自己,慢慢的朝着一邊走去,那邊的村民也默默的讓開一條道,很快,她們的背影就消失在了人羣中,消失在了村中小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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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離開了。
我的心裡幾乎還沉浸在剛剛那一刻,不知到底應該是喜是悲,又或許是悲喜交織的情緒裡,但很快,就從那樣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因爲我看到顏輕塵慢慢的將印信握緊在手心裡,然後擡起頭來。
顏罡,還有顏自聰他們,還站在他的面前。
這一刻,我也立刻回過神來,轉過頭去的時候,就感覺到整個會場上的人都顯得非常的沉默,氣氛甚至有一種難言的緊繃感,壓抑得人呼吸都覺得非常困難。
薛芊是走了,他們那一方可以直接壓制顏輕塵的助力已經不多了。
但,顏罡仍舊是顏罡。
要怎麼應付他,我們還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
就在兩邊都有些謹慎,一時間大家都沒有想好要如何進行下一步的時候,顏輕塵動了動指頭,他身後的侍從立刻上前來,聽他交代了兩句,便急忙下去,不一會兒就有一隊侍女捧着杯盞上來了,這些杯子全部都放置在一隻很大的盒子裡,盒子底部鋪滿了碎冰渣,水被這樣浸着,變得十分的清涼,那些侍女取出杯子來,然後奉到每個人的面前。
顏輕塵說道:“天氣熱了,大家只怕都有些撐不住了,先喝點水消消暑吧。”
帶着涼意,杯盞外面都凝結了露水的冰水,在這樣的天氣裡,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無盡的誘惑,我和衛陽、顏非白他們原本心情就很緊張,內裡如火燒一般,這個時候當然是立刻就接過來喝了。
雖然是清水,但一口下去,只覺得全身都涼了下來。
水也奉到了那一邊的人面前去,有幾個膽怯的,哆哆嗦嗦的伸手接過喝了,有一些卻還是有些猶豫,都看着立在最前面的顏罡。
水,也奉到了他的面前。
顏罡連眼皮都沒動一下,根本看也不看。
顏輕塵輕輕的說道:“叔公,這麼熱的天氣,爲何還要難爲自己呢?”
顏罡恨恨的說道:“我不是爲難自己,而是不能看着你們這些不肖子孫,因爲一些小情小愛,因爲一些小小的苦難,就這樣放棄。顏家的該怎麼走,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我也絕對不能讓顏家敗送在你們這些人的手裡!”
顏輕塵用指尖慢慢的撥弄着那個小小的印信,然後說道:“叔公真的要如此堅持嗎?”
顏罡冷笑道:“輸贏還未知呢!”
他的這句話,就像是一個暗示。
不僅是他,連一直沉默不語的裴元修,眼中都驟然的閃過了一絲犀利的精光,立刻,他們身後的那些人像是得到了命令一般,全都伸手撫上了腰間的刀劍。
氣氛,又一次緊繃了起來。
這時,水杯奉到了顏若愚的面前。
她的臉色比周圍的人都更難看一些,這個時候慢慢的伸出手去拿起了一隻杯子來,顏自聰回頭一看到這情景,立刻皺緊了眉頭,惡聲道:“哼,沒骨氣!”
顏若愚只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跟他說,而是轉身走到了顏罡的面前,輕輕的說道:“爺爺,顏家的路該怎麼走,家主的決定纔是最重要的,爺爺又何必一定要——”
她的話沒說完,顏罡就發火了,大概顏若愚幾次三番的壞他們的事,插顏自聰的嘴,已經讓他忍無可忍,他暴怒的指着顏若愚就罵道:“我早就說了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你給我滾下去!”
顏若愚擡頭看着他,臉色蒼白,消瘦的身子也微微的顫抖了一下,但她沒有退避,反而上前一步,咬着牙說道:“爺爺,這一次我不能聽你的!”
顏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得,瞪大眼睛看着她:“你說什麼?!”
“你們這樣做,會把西川,把顏家都毀了!”
“……”
大概是不敢相信自己向來溫馴的孫女兒會在大庭廣衆之下忤逆自己,說出這樣的話,顏罡指着她的手指都在發抖:“你,你要造反了你!”
“你們纔是在造反!”
顏若愚咬牙道:“你們如此就被他煽動,這是利令智昏,會毀了所有一切的!”
利令智昏!
這四個字也正正的刺中了對方的心,顏罡頓時怒火沖天,他咬着牙,揚起手來狠狠的一掌摑在顏若愚的臉上:“有我在這裡,有你哥哥在這裡,家裡還輪不到你來做主!”
那一耳光打得很重,“啪”的一聲將顏若愚的臉都打得偏向了一邊。
她手裡那杯水,也潑灑了大半出來。
我大吃一驚,急忙走過去:“若愚!”
她的臉偏在一邊,半晌一動不動,我走過去一看,嘴角都被打裂了,滲出了一點血絲,那張白皙的臉上立刻腫起了一片紅印子。
我頓時也急了,回頭看着顏罡:“三叔公,你怎麼能——”
我的話沒說完,顏若愚伸手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捏了一下,阻止了我繼續說下去,我回過頭,看見她慢慢的將臉轉過來,雖然臉頰紅腫,嘴角有血絲,卻反而比起剛剛更加冷靜,面無角色的看着顏罡,一字一字的說道:“這一次,我一定要做主!”
“……”
“這些年了,我爲顏家做了多少?可你們沒有一樣承認過,所有我的功勞,都被你們歸到了他的身上!”
顏罡和顏自聰的臉色都僵住了。
我感覺到顏若愚整個人都在發抖,但抓着我的那隻手卻穩如磐石,她鄭重的說道:“這些年來,我都忍了,因爲我是個女兒家,所以不管我做什麼都是錯,不管我做什麼都不被承認。”
“……”
“但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你們把西川,把我們家帶入到這樣的深淵裡!”